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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章 捂死婴儿

    当稻田里的秧苗不足一尺高时,社员们要到田里薅秧。人们用脚在田里薅着,将野草和稗子扯掉。那稗子的叶子很象秧苗,它往往还比秧苗长得更加茂盛,它喧宾夺主地吸食着贫瘠田地里的乳汁。薅秧的人排成队,从田的这边往那边薅着,谁的动作慢了就会掉队。叶粒将裤脚挽得高高的,戴着草帽顶着烈日和社员们一起在田里薅秧。她干活的动作已经非常轻快了,她把那些农民甩到了后面。

    田里的秧苗一片嫩绿,叶片被太阳晒得闪闪发光。一阵阵热风吹过,秧田里掀起绿色的波涛。田里被太阳烤得蒸发出一股股特殊的泥土混着鱼腥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上,半天也不愿移动一步。晴朗的天空里飘着朵朵白云,看样子,三两天是不会下雨了。

    人们干起活来总觉得时间太长,一个上午怎么也过不去。社员们又开始东家长,西家短,扯着白,说着笑。她们不说这些就会觉得日子难熬,嘴巴都要闭馊了。大家开心的事实在太少了,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时间就会过得快些。社员们见叶粒跑到前面去了,就在后面议论起她来。曹三嫂子说:“八月的桂花开不到九月,再漂亮的姑娘也经不起岁月。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不想找婆家,不晓得她在想啥?”

    旁边一个女社员说:“她眼光高,漂亮小伙儿来,都被她放豹子咬跑了。军官找人来提亲,她也不答应。”

    鲍满珍很感兴趣地凑过来问:“是哪家?”

    曹三嫂子说:“街边上黄二娘在西藏部队当军官的幺儿,现在转业到中央厂矿当大干部。打着灯笼火把也找不到的条件,她一口就回绝了人家。情愿一个人守在茅草房里。”

    李二妹说:“油子心毒,公社要安知青来他就是不干,偏要整人家一个人住在那里。”

    鲍满珍摇着头说:“你光说油子,姑娘家该顺着的要顺着。跟油子说几句好听话,啥问题不好解决?”

    郭秀芳正要批驳鲍满珍。曹三嫂子突然发现了新情况。她见掉在后面的兰枝儿,大热的天还穿着宽大的厚衣裳。她满脸是汗,脸色苍白,突然咬着牙,弯着腰,身子不停地摇晃。曹三嫂子说:“快看,兰枝儿象起信了。”大家都把头转过去,见兰枝儿捂着肚子头埋得贴着秧苗。鲍满珍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她扁着嘴说:“她男人啥时才回来过,现在就要生了?真是不打自招。”

    曹三嫂子叹息着说:“她把娃儿生下来咋办啊?!”

    鲍满珍说:“同情她干啥?这种不要脸的婆娘,自作自受。”

    上午终于收工了,兰枝儿来不及洗掉脚上的稀泥就偏偏倒倒地往家里走,在月亮弯路上,正好碰到了扛着锄头到处转悠的油子。兰枝儿哭着说:“要生了,咋办啊?”

    油子烦躁地说:“谁叫你不把他打掉?只有弄死。”

    兰枝儿又伤心又害怕。她说:“我下不了手。我怕……那是一条命啊!”

    “那你就等倒挨骂,等倒李大海回来把你打死,等倒郭秀芳看你的笑柄。”

    这一切苦难,兰枝儿早己想到了,但从油子的嘴里吐出来,她的心象被刀在凿。她悔恨极了。她哭着说:“我不得干……我不得弄死他……我真想杀了你。”

    油子生气地说:“烂婆娘——我是为你好。弄死了,就说是小产了,哪个也说不出啥。叫你咋整就咋整。你实在下不了手,我会来帮忙。”

    兰枝儿没奈何地忍着痛回到家里。到了晚上,阵痛加剧,她顾不得一切了,在床上痛得唉呀唉呀地打滚。兰枝儿她妈怕郭秀芳听到,只管叫她忍着不要喊出声来。那晚兰强不在家,隔壁的响声弄得郭秀芳睡不着。她感觉要发生啥事。半夜狗叫,她爬起来,从墙逢里看到是油子来了。他拿了一张帕子塞到兰枝儿嘴里,叫她不要喊。后来兰枝儿生了,娃儿刚叫了一声,油子用手去捂娃儿的嘴。兰枝儿伸手去拖他的手,油子将她掀开,把个又白又胖的娃儿活活的捂死了。

    郭秀芳震惊了,她差点大叫:“你们咋敢杀人!?”她摸着自己的大肚子,流下了一串热泪。油子走了。隔壁也安静了,她再也睡不着了。那娃儿死得太冤!难道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算了?这种事跟谁说呢?生产队那些长舌妇只会坏事。她想到了叶粒。她有文化、有见识,是她最信赖的人。

    天还没亮,郭秀芳就向叶粒的茅屋跑来。豹子在屋子里咆哮起来,凶猛地叫着想往外冲。郭秀芳叫着:“叶拉——快把豹子叫住。”

    叶粒从床上爬起来听到是郭秀芳的声音,就摸着豹子的脖子,拍着它的背说:“不要叫,一边呆去。”

    豹子不叫了,但仍竖着耳朵望着头,呼哧呼哧地随时准备出击。叶粒打开门,郭秀芳胆战心惊地跑进来。叶粒将豹子赶到里屋,叫它趴下。

    郭秀芳神色慌张,气喘吁吁地说:“油子……太毒了,亏他下得了手!”

    “啥事啊?”叶粒惊诧地问。

    郭秀芳讲了昨晚看到的情况。她掉着泪,感慨万分地说:“自己身上血滴滴的肉,咋就下得了手?!他们坏透了!真是没心没肝!”

    叶粒愣住了,心想婴儿也是一条命,杀人罪过不小。就问:“那死娃儿现在哪里?”

    “油子用一块布包着,不晓得甩到哪里了。”

    叶粒心想,得把死娃儿找到,那是铁的罪证,找到了死娃儿就逮住了油子的尾巴。她匆忙穿好衣服和郭秀芳一起跨出茅屋,豹子紧跟在后面。东方刚刚发白,四野还笼罩在黑暗之中。她们在兰枝儿的屋前屋后转了一圈。豹子跟着走了一转站在路口不动。

    郭秀芳心里很失望。她说:“该不会丢到茅坑里了?”

    她们拿了一根长棍子在毛坑里搅动,也没发现什么。叶粒赶着豹子往油子住房那边跑去。沿途豹子东闻闻西嗅嗅,也没发现啥。走到三岔路口,豹子已经对直往前面跑去了。叶粒将它唤回来,示意到油子屋前后去看看。豹子去了,一会儿没精打采地回来了。她们在田边地角,小河沟边都找过了,仍不见踪迹。叶粒有些心灰意冷,心想:这豹子只会吓唬一下人,干这些事,真有些为难它了。她生气地说:“豹子,滚──滚到屠宰场去──”

    她不再理睬它,垂头丧气地回到茅屋。跑了一个大早晨,弄得又累又饿,她开始升火煮饭。呼哧呼哧,她听到了豹子的呼吸声,扭过头来,见豹子站在身后。她说:“叫你各自到屠宰场去,咋又跑回来了?我可没给你弄得有早餐。”

    豹子围着她转了两圈,啣着她的裤脚。“滚开──讨厌──不准捣蛋!”她推了它一下,它走开了站在门口,一会儿又走过来,不声不响啣着她的裤子往外拉。她这才觉得有问题。她把门锁上跟着豹子往外跑。豹子飞快地跑到老鹰岩上,站在上面汪汪汪地大叫。叶粒走上去向下望,下面是乱坟和刺笆。她想起生产队改田改土时,把从坟里挖出来的尸骨就从这儿甩下去。岩很陡,岩边长满了杂草。叶粒想到那次挑生姜上筏子,山那边有一条小路,可以走到岩下面的河边。就唤着豹子从小路绕下去来到河边。豹子望着上面黑森森的杂草树丛乱坟堆,狂叫着向上跑去。叶粒跟在后面往上面爬。一些树藤野刺张着胳膊,横着腿,使着绊子,挡着去路。那种名叫赶路狗的植物身上长满毛刺,粘在衣服上要使劲才扯得掉,它们密密麻麻粘到她的衣服上。尽管她很小心地躲开它们,衣服仍被野刺扯了几个口子,手臂上也划了好几根红道道,冒着一串串细密的血珠。她不顾一切地跟着豹子往前钻。

    在密实的野刺丛里,她看到了一个血糊糊的东西。豹子咆哮着用前爪刨着地,它也无法钻进去。叶粒仔细地看了看,断定那就是被油子捂死的婴儿。她无法钻进刺笆丛,心想得用一个什么东西才能把它钩出来。她从半山上慢慢地爬下来,站在岷江河边。一阵凉风吹来,使她的脑子清醒了许多。她意识到该向大队和公社报告,否则自己弄出来,也无法处理。想到这里,她飞快地往大队书记的家中跑去,书记到公社开会去了。她有些失望,想到时不宜迟,如若油子知道她发现了死婴儿的下落,很可能采取灭迹手段。她转身又往大队妇女主任的家中跑去。

    妇女主任李玉珍,听着叶粒向她讲述死婴儿的发现经过,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脸上带着很感兴趣的微笑。她说:“这兰枝儿sao货,今后有啥脸做人啊?他男人晓得当了乌龟,才要把她打死啊!”

    叶粒听她这样说,心里有些不高兴,她擦着汗喘着气说:“你是妇女主任要为妇女说话啊!”

    妇女主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说:“那你说该咋办?”

    “我看该把那个布包弄出来,看里面是不是死婴儿?”

    妇女主任这才觉得该把事情弄清楚。叶粒在妇女主任家拿了一根晾衣竿,在上面梆上弯钩,就和妇女主任一起来到老鹰岩下。豹子还站在那儿守着。她们小心地爬上去。叶粒把绑有弯钩的竹竿伸进去,从刺笆丛里钩出了那个血糊糊的东西。她们打开布包,里面包着一个胎盘和一个面色青紫的男死婴。妇女主任皱着眉看着,惋惜地说:“啧啧!好大一个娃儿,怕有七、八斤重,太可惜了!亏得他们下得了手?哼!这世上的事,没得娃儿的求神拜佛都想不到。偏偏这个娃儿又投错了胎,投到兰枝儿的肚子里,真作孽!太可惜了!”她不停地摇头叹息。

    叶粒看着死婴儿闭着眼睛,张着小嘴,曲着双腿,两只小手紧紧捏着。心想:他多么稚嫩,多么可怜啊!一定要将油子绳之以法。

    妇女主任到公社报告去了,叶粒站在岷江河边等着,才想起还没有洗脸、梳头,也没有吃早饭。她双手捧着河水洗了脸,又解开长辫子,用手指梳着象青丝一样长长的秀发,清凉的河风吹拂着她的脸颊。浑黄的江水浩浩荡荡,一些漂木在老鹰岩脚下的旋渦中打转。她望着那滚滚奔腾的江水,默默地想着:岷江水啊!你来至西部巍峨的大山,你绕着弯打着旋,经过那么多的坡坡坎坎曲曲折折,最终还是流向东方,进入大海!这是大自然的法则,谁也改变不了啊!

    李玉珍回来了,告诉她,公社的意见是:把死娃儿埋了,叫我们先搞一些调查,把材料报上去,上面会解决。叶粒很失望,心想:这么一件人命案,公社竟不派人来调查解决。她不甘心敷衍了事。她对妇女主任说:“公社既然叫我们调查,我们就该弄清楚这死娃儿到底是咋死的?”

    妇女主任也觉得该有个交待。忙说:“是啊,得找兰枝儿把事情说清楚。写材料的事只有靠你了,你把情况记下来,才好向上面交差。”

    当叶粒和妇女主任坐在兰枝儿床前时,兰枝儿吓得面如土色。她的嘴唇不断地打哆嗦,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眼睛红肿得象熟透的桃子。兰枝儿的母亲给妇女主任倒来了开水。她说:“她小产了,身体正虚着呢。”

    妇女主任把脸扭到一边,扁着嘴露出冷笑。她哼了一声说:“你别帮她扯白了。死娃儿我们都找到了,怕有七、八斤重,黑黝黝的头发岔着耳朵,那样子象小产的吗?”

    兰枝儿的母亲脸红了,老泪纵横地说:“唉呀,请你们高抬贵手啊!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总得给她留条生路呀!”

    妇女主任阴沉着脸说:“我们能包庇说没得那会事吗?自己做得就要受得!”兰枝儿听她这样说,两眼发黑昏过去栽倒在床上。叶粒痛心地咬着嘴唇,急忙用手掐她的人中。兰枝儿醒过来,睁开恐惧的眼睛,双手死攥着叶粒。叶粒心中充满同情。兰枝儿木呆呆地坐在床上,耷拉着红肿的眼睛。妇女主任焦躁地催着说:“你快说,不要把我们的时间耽搁了。我家里的老母猪刚下了一窝崽儿,还没得人喂呢。”

    叶粒说:“是哪个决定弄死婴儿的?”“

    我不想弄死他,……真的,……我不想弄死他,不是我!”兰枝儿说。

    “你光说不想弄死,可娃儿明明已经被你弄死了。你哭起啥用?”妇女主任很不高兴地说。

    叶粒说:“你别难过,你要把事情的全部经过详详细细地讲出来,是谁出的主意?是谁下的手?不要怕,慢慢地说。”

    妇女主任盯着兰枝儿哭哭啼啼的样子,心里很厌烦。她说:“我真不懂你为啥早不把他打掉,偏要等生下来才把他弄死?”

    兰枝儿抽咽着说:“我吃过跑滩匠开的打胎药,没打下来。是油子说的生下来只有弄死。我不想弄死娃儿,真的!我说我不得干。他说你男人回来要打死你。昨晚他来了,娃儿刚生下来,他赶忙捂住娃儿的嘴,我拖他的手,被他掀开了。”

    叶粒将兰枝儿说的话全记在本子上,又问:“油子跟你说这话的时间、地点?”

    兰枝儿说,昨天上午收工,在月亮弯田边碰到他。

    “你是啥时候与油子有那种关系的?”叶粒又问。

    “七一年的下半年,我要到男人那里去探亲。我写了证明拿去找他盖章。他说有两个错别字要我进去改,我刚跨进屋子他就把门关上,将我抱起来往床上按。我死劲地吼。他说:‘你喊啥?旁边是我家里的人,你要叫他们来看稀奇,他们才懒得来。老婆子赶场去了,要天黑才回来。’我使劲地揪他,咬他,把他的手都咬出了血。他说:‘我喜欢你,你要不听话我就要揍你。’他取下插在墙上的一把弯刀对着我说:‘你依了我,今后我会处处照顾你。你哥哥出工吊尔郎当,不是我护着,谁肯称粮给你们全家?你那点劳力挣的工分还不够养你自己。’他边说边挎我的裤子,把我的衣裳也撕烂了。……我拿着他盖了章的证明,哭着回了家。后来他又从墙上翻进来睡到我床上。我怕妈和哥哥听到,也只有接受了。他越发胆大了,在菜子地里,在包谷地里也逼着我与他做那种事。他还说,这生产队还有好几个女人都跟他睡过。生产队嫁出去的李大妹子,黄幺姑还没跟自己男人睡就先跟他睡了。……”

    叶粒将其它受害妇女的姓名住址都问清楚了,并作了详细的记录。

    女主任皱着眉说:“油子这个骚狗日的硬是坏,见了女人就想摸。”

    屋子里村村通的广播喇叭响起来了,妇女主任惊慌地说:“唉呀!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家里的猪还没喂呢。叶粒,你把情况整理出来就交给我。”

    妇女主任走后,兰枝儿大哭起来,她说:“我男人晓得了,不会饶了我。我怎么活人啊!?”

    兰枝儿母亲黑沉着脸说:“叶姑娘,你们把兰枝儿害惨了。你该多管一下你自己的事。”

    兰枝儿和她母亲的话刺痛了叶粒的心。她没想到自己成了熊的服务,会害了兰枝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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