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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阿弃……阿弃……你没事吧?别怕……我来了。」

    阿混见到阿弃的时候,几乎吓呆了。才一夜工夫,原来活蹦乱跳的阿弃怎么就变得这样了,脸色苍白得像死人,双手被包得像粽子,神色更是惊慌得像受了惊的兔子,整个人都缩在床角里瑟瑟发抖。

    「别过来……我会咬你……不要过来……我、我属狗,真的会咬你……」

    察觉到有人靠近,阿弃又一次尖叫起来,闭着眼睛一边往角落里缩,一边还不忘发出威胁,似乎这样就能得到安全似的。

    「阿弃,是我,我是阿混,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阿混,是阿混啊……」

    阿混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扑过去,抓着阿弃的肩膀用力摇晃。

    「你别怕,我是阿混,是阿混,记不记得啊,我带你吃过狗肉,就是那只咬过你的恶狗,我把它骗出来,用绳子套住,你还帮忙拿石头砸的……还有啊,你说过,等找到阿呆,要带我回家,让我喝你酿的酒……阿弃,你醒醒,还记不记得……我是阿混……」

    「阿、阿混……」

    阿弃睁开了眼,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两圈,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阿混……阿混……你怎么才来……」

    「是我的错,我该早点上来的,都是那个破管家,昨天晚上拦着不让我来,还打晕了我……」阿混恨恨地骂着,「混蛋,算我看错他了,以后再也不理他……阿弃,你别哭了,看你哭我也要哭了,你昨天为什么要跳河呀,手怎么了?疼不疼?谁干的,我给你报仇去……」

    「不要!」阿弃又是一声尖叫,「不要去,那是魔鬼……好可怕……魔鬼……」

    像是回忆起昨夜的情景,阿弃吓得又开始发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好好好,我不去,你别哭,别哭了啊,我最怕你哭了……」阿混被他的尖叫吓了一跳,忍不住揉揉耳朵,拿出绝招,「你别再哭了啊,再哭我就不帮你去找阿呆了……」

    谁料到以往百试百灵的绝招,这次居然不灵了。

    阿呆只是顿了一下,然后却哭得更加伤心,不停地抽着气,几乎哭得晕过去。

    「你怎么还哭呀?」

    阿混再也受不了,眼泪跟着一起扑扑地往下掉。

    「阿弃,你能不能别哭了,你哭得我心口酸,我带你去找阿呆,马上就去好不好,你不要再哭了嘛……」

    他不提阿呆还好,一提阿呆,阿弃反而哭得更厉害,一时没缓过气来,竟然真的哭晕过去,吓得阿混一阵手忙脚乱,用力掐他的人中,才算把他救醒过来。

    「阿呆……阿呆没有了……没有了……」

    阿弃醒是醒了,却又说起了糊话。

    「什么?」阿混听得一愣,「什么没有了?」

    「阿呆没有了,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找下到了……」阿弃双目无神,看着前方,嘴里喃喃地说着,「找不到了……没有了……」

    阿混吓坏了,用力拍着阿弃的脸颊,叫道:「阿弃你醒醒,不要犯浑,咱们会找到阿呆的,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阿呆,我是谁呀,天大地大,我阿混最大,我说找得到就一定找得到,何弃你要相信我,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对不对?咱们一定能找到的,你要坚持住,啊不,你闭上眼睛,睡一觉,我发誓,等你睡醒了,就可以看到阿呆了。」

    他实在是被阿弃的异样给吓坏了,也不管自己做不得做到,反正先哄骗了再说。

    阿弃定定地盯着阿混看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

    他累了,真的太累了,人累,心也累,阿呆再也不会找到了,他知道。也许阿呆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只是,作了一场美梦。

    然后,醒来。

    「阿弃,你好好睡,我一定……我这就去给你报仇。」

    阿混小心翼翼地帮阿弃盖上被子,按好被脚,然后一捏拳头,怒气冲冲地去找管家。

    「你怎么样?」

    跟着阁主回到主舱房,管家的眼神不无担心。他跟阁主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同样拜了老阁主为师,不管是情分上还是名义上,他们都是兄弟。

    「没事。」阁主揉了揉额头,「刚才几乎就想起一些事,结果还是失败了。」

    管家回想起刚才的情景,忍不住想笑,道:「是那狗咬的话刺激了你?」

    阁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管家连忙敛住笑,一本正经道:「明白了,这么说阿弃肯定见过你,而且就在你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

    「废话。」阁主骂了一句,「回头找个大夫上船,各种药材也准备一些。」

    「是是,还要多备一些补品是不是?阿弃太瘦了,抱着一定硌手。」管家嘀咕一声。

    「滚。」

    阁主恼羞成怒,一挥手,一道凌厉的掌风直冲着管家而去。

    管家抱头鼠窜,出了门,正撞见阿混怒气冲冲地从旁边的小舱房里出来,大叫不妙,连忙伸手一把捣住阿混的嘴巴,连拖带拉将他带得远远的。

    「我的小祖宗耶,你消消气,别惹恼了阁主。」

    「唔……唔唔……唔……」

    阿混一肚子骂人的话说不出来,气得头顶冒烟,趁管家不注意,一口重重地咬在他的手心里。

    「哎哟哟……」管家大叫起来,把阿混往栏杆上一抵,靠上去用身体压制住他,然后才晃着受伤的手道,「臭小子,你也是属狗的呀。」

    「坏蛋,呸呸,你才是属狗的一群大坏蛋,良心都狗吃了,阿弃那么可怜,我这么没心没肺的人都不忍心欺负,你,还有你那个大大坏蛋的主人,还去欺负他。我呸,早知道你们这些有钱人不是什么好东西……」阿混破口大骂,「你放开我,我要去给阿弃报仇,放开我,再不放开我,我连你也揍。」

    管家啼笑皆非,见他跟小猫似地,张牙舞爪,又觉可爱。

    「冷静,冷静一下,你听我说好不好?」

    「我不听你说,坏蛋,我再也不相信你了。」阿混龇牙咧嘴,「你还说阿弃来服侍主人,会得到很多奖赏呢,骗人,都是骗人的,你看看阿弃现在的样子,又惊又怕,还受了伤,而且差点连我都不认得了……」

    「这是意外……说起来,还是阿弃走了狗屎运呢。」

    管家叹了一口气,站在自家阁主的立场上,他也不能说阁主做错,下人服侍主人,本来就是应该的,敢反抗主人,没当场打死就是好的。

    「我呸,他现在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说他走运。」阿混大怒,「我告诉你,阿弃要是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

    说着,他又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嘀嘀咕咕:「完了完了,阿弃本来脑子就不好使了,再这么一惊吓,不知道会不会变得更笨呀。」

    「你别闹,万一闹得阁主心烦,我也保不了你……喂喂,算我怕了你,我给你担保,不会再让阿弃受欺负好不好?你看,我这就要上岸去请个随船大夫,还要买草药,还要买补品,都是给阿弃准备的,你跟我一起去,行不行?」

    「你有这么好心?」阿混狐疑地盯着他。

    管家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不好心过?不好心,你和阿弃能上得了这艘船?」

    「呸,我情愿没带阿弃上过这艘船。」

    阿混又骂了一句,但是语气已经松软了许多,心里小算盘打来打去,船上那个主人再可恶,毕竟管吃管住,阿弃现在这个样子,显然是下不了船的,就算下了船,自己也没钱给他治伤补身体……再说了,连一个管家他都挣不开,想必那个主人更厉害,自己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冲上去,别说给阿弃报仇了,说不定被揍的反而是自己,还不如留下,慢慢地找机会,就像弄死那条恶狗一样……

    管家见他不挣扎了,两只小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一看就知道在盘算什么,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放开了对阿混的身体压制,趁阿混出神的时候,将他拉离了大船。

    在药材和补品的调养下,阿弃的身体好得很快,大船返回到腾王阁的时候,他的双手基本上已经全部好了。身体上是基本康复了,但是他的精神,却似乎在那一夜里,被完全摧毁了。

    按阿混的说法,就是:完了,这次眞的完了,以前阿弃的脑袋只是偶尔有些秀逗,现在就是秀逗到家了。

    其实阿弃完全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正常,他只是停不下来,每天每时每刻,总想找点什么活儿干干,一条大船,他一天能擦洗三遍,手上有伤不能动,就用嘴咬着绳子放桶打水,用脚踩着抹布擦洗甲板。

    阿混要拦他,他就会对着阿混说教:「阿混,咱们现在是主人的仆人了,主人给我们吃,给我们穿,还给我们住,我们就要为主人卖十分力气地干活,现在不比以前,咱们不能混日子了,你年纪已经不小了,该为以后打算了,好好干活,攒几年钱,等钱攒够了,买块地,盖个房子,再娶个媳妇儿,生七、八个小娃娃……」

    阿弃没有说完,阿混已经捂着耳朵有多远跑多远,他最怕听人说教了。

    阿混对付不了阿弃,于是管家上场。

    「阿弃,船上已经很干净了,你不用再干了,再说了,你把活儿都干完了,让别人干什么呢?阁主手下可不养没用的人,你抢了他们的活儿,就是害他们没了吃饭的碗……」

    阿弃很听话,就不干了。

    不干活的阿弃,就坐在船尾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远处。到了饭点,阿混来喊他吃饭,阿弃却一口也不吃,很认眞地道:「我今天没干活儿,不能吃主人的饭菜。」

    「阿弃,我求你了,正常一点好不好?」阿混忍不住用头去撞墙板。

    「吃饭!」

    阁主黑着脸出来了。

    「魔鬼……啊……不要过来……不要……」阿弃大惊,扭头就从船尾跳进了河里。

    阁主额角上的青筋跳了几跳,冷冷地扔下一句「捞上来,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扭头回了主舱,重重地甩上了门。

    管家轻叹一声:「造孽啊。」

    阿混气得一脚踹过去:「还不都是你们这些坏蛋害的,快叫人把阿弃捞上来,燕窝人参赶紧炖上,还有那个蒙古大夫……什么破大夫,连阿弃的病都看不好……」

    「这船上,除了阁主,也就你小子敢吼我……」管家无奈地摇头,一脚迈出,跳下了河,亲自把在水里扑腾学狗爬的阿弃捞了上来。

    打这以后,再也没有人阻拦阿弃,让他整天忙个不停,总比什么也不干连饭也不吃见了阁主还跳河的好。

    阿混也曾经偷偷地问过阿弃:「你不想找阿呆了吗?」

    「阿呆?阿呆是谁?」

    阿弃一脸莫名的反问,让阿混痛哭流涕,跑到管家那里,抓着管家的胳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道:「都是你,混蛋,阿弃秀逗了,他连阿呆都不记得了啊……」

    「那个阿呆是谁?」管家心念一动,追问道。

    阿混白了他一眼,道:「阿弃的男人啦,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的男狐狸精,把阿弃迷得要死要活的。忘了也好,千万不要再记起来,省得到时候又哭死哭活的要去找阿呆。」

    「阿弃的男人……」管家将这话一路念叨着,直到回到腾王阁,才跟阁主说了出来。

    「男人……」

    阁主铁青着脸,将一把紫檀木做成的太师椅的椅柄,捏成了木头渣子。

    「阁主,你这个样子看上去像在吃醋。」管家想笑不敢笑。

    「放屁。」阁主的脸色由青转黑,一副吞了苍蝇的模样。

    管家轻咳一声,识趣地不去触他的楣头,又问道:「人已经带回来了,你准备怎么安置?」

    「关到后园,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从他嘴里掏出话来。」阁主哼了一声,语气虽然凶狠,表情看上去倒有些像赌气。

    「刑讯?」管家试探道。

    阁主瞪眼。

    「我就说你舍不得……」管家嘀咕,又提出一个建议,「要不然,就让他住进凌云居。」

    阁主的脸色又青了起来。

    「那是我的住所。」

    管家嘻嘻一笑,道:「这不正好,离他近些,一来相处久了,你有可能想起更多的事,二来,多多相处也让他不那么怕你,凌云居里有个池塘,放心,水浅得很,连小孩子也淹不死。」

    「滚。」

    被揭开疮口,阁主恼羞成怒。

    「我说,别整天板着脸,谁见了你不怕呀,笑一笑不难的……」管家轻笑着退去。

    「这房子好大,好漂亮啊,以后都给我们住吗?」

    在管家的带领下,阿混牵着阿弃的手来到一栋大院子,进了东边的一个小隔院,一路上奇花异草,看得阿混眼珠子转个不停。

    阿弃嘀嘀咕咕:「好多花草,打理起来不容易啊……」

    管家道:「这间小隔院是给阿弃住的,你不能住这儿。」

    「为什么我不能住这儿?」阿混跳了起来,他刚刚看这小隔院,可满意了。

    「你要跟我住一个院子。」管家笑笑,在阿混的鼻尖上亲昵地捏了一把。

    「我干嘛要跟你住一个院子。」阿混被捏得不高兴了,捂着鼻子勾住阿弃的脖子,「阿弃,我跟你一起住好不好?」

    阿弃一想,有人能帮着干活了,连忙点头如小鸡啄米:「好。」

    阿混马上就髙兴了,得意地朝管家挤眉弄眼。

    管家又笑笑,道:「我那里有从海外带回来的稀罕东西,鸽蛋大的珍珠,有一整箱,夜里会发光的宝石,也有小半箱,还有各种造型奇特的金银器皿,数都数不清,全部堆在一间屋里,也没人收拾,本来还想让你帮着整理一下,既然你不愿意……」

    「别啊,谁说我不愿意啦,快走快走,我马上就帮你收拾去。」

    没等管家说完,阿混的两只眼睛就成了元宝状。珍珠、宝石、金子、银子,发啦发啦,收拾的时候,偷偷拿他一、两件,肯定不会被发现的,发财了,这回可眞是发财了。

    「别急,先帮阿弃把房间整理了。」管家好笑地拉住急着要走的阿混。

    「对哦,差点把阿弃给忘了。」

    阿混不好意思地拉着阿弃的手,伏在他耳边低声道:「阿弃,你放心好了,我会把你的那一份也拿上,以后咱们都有钱了,肉包子买两份,一份自己吃,一份打狗。」

    「三份,还有一份给阿呆。」阿弃突然冒出一句。

    阿混大惊:「你又想起阿呆了?」

    阿弃怔了怔,低头想了半天,抬起头来一脸迷茫道:「阿呆是谁?」

    「啊啊啊,你又秀逗了。」阿混暴走撞墙。

    阿弃的精神不稳定,虽然屡屡让阿混有撞墙的冲动,但也间接地保护了他自己,至少阁主和管家都不敢太过逼他,怕逼得太紧,眞把人逼疯了,后悔的可是阁主自己。

    于是,来到腾王阁之后的阿弃,简直就像是进入了天堂,整天好吃好喝地供着,怕吓着他,阁主楞是没在他面前露过半面儿。

    阿弃似乎也随遇而安了,除了对天天喝很苦的药还有点抵触情绪之外,日常生活显得非常正常。管家给他安排了一个活儿,就是负责给凌云居里的花草浇水施肥。

    这活儿轻松,水和肥自有那些干粗活的下人送进来,阿弃唯一要干的事,就是拿着水勺,一勺一勺地给花草浇下去。前院浇完了浇后院,后院浇完了就休息。

    日子过得顺顺当当,直到有一天,阿弃发现后院西侧有个小门,平时是锁着的,有一日,小门不知为什么,突然打开了,门后一片粉灿灿的云霞,吸引了他。

    一片开得灿烂的桃花林。

    阿弃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走进了那片桃花林里。一条清浅的溪水,从他的面前流过。不远处,三间草屋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是家,他回家了。

    阿弃站在草屋前面,颤着双手推开了篱笆门。

    门口放着两只箩筐,墙角靠着一把斧头,上面已经生了锈,屋檐下挂着两块肉,上面包着树叶,桃树下放着一张长凳,周围是几只七歪八倒的酒坛子,空气中,似乎仍然弥漫箸丝丝酒香。

    「谁在外面?」

    屋里突然传出声音,吓了阿弃一跳,连退两步,突然想起这是阿呆的声音,马上大喜,脸上笑着,眼泪却落了下来。

    「阿呆……阿呆……你回来了……阿呆你眞的回来……」

    就在阿弃跑到屋前时,草屋的门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人,不大不圆的眼,不高不挺的鼻,不是阿呆又是谁?阿弃扑进他的怀里,哇的一声哭开了。

    「阿呆阿呆……不见了……我找你好久,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呜呜……你回来了,眞的回来了……呜呜呜……阿呆,我好想你……好想你……」

    阁主站在门口,皱着眉,盯着这个莫名其妙扑进自己怀里大哭的人,下意识的想推开,抬起手却犹豫了,僵了许久,缓缓落在阿弃的背上。

    「阿弃,你认得我?」他试探地问着,努力让语气柔软,以免把这个胆子小的人再次吓跑。

    阁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种这片桃林,建这样一栋草屋,甚至还花大力气引来一道活水,铺石为溪,他只是下意识地这样做了,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总会在桃林里徘徊,在草屋里发呆,这里的一切,都有一种莫名的熟悉和温暖,可是更多的是一种空虚,似乎,还少了什么。

    他不知道少了什么,于是心中渐渐开始烦躁,他变得喜怒无常,腾王阁里,除了四个贴身侍女和管家,再也没有人敢靠近他。直到刚才,阿弃扑过来的那一刻,像是有什么  东西硬生生闯进了心里,空虚的地方被塡满了,心一下子变得柔软。

    难道,他心中少的那样东西,就是阿弃?

    「阿呆……你是阿呆……呜呜呜……阿呆说话不算话,你答应不离开我的……呜呜呜……害我到处找,被狗咬……」阿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肚子的辛酸与埋怨,只化做了止不住的呜泣。

    「对不起……」

    道歉的话语一出口,阁主就楞住了。他道歉了,他竟然向一个下人道歉了,腾王阁阁主什么时候向人低过头,一股怒意从心中升腾,结果一看到阿弃的眼泪,马上就消散了。

    算了,自己这辈子大概就要栽在这个阿弃手上,阁主似乎产生某种觉悟。

    「不怪阿呆……」阿弃抽泣着,「那天人多,冲散了……你不认得路……鸣……咦?」

    他似乎这时候才意识到什么,左看右看,脸蛋上全是迷惑的表情。

    「回家了?我怎么回家了……」

    他明明记得,他遇到一个很可怕的人,被带到一个很大的园子里,他天天给花草浇水,浇着浇着,怎么就回家了?

    「不要多想,回家就好。」阁主打断了阿弃的思考,他知道阿弃的脑子有时候会混乱糊涂,让他想清楚了,恐怕就又要吓得到处乱窜了,说不定转身就跳溪里去了。

    「好,不想,我不想了。」阿弃突然破涕为笑,「阿呆你饿不饿,我给你做饭吃,对了,还有酒,我离开家时,埋了好多你最爱喝的武陵春,就在这株桃树下,你等等啊,我这就挖出来……」

    「欸?」

    阁主正想阻止,阿弃已经兴冲冲地从屋里找出一把锄头,跑到树下用力挖起来。

    「阿弃,别挖了。」阁主拉住他,「下面没有酒。」

    「怎么会没有酒呢?我亲手埋的,埋了好多……」阿弃认眞道。

    这里又不是你说的那个地方,我没埋怎么可能有酒?阁主心中暗暗想着,怕阿弃挖不出酒,脑子会恢复清醒,便道:「酒都被我喝了,已经没有了。」

    「啊……阿呆你好坏,老是偷酒喝,你看,这下子没得喝了吧,眞坏……」阿弃垂头丧气地扔下锄头,目光四下一扫,又开心起来,「不要紧,再有一个月树上就长青桃了,你要帮我全都摘下来,这次要酿五十……不,酿一百坛,不然又要被你偷光了……」

    阁主心里一动,道:「我以前经常偷酒喝吗?」

    「当然了,偷喝了好多酒,害得我都没有酒拿去卖……」阿弃用力点头,然后又道,「不过还好啦,阿呆你在山上打了好多猎物,咱们吃不完,可以拿去卖……呜呜,要不是那次去卖猎物,咱们就不会被冲散了,阿呆就是笨,连回家的路也不认得,以后,我再也不让你离开家了……」

    「我不是回来了吗?」阁主心中翻腾,到底是谁比较笨呀。

    阿弃绽开笑颜:「阿呆不高兴了,我不说你笨,不说你……」

    阁主第一次见他笑,笑得见牙不见眼,虽然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一张脸,最多只能称得上是清秀,但是发自内心的笑容,透着一股春雨后竹笋儿冒尖的清新与自然同,让阁主心中一悸,竟然失神了。

    「阿呆……阿呆你又发呆了……嘻嘻眞呆,我给你起的名字一点也没错……」

    阿弃嘻嘻的笑声,让阁主回过神来。

    「阿呆这个名字是你起的?」

    「是呀,阿呆好笨的,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呆呆的……哦,我不说你笨了,你别不高兴嘛,笑一个,我好喜欢阿呆对我笑,笑得眞好看,牙白白的……」

    阿弃伸手扯起阁主嘴角,拉出一个向上弯的弧,滑稽的模样看得他咯咯咯直笑。

    「那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相遇的吗?」阁主心中一动,顾不上责怪阿弃放肆的举动,追问道。

    「当然记得……」阿弃指指自己的脑袋,很是得意,「我才不像阿呆你那么爱忘记,我记得可清楚呢,那天啊,下了雨,溪水大涨,你就抱着一块浮木从上游漂下来,我……」他正准备详细描述那天把阿呆从溪水中捞起来的情景,桃林外突然传来一阵呼唤。

    「阿弃,你跑哪儿去了……你可千万不要乱跑啊,阿弃阿弃……你听没听到啊,听到就吱一声……」

    是阿混的声音。

    阿弃跑进桃林里,把浇水的壶扔在小门外了,阿混跑来找他,院里转了好几圈,人没找到,只看到壶,顿时吓坏了。在腾王阁里待久了,他被管家耳提面命,知道有几个地方是禁地,不能去的,他怕阿弃脑子不清楚,乱跑闯了禁地,惹得阁主震怒,又得受罚。

    阿弃一惊,转而又喜,奔出桃林,大叫道:「阿混、阿混,我回家了,你快来,我给你喝我醸的酒……」

    阁主没拦住阿弃,当场沉下脸,想想又怕阿混进来戳穿,只得先行离去,改日再套阿弃的话。

    阿混只莫名其妙,抓住阿弃问道:「喝什么酒?」

    阿弃喜笑颜开,道:「自然是我醸的武陵春……哎呀,我忘了,酒都被阿呆偷喝光了……」言毕,他十分愧疚地看着阿混,「我答应要请你喝的,现在不成了,只得明年才有得喝……」

    当年阿混杀了那只咬过阿弃的恶狗,两人围坐在墙角烤狗肉吃的时候,阿弃便提过自己酿的武陵春,道是一口狗肉一口酒,没有比那再畅快的事情了,还答应等寻到了阿呆,就请阿混喝他酿的酒。

    阿混更是莫名其妙,摸着阿弃的额头,道:「莫不是又糊涂了,说什么胡话呢。」

    「没有呀,我没犯糊涂,我找着阿呆了。」阿弃自觉清醒得很,加上刚刚见到阿呆,心里正高兴着,便拉了阿混的手道,「来,我带你见阿呆去。」

    「阿呆?」

    阿混越发地莫名其妙了,待要再问,却被兴奋不巳的阿弃硬拉着,向桃林内跑去。远远见着桃林里有间草屋,阿混突然明白了,阿弃这是见桃林就想起自己的家来了。往日他总听阿弃说住在一大片桃林里,春天来了,桃花开得一茬儿又一茬儿,取了青桃儿还能酿酒。

    完了,他无力地拍着自己的额头,阿弃这分明是被这片桃林给搅混了记忆,把这里当自个儿家了。眞想用力摇醒阿弃这个笨蛋,但是他从没见阿弃这么高兴过,一下子又有点不忍心了。

    「咦?阿呆呢?」

    回到草屋前,阿弃正想把阿混介绍给阿呆认识,却见屋前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阿呆的人影。

    「阿呆……」

    「阿呆啊……不要躲了……」

    「快出来阿呆,我带朋友来见你……阿呆,再不出来,我不酿酒给你喝了啊……」

    「阿呆,你在哪里啊……」

    阿弃屋里屋外屋前屋后都找遍了,却不见阿呆身影,焦急之下,他的呼声都带了颤音。

    阿混又是心疼又是气急,骂道:「看你,果然是犯糊涂了,哪里来的阿呆,你都找了他几年了,人在哪里?阿弃,你就放弃吧,他这会儿早已经把你忘在脑后了,不知道在哪里风流快活……」

    「不是的,阿呆……阿呆刚才明明就在这里,我还同他说话……」阿弃拚命摇头,摇着摇着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阿呆不见了……阿呆又不见了……我把阿呆又弄丢了……」

    「别哭了……求求你别哭了,你哭得我都头都大了……」

    阿混拿大哭的阿弃分外没有办法,绕着他转了好几圈,计上心来,便温言软语道:「阿弃,你刚刚是作梦呢,梦到阿呆了吧……」

    「作、作梦?」阿弃呜咽着重复了两个字,然后眞的不哭了,只是盯着草屋的门发楞。

    阿混一见这招有效,忙重重点头,道:「对,就是作梦。看你,哭得跟花猫儿似的,我带你洗洗脸,一会儿去睡个午觉,指不定在梦里,你又能见着阿呆了。」

    说着,不等阿弃反对,他就拉着阿弃,跑到溪边抹了脸,然后硬是把人拉了回去。

    阿弃也是听信了他的话,躺到床上拿被子蒙了脸,开始等着作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