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访孽海情天
这里，是什么地方？
万人迷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如在云雾间一般，不由自主迤逦而行。但见隔岸鲜花，沿堤新柳，一弯流水，回绕小桥。烟霞泉石，幽异非常。娇滴滴名花欲语，脆嘤嘤鸟语频闻。走向前，见屋宇突耸，宛如宫殿，那儿大门半掩着，抬头见到匾额，上头写着：「有女如云」。由于好奇心使然，他也没先问过主人，就自行进入。信步走入内庭，见到朱栏曲折，秀石峥嵘，池亭缭绕，花木参差。其中陈设精致，皆非人世所有之物。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美丽至极的脸儿，谅任何美女见了，都会自叹不如。柔软如黑绢的黑发略略梳整过，细白如玉石的肌肤上有着精致的五官，弯弯的柳叶眉、秀气的鼻、红润的唇，使万人迷大为惊艳。只是，那双清澈的明眸里没有什么情绪，清冷得像是秋日的一泓泉。
「听说，你是见习爱神？」女子的声音，让他收回了凝视的视线，莫非她就是──「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
她就是警幻仙子？唉，难怪聪明人都想当神仙，正是因为仙女们个个绝色，想那赵小瑜在二年Ｚ班时，只不过是个苍白憔悴的普通少女，一旦恢复小龙女的身分，不用参加任何的美容课程，便自然而然「美梦成真」。现在，在他眼前的警幻仙子，更令他希望自己真的能当上正式爱神。
哈哈哈，如果他不再是恋爱绝缘体，以爱神的身分纵横天界，谅是再美的仙女，也逃不过他的魔掌……不不，是魅力！
警幻仙子笑了。「据说，你要让十二金钗有圆满的结局？」据她所知，奥林匹斯山的商业之神汉密斯，为此事开了赌盘，这次连月老都有下注，赌见习爱神万人迷作不到。
见识过万人迷的打字速度后，月老一返回自己的清虚中院，立刻请来天界资讯工程师为他设计新的软件，想将鸳鸯谱计算机化，并准备将从古至今所有的情侣数据全数建文件，以备日后查询之便。而打字速度一流的万人迷，自然是担任此重责大任的不二人选；甚至，立春将届，他希望透过《红楼梦》改编的失败，让万人迷萌生退意，改来当他的「实习月老」。嘿嘿，虽说丘比特得罪不得，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只求快快卸下月老重担，哪管得了丘比特会有多生气！
至于警幻仙子自己，对赌盘没有兴趣，也不特定站在哪一方，反正改编得成、改编不成，端看万人迷的本事，她只负责将一切讯息提供给他，不预设任何立场。「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
完了、完了完了！怎么万人迷一个字都听不懂？「可否请用白话文，简单扼要地说？」
他不是贾宝玉，确实该对他降低用字遣词的水平。「你愿不愿意跟我到太虚幻境一游？」懒得逐字翻译的警幻仙子，直接挑重点说。
「好啊。」
于是，万人迷随着仙姑前行，看到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写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见到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写着：「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看了这几副对联，你有什么感想？」警幻仙子问道，当年贾宝玉游太虚幻境，一见对联，便心生感触，开始大叹起「古今之情」、「风月之债」，不晓得见习爱神万人迷，是否也有如是慧根？
「好丑的字。」
大胆！这个该死的家伙，居然不懂得欣赏她的书法？她可是特别找了北宋徽宗的字迹，临摹了好久，才学会这「瘦金体」，孰料竟被万人迷批评为「丑」？
不行，她不能生气，她要维持仙姑的风范。「此外呢？」她压下怒气，假装温柔道。
「没有了。」
该死！该死！丘比特怎会挑上这种人，来当他的接班人？更奇怪的是，连月老也属意由他接班？暂时按下他觉得瘦金体很丑一事（事实上这件事大概占了她生气理由的九成九），看了感叹男女情爱的对联，竟毫无所感，又要怎么掌管天下男女情事？
「不能进去吗？」完全不知她在生气的万人迷，用手指着门内。
算了。爱选什么人接班，是丘比特和月老的自由，她警幻仙子还不打算退休，万人迷接谁的班，都不关她的事！「跟我走。」她的口气转为冷淡，加快脚步向前走。
万人迷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
「十二金钗在这里。」
警幻仙子带他走进一处，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你看了这副对联，有什么感想──除了字很丑以外。」懊恼啊，为何她要自认字丑？明明是万人迷不懂得欣赏，她却要忍气吞声。万人迷不过是个见习爱神，她可是堂堂的神仙耶！
「这字不丑，满漂亮的。」
咦？这是怎么回事？一样的瘦金体，现在他觉得写得好了？哇哈哈，她就知道万人迷只是一时无法适应瘦金体，人对于陌生的东西，无论再美、总难免惊讶地找不出形容词，只好说它丑了。警幻仙子对万人迷的不快，顿时一扫而空。「感谢公子盛赞，此联为吾所写。」
从她笑靥如花的反应，万人迷就晓得自己猜对了，他猜测刚才她从客气转为冷淡的关键点，就在他嫌门口的对联字丑，现在虽仍觉得字丑，也不得不夸奖一番。开玩笑，他的智商尽管只有一○五，仍是懂得察言观色的道理！「呵呵，我只是实话实说。」善意的谎言，不会遭天谴吧。
「言归正传，请随吾来。」满心喜悦的警幻仙子，忘了问他对对联意义的感想，直接领他走进薄命司。
薄命司虽号称「薄命」，但里头可是美不胜收，珠帘绣幕，画栋雕檐，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令人流连忘返。
「各位仙子们，快出来迎接贵客！」
警幻仙子喊完后，房中又走出十二个美丽的仙子来，燕瘦环肥、各有千秋，总之只有一个「美」字可以形容。
真是绝妙仙境啊，要是可以一辈子待在这里，就算当不成见习爱神，万人迷也心甘情愿。
「姐姐，我等不知系何贵客，赶忙出来迎接，何故反引这俗人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其中一位仙子蹙眉道，她是美丽的、清灵的、不带泥尘气的。幽幽的双瞳犹如秋水，殷红的双唇宛如花瓣，宛如凝脂的雪肤，盈丽的身段，在白衫的衬托之下，更展现说不出的匀净风情，但她带着几分憔悴的病容，给人我见犹怜之感。
「绛珠仙子，他是见习爱神，要为妳们金陵十二金钗图个圆满，休要怠慢他！」由于万人迷夸奖了她的瘦金体，仍在陶陶然的警幻仙子，完全站在他的立场出发。
「圆满？何谓圆满？我倒觉得自己挺圆满的，有何好图？」说话的仙子身穿红衣，脸蛋上有着雪般的色泽，粉颊边漾着两朵芙蓉似的嫣红，黛青的眉下一双澄澈明亮的大眼，宛如泓潭地闪耀着光彩，美虽美矣，她给人一种不敢逼视的冷感。
「世人眼中所见并非如此。来吧，唱几首曲子，让见习爱神知道妳们的身分，再让他到《红楼梦》里大显神通。对了，把《红楼梦》原稿取来，给见习爱神阅览。」
听了警幻仙子的吩咐，十二名仙女站成一排，轻敲檀板，款按银筝，万人迷则接过书稿，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曲。
「见习爱神，接下来这曲是〈终身误〉！」身穿红衣的仙子说完后，唱着：「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这是什么？传说中的有字天书？每个字拆开，万人迷都认识，但把它们组合在一起，他就不认得了。
正在头昏脑胀之际，那位带着病容的仙子上前，向他一鞠躬。「见习爱神，我所唱的这曲名叫〈枉凝眉〉，您仔细听了。」她蹙眉，低唱着：「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天啊，真的是有听没有懂，眼睛分明盯著书上的文字，无奈他就是理解不了她们在唱什么。当第三位仙子走上前，还不及开口，警幻仙子便说：「先稍等一下。」她已发现万人迷的茫然。「第一位仙子是薛宝钗，第二位仙子是林黛玉。」
即使没读过《红楼梦》，也应该知道薛宝钗与林黛玉，记好的万人迷点点头，说：「继续吧。」
第三位仙子笑吟吟道：「见习爱神，这曲〈恨无常〉，说的是我的遭遇，还请您记分明。」说完后，她轻启朱唇，唱起：「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她是贾元春。」警幻仙子提醒着。
贾元春？贾元春？这是谁？万人迷但觉亿万个问号从天而降，将他砸得头昏眼花，凭他对《红楼梦》的粗浅认知，就算听到名字，也不晓得她是何许人也。
「见习爱神，我这首〈分骨肉〉，请您细听。」紧接着，第四位仙子上前，还不及开口，万人迷即喊出：「等等！」
警幻仙子吃了一惊，睁大美目看着他。
「妳们十二位仙子里，我只认得薛宝钗跟林黛玉，其他十位仙子，还请一个一个把妳们的自传写好，交给我。」万人迷突发奇想，如果她们自己写好自我介绍，有万能创作机的他用眼睛扫过自传，透过想象力，他自然能直接给她们幸福的结局，不必从头改写。
「不愧是科技时代的新新人类，什么都讲究效率，连欣赏古曲也嫌浪费时间。诸位仙子，就有劳诸位了。」警幻仙子笑着说。
「我等不会写什么自传啊。」
说的也是，古代不流行履历表，她们也不必出去找工作。万人迷说：「就写妳的名字、出生年月日、出生地、血型、星座、兴趣、学历、从小到大的简单经历等等，就是一篇自传。」
「见习爱神，这儿没有血型、星座。就要他们写姓名与简历，您意下如何？」警幻仙子提议。
「好啊。」反正，只要能让万人迷交差，他都无所谓。
◎姓名：林黛玉
简历：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降生，为贾宝玉表妹，体弱多病，多愁善感，曾葬花。与贾宝玉互相爱慕，却无法有情人终成眷属，最后抑郁而终。
……◎
从孽海情天回来后，万人迷一径地笑，多亏了他的聪明才智，竟想到让十二金钗写自传，好让万能创作机看着她们的文字，直接「我见即我写」。为了省自己想象的麻烦，他特地请薛宝钗及林黛玉两位仙子也一并写了自传，开心地带回房间里，打开计算机，传输线分别连上万能创作机及主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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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这是什么东西？怎会是一堆乱码？
「丘比特！丘比特！丘比特！丘……」
「别叫了。」丘比特现身了，他笑得相当尴尬，本以为万能创作机真的很万能，孰料火神设定它仅适用于希腊语系。既然万人迷只会用中文，他到孽海情天时，那个环境也是中文语系，创作机哪能发挥作用呢？而万人迷的计算机也是中文窗口，自然显现出一堆乱码。「这台机器是希腊语系的，不会翻译。」
「不会翻译？」万人迷愣了好大下后，想到这代表什么意思。「你是指它对我没有用？」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什么叫理论上？事实上它也没有用！「这么烂的东西，你也敢拿给我？」万人迷动怒了，他离开孽海情天前，已经向十二金钗拍胸脯保证过，马上给她们满意的小说版本，现在万能创作机不能用，叫他到哪儿生小说出来？
丘比特面露无辜。「我不知道火神的心机这么重。」
「不要找借口！快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也很伤脑筋啊。」丘比特想到阿波罗的七弦琴，即将被半人半马的牧神盘恩赢走，就异常烦恼。话说笛子是阿西娜发明的，但她嫌吹笛子要鼓腮，会让她美丽的容貌变丑，便将笛子舍弃在原野里。捡到笛子的盘恩，吹响笛子后，清脆的音符宛如天籁，他吹笛自娱之际，但觉自己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音乐家，竟向阿波罗下战帖，挑战他的七弦琴。最后的结果，是阿波罗获得胜利。现在，盘恩竟用那枝笛子为注，换得阿波罗的七弦琴，怎不令他懊恼？
一切的一切，仅因他太自信，没考虑到希腊与中国的差别，还以为万能创作机跟他一样，可在脑中自动切换两种语系，不知道心机颇重的火神，竟让这台机器跟Sony出的数字相机一样，只能搭配它们公司的周边，其他机种的配件全部不相容。也不懂《红楼梦》的他，应该如何帮助万人迷达成任务，好让阿波罗免去从七弦琴之主，变成必须吹沾过盘恩口水笛子的牧笛之主？
「你那儿没有会写小说的人吗？」万人迷试探着。
但见丘比特大大地叹了口气：「奥林匹斯山上只有吟游诗人荷马，他只写史诗，不会写你要的那种东西。」
「史诗不是诗吗？」
「告诉我，缪斯，那位聪颖敏睿的凡人的经历，在攻破神圣的特洛伊城堡后，浪迹四方。他见过许多种族的城国，领略了他们的见识，心忍着许多痛苦，挣扎在浩森的大洋，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使伙伴们得以还乡。但即便如此，他却救不下那些朋伴，虽然尽了力量：他们死于自己的愚莽，他们的肆狂，这帮笨蛋，居然吞食赫利俄斯的牧牛，被日神夺走了还家的时光。开始吧，女神，宙斯的女儿，请妳随便从哪里开讲。」丘比特引了《荷马史诗Q奥德赛》第一卷的开场白。「你说，这是诗吗？」
当然不是！「除了他以外，没有人了吗？」
「很遗憾，真的是没有人。」突地，丘比特脑中灵光一闪。「说到诗，应该以中国人为主。你怎么不试着呼唤李白啦、杜甫啦，看看他们会不会来？」
有道理，他们一个是诗仙、一个是诗圣，想必能轻松地和那群金陵十二金钗吟诗作对。「李白！杜甫！」
一白一绿的两条身影顿时出现在房间里。穿白衫的男子面目俊朗，唇畔悬着优雅的笑；穿绿衣那位脸上未见笑意，但他得天独厚的风流模样，就算敛眉寒脸，仍不减一丝俊逸倜傥。
惨了，他们谁是谁？偏偏在一旁的丘比特，也闷不吭声的，盯着他俩看了好一晌的万人迷，终于问道：「你们谁是李白？谁是杜甫？」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穿白衫的男子吟毕，穿绿衣的男子即刻吟诵：「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两人最脍炙人口的代表作〈静夜思〉及〈春望〉吟过，转向万人迷的同时，但见他一脸茫然。「公子，听过了我俩各自的作品后，你仍不知我俩谁是李白？谁是杜甫？」
「不──啊！」万人迷的头顶，猛遭丘比特袭击！
「笨蛋，白衣那位是李白，绿衣那位是杜甫！连我这个希腊的神都听出来了，你竟然听不出来？你还是中国人耶，你要不要脸啊。」
「我的中文，从来没有超过六十分！」万人迷气呼呼地辩解，真的不能怪他不晓得，他一见到诗就头疼，记得李白、杜甫已经很好了，不要奢望他能记得他们的作品。
「不要紧。何事找我俩？」
「有个女生要我改编《红楼梦》，让十二金钗得到幸福的结果，她才愿意和我谈她的爱情烦恼。」陈述的同时，他隐隐约约担心起，在唐代的李白与杜甫，可能读过《红楼梦》吗？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李白吟完〈石上偈〉，换杜甫吟〈缘起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满意的丘比特点点头，总算找到解围的人了。他笑着说：「见习爱神，学着点。我走了！」为了协助万人迷吟诗作对，他已想到一项好宝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