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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阿弃拿着自己做的一根鱼竿,挖了一些蚯蚓,到屋后的溪边去钓鱼。平日里,他是以砍柴为生的,不过今天是寒食,家家断火,没有人买柴,他无事可做,只好来钓鱼了。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原本清浅的溪水突然暴涨,若不是如此,他连鱼竿都不用做,卷起裤腿就可以直接下溪摸鱼。

    溪边长了许多野生桃树,这时节桃花开得正盛,满目都是如云霞般的红色,地上也是一片绯红,被雨水打落的桃花铺了厚厚一层。还有一些落入溪水里,顺着水流漂得远远的。

    阿弃放了四脚凳,一屁股坐下,背靠在身后的桃树上,二郎腿一跷,鱼线一甩,倒还挺悠闲。下了雨之后的鱼,特别好钓,不过半天工夫,他就钓了不下二十条鱼,有大有小,小的他瞧不上,又扔回了溪水里,留下了七、八条至少三斤重的,然后乐呵呵的收起鱼线,背起水桶,正准备回去,突然看见上游有个东西漂了过来,浮浮沉沉,竟然像是一个人。

    死人!?

    阿弃吓了一跳,紧走几步,想要避开,却又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撞击的声音,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原来那个人的怀里还抱了一根浮木,那一声撞击的声音,是浮木撞到岸时发出来的。

    活的?

    犹豫了一下,眼看那个人就要漂出视线之外,阿弃还是抱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心情,放下水桶,跳进了溪水中,把那个人连同那根浮木一起拖上了岸。

    果然是活的。

    阿弃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个人抱着的浮木拿下来,摸到微弱的心跳的同时,也被胸口那个血肉翻开的可怕伤口给吓得差点又拔腿逃了。因为泡了很长时间的水,伤口不但浮肿发白,而且还有腐烂的迹象,看上去极其恶心。

    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阿弃拧着眉头,将人拖回了自己的房子里,强忍着想逃的感觉,帮那个人清洗了伤口,挖去腐肉,然后找了金创药敷上,包扎起来。

    「但愿这些金创药还有用……」阿弃祈祷着。

    去年他砍柴的时候不慎割伤了小腿,找了个游方郎中买了一包金创药,效果还不错,他才用了半包,伤口就愈合了。剩下半包他小心收了起来,但时间过了这么久,药粉都有些发粘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用,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了,有用就有用,没用他最多好心帮这个人挖个坑给埋了。这药可不便宜,他砍了这些年柴,才攒下一点家底,才不会浪费在不认识的人身上,请郎中那更是休想。

    把那个人身上的血衣剥下来扔在床下的时候,他才想起,光顾着把人拖回来了,刚钓上来的鱼反而忘了没拿回来,和鱼竿一起还放在溪边。

    阿弃连忙又抓起血衣,拿到溪边洗干净,顺手就把鱼处理了,削了鱼鳞,去了内脏,拿回去留了两条煮鱼汤,另外几条全部抹上盐巴,拿青草裹了,挂在屋檐下做成咸鱼干。

    鱼汤煮好了,阿弃吃了鱼,给那个人喂了点鱼汤,摸摸那人的心口,心跳还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想到这里,阿弃拿出斧子,进山砍柴去了。

    因为昨夜大雨的关系,现在砍的柴都是湿的,要晒干了才能卖。好在老天爷赏脸,隔日一早就出了太阳,晒得人身上一阵发热。

    阿弃把昨天砍的柴都拿出来放在阳光下,自己又拿出斧子进山砍柴,到中午的时候回来,湿柴都已经晒干了。他用绳子扎成两捆,加上刚刚砍的两捆,吃力的背上,然后沿着溪走了几步,拖出一条小船来。把柴放上船,撑着竹竿顺流而下,他去卖柴了。

    直到傍晚他才回来,撑着小船,船头多了一小袋白米,还有一小包金创药。

    上岸的时候,阿弃拿着药包一边叹气一边扇自己两耳光,自言自语道:「让你手贱,都说了不买的……」

    结果还是买了,阿弃才不承认自己善良,他常听人说,好人不长命,他还想长命百岁呢。算了,这药就当是给自己留着的,总要防个万一嘛,说不定哪天他就又不小心割伤了腿。

    啊呸呸呸,阿弃又扇自己两个耳光,怎么能这么咒自己呢。他一定会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

    回到屋里,那个人还照原样躺在床上,一点也没有要清醒的样子。

    「可恶,难道是赖上我了?」

    阿弃骂骂咧咧,忍不住又检查了一下伤口,不好也不坏,还是那样子,可怕得让人觉得恶心。

    「我跟你说啊,你要是不死,就早点睁开眼睛赶紧走,我是穷人,养活自己一个就够呛了,养不起你。要是死了,也早点咽气好不好,不要半死不活的拖着,浪费我的粮食,还有药……」

    他一边嘀咕着,一边把买回来米抓出两把,洗了,倒进灶上,加了水,生了火,熬出一豌香喷喷的白米粥。

    「真香!」

    阿弃吞着口水,目光在白米粥和那个人身上来回转动了好半天,才终于不甘不愿的扶起那个人,将一碗粥全部给他喂了下去。

    末了,他还愤愤不平道:「我这辈子也只喝过三回白米粥,那还是我娘还活着的时候,硬省下来的钱买的白米……便宜你了,喝了我的粥,不准死啊……」

    就在阿弃的念叨中,如此过了七日,药换了两回,那一小袋白米也快见底的时候,那个人终于醒了。

    那时阿弃正好从山中砍柴回来,刚放下柴就听到屋子里面有呻吟声,吓了一跳,赶紧冲进屋里去,就看见那个人撑着身体,坐在床边,一只手捂着伤口直皱眉。

    「别动……让你别动……」

    阿弃冲了过去,把那个人按回床上,紧张的检查了一下伤口,才松了一口气,很不满意的道:「不知道自己受了伤吗?没好之前,不要乱跑乱动,好不容易才收了口,万一又迸裂了怎么办?我可没钱再给你买药了……」

    他这边嘀嘀咕咕,那个人却睁着一双迷茫的双眼,听话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珠子转了两圈之后,才虚弱道:「你是谁?」

    「我叫陆阿弃,是你的救命恩人。」阿弃一边回答,一边自顾自的倒了一杯水,「你要记得报答我哦。」

    「哦。」那个人应了一声,皱着眉头,过了一会儿又问道,「那我是谁?」

    噗!

    阿弃一口水没喝下去,全部喷了出来,喷了那个人一头一脸。

    那个人也不恼,只是抬手慢慢擦干净,然后又盯着阿弃,慢慢问道:「我是谁?」

    他的神情很迷茫,语气更迷茫,像是在问阿弃,又像是在问自己,问得阿弃都跟着迷茫了,翻着白眼道:「你都不知道你是谁,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你不知道我是谁?」那个人似乎有些失望,慢慢移开了目光,在屋子里四下扫着,似乎想找出一些熟悉的地方。

    阿弃看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好玩的样子,不禁作弄心起,笑嘻嘻道:「我想起你是谁了。」

    「哦?」那个人眼神一亮,目光又移回阿弃的身上。

    「你叫阿呆,陆阿呆,因为你脑子不好使,总是呆呆的,你是我陆阿弃的弟弟。」阿弃一本正经道。

    「哦,我叫……陆阿呆……」那个人转了转眼珠,似乎接受了这个名字,想了一会儿,又道,「那你叫阿弃,是因为没有人要你吗?」

    阿弃脸色一僵:「你真不可爱。」

    他转过身去,大步走出屋子,背上柴,愤愤的走了。

    屋里,那个人突然笑了一下,然后呆呆的看着屋顶,过了很久,才揉揉太阳穴,自言自语道:「算了,还是想不起来,阿呆就阿呆,先这样吧。」

    就这样,阿弃多了一个弟弟,一个叫阿呆的弟弟,这个弟弟不会抓鱼,不会砍柴,不会生火,不会做饭,不会补衣服,不会……反正就是什么也不会,根本就是一个白吃白喝的米虫。

    有好几次阿弃都想把他赶走,可是每次他赶人的时候,那个人就会呆呆的说:「我是你的弟弟啊,你不要我了吗?」

    阿弃真想狠狠甩自己十个耳光,他为什么要说那个人是他的弟弟呢?不管他怎么解释,那个人都只认自己是他的弟弟,名字叫阿呆。

    「你……别发呆了,就是叫你……去林子里摘点野菜回来,像我上次摘的那样的,别再弄一大堆没用的野草回来……快去,不然不许吃晚饭……」

    这天阿弃砍了双倍的柴回来,累得跟狗一样直吐舌头,结果看到米虫阿呆悠闲的坐在檐下晒太阳,气就不打一处来。

    「哦,那我去了。」阿呆慢吞吞的站起来,找出一个竹篮,照着阿弃指的方向去了,经过阿弃身边的时候,还冲他一笑。

    阿弃顿时花了眼,娘啊,这呆子怎么长的,笑得比溪边所有桃花加起来还好看。

    刚开始的时候还不觉得,就算是上药的时候,他把阿呆脱得光光的,也不过觉得这家伙皮肤白一点,还被水泡得有点肿。这些天,消了肿,伤口也开始结疤,阿呆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渐渐变得好看起来。有时候阿弃也琢磨着,不就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外加一张嘴巴嘛,怎么就会觉得好看。

    他想说哪里好看,却又说不出来,那眼睛又不大又不圆,鼻子又不高又不挺,嘴巴太薄,一副刻薄相,分开来看,怎么也说不上好看,但是合在一处,怎么看也觉得好看,而且好看得很过分,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一口白牙,晃得人眼花。

    这人不会是山里的狐狸精变的吧?

    带着这样的疑惑,阿弃吃力的背起柴,划着小船,又去卖柴了。这天回来的时候,他手上提了巴掌大小的一块猪肉。

    「今天有肉吃。」阿呆看到他回来,站在屋子前面,笑容灿烂得让所有桃花都失色。

    阿弃捏了自己一把,没好气道:「笑什么笑,野菜呢?」

    「在这里。」阿呆献宝似的将竹篮提了过来。

    阿弃检查了一下,挑出一半的野草。还不错,比上次只见野草不见菜要好的多的多。

    「去溪边把野菜洗干净了,今天吃野菜炖肉。」

    「哦。」阿呆应了一声,慢吞吞的去了。

    阿弃有些不放心的看着他的背影,实在是担心这一洗,本来就不多的野菜,又少了一半。犹豫了半天,他还是没有跟过去,而是拿出一个铲子,绕到屋子北侧的一株桃树下,卖力的挖起来,挖了好一会儿,竟然挖出一坛酒来。

    到饭菜上桌的时候,看着两碗白米饭,一碗野菜炖肉,甚至还有一小坛酒,阿呆的两只眼睛都直了,拿筷子敲了敲碗,迟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四月初八。」阿弃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满鼻腔都是肉香,感动得他都快哭了。呜呜,多久没尝过肉滋味了,还有香喷喷的白米饭,好怀念啊。

    「这个日子……很特殊?」阿呆又问道。

    阿弃猛地睁开眼,喷怒道:「有得吃你就吃,问这么多干什么?」

    阿呆用筷子戳戳肉,说道:「我怕这是从垃圾里捡回来的,吃了拉肚子。」

    阿弃气结,把碗往自己面前一撸,抓起筷子一边往嘴里扒,一边怒道:「那你不要吃好了,本来就不是买给你吃的,我自己吃,撑死也不给你……呃……」

    噎着了。

    阿呆连忙把酒碗送上去,阿弃一把接过,咕噜灌了两大口,才顺过气来。看了阿呆几眼,被这家伙一脸摸不着头脑的呆呆表情又给逗笑了。

    「真是拿你没办法。」他把肉碗推过去,「这肉是买的,最新鲜的,保证你吃了不拉肚子……今天是你哥哥我的十八岁生辰呢……」

    最后一句,阿弃说得极低,阿呆却是听到了,又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那我就吃了……唔,这酒真好喝……怎么有股桃子香……」

    阿弃略略得意的抬起下巴,道:「那当然,你没瞧见这里四周都是桃树嘛,别的没有,就是青桃多,这些桃子多半涩口,不好吃,但是用来酿酒,再好不过。告诉你,我这屋子周围每株桃树底下,都埋着酒呢。我还给它起了名儿,就叫武陵春。」

    「那以后天天有酒喝了……」阿呆又笑得无比灿烂。

    阿弃被迷得七晕八素,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拍着桌子大声道:「想都别想,这些酒是你哥哥我娶媳妇的老本。」

    阿呆又笑:「那酒就都归我,我给你当媳妇。」

    「胡扯!」阿弃脸红心跳,「听好了,不许你打那些酒的主意。」

    可惜,他这个自认的哥哥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不到一个月,屋子周围埋着的武陆春,就少了一半。阿呆的日常行为,从呆呆的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变成了呆呆的坐在屋檐下一边喝酒一边晒太阳。

    阿弃气得跳脚,说了他好几次,可是每次一对上阿呆笑得过分灿烂的脸,他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他这哪儿是认了个米虫呆子当弟弟,根本就是招惹了一个败家子。

    桃树上已经开始长青桃,都很小,一个个跟橄榄果似的,青翠翠的,小巧可爱,看不过阿呆悠闲的样子,阿弃特地从山里砍了几根青藤,呼拉拉编了一个特大号的箩筐,往阿呆背上一挂。

    「还想喝酒的话,赶紧给我摘桃子去,太大的不要,太小的不要,被虫子咬过的不要,被风吹落在地上的也不要,快去!」

    阿弃就差没拿着藤条在背后抽那呆子了。

    阿呆挠了挠后脑勺,一手拎着酒坛子,背着特大号的箩筐,东一晃西一晃的去了,临走,还没忘对阿弃露出一口白牙的笑。

    阿弃一个闪神,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阿呆已经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不对呀,这呆子今天怎么跑得这么快?

    阿弃越想越不对,拖着藤条到处找,不大一会儿,果然看到那呆子躺在一株桃树底下,眯着眼,跷着腿,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酒,那个特大号的箩筐扔在一边,被风吹得直打转。

    「你这呆子,我就知道你会偷懒……」阿弃气得七窍生烟,挥舞着藤条杀上前去。

    「啊啊啊,没人要的坏哥哥杀过来了……」阿呆猛地跳起来,一手拎酒坛,一手抓箩筐,没命的向林子深处窜去。

    「你才是没人要的……」阿弃在后面跳脚,气势汹汹的又追了几步,结果被几只飞过的彩蝶迷了眼,再看去,哪里还有阿呆的人影。

    「别让我再抓到你偷懒,不然晚上没饭吃。」阿弃恨恨的丢下一句狠话,快快的走了。

    几片桃叶不知道从哪里飘来,在桃枝间转来转来,每转一圈,便有一个青桃从枝头掉落,准准的落入箩筐中。

    阿呆的身影出现在附近某株桃树上,照旧懒洋洋的躺着,有一口没一口的喝酒。偶尔指尖一弹,又是几片桃叶飞出,然后便听到青桃落筐的声音。

    风里,夹杂着一声轻轻的笑语:「凶巴巴的哥哥,真的不给晚饭吃吗?」

    可惜,阿弃已经走远了,没有听到这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