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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赴任

    由于妻子张凝芳的好意,皮思平因为担心误点赶不上火车,又是一夜未眠,他苦熬支撑到清晨四点,便一个人收拾好行李下楼。临行,他没有想到去叫醒张凝芳,她也竟然就没有醒。

    皮思平在西站下了公交车,时间已是五点多钟,查验行李的时候,他看到了两天前和自己一起从“黄牛”手里买票的那位姑娘。她依然戴着墨镜,被五六个青年男女相拥着送进软席候车室,其中有几张脸似乎是皮思平在电视里见过的熟悉面孔。他们像是来送那姑娘上车。皮思平心里感叹,想自己如今去西华州赴任,枉为一个即将领导八百万人口的地方最高行政长官,竟是孤身一人,如此凄凉落寞。昨天中午,他和蒙苑通电话时,曾不安地告诉她,自己今天早上就要乘车到一个并不熟悉的地方工作,蒙苑为他突然离京且不肯见她一面,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伤感,她想开车过来送他,但被皮思平狠心地拒绝了。

    皮思平随着人群挤进硬座车厢,等到好不容易找到座位落定,贴身内衣已经完全被汗水湿透。这趟列车严重超载,车厢的走道和两头全都塞满旅客。皮思平昨天从网上查到,西华州每年有二百多万人分赴全国各地务工,他此时身处满是腥臊臭味、叫声一片的列车里,寻思从北京到西华州往返仅此一趟,根本远离实际需要,立刻想到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和铁路部门取得联系,争取至少新开两趟列车才行。

    坐在皮思平对面位置上的,是一位六十来岁的乡下老汉,皮思平看到,周围男男女女十几个人,他们的一言一行全听老汉指挥。他们喊老汉为“杨四大伯”。杨四大伯的打扮举止,像是一位从北京带队回乡的工头。紧挨着杨四大伯,坐着一位穿西装、打领带的青年男子,个子不高,长得敦敦实实,他从上车开始就板着脸,面上对杨四大伯惟命是从,但皮思平看得出来,青年男子的心底压藏着一种随时就会爆发的愤怒。

    火车还在上人时,列车员推着售货车路过车厢。杨四大伯立即指示青年男子为十几位伙伴每人买上两盒桶面、十根香肠、一瓶饮料。青年男子很不情愿,涨红着脸说:“进站前,不是刚吃过么?”杨四大伯向他瞪起眼睛,说:“没看到上车的人越来越多,等上满了人,厕所都能塞满,那时小推车还能挤得过来么?难道刚才一顿饭,能顶住大伙到西华州下车。”青年男人又嘟囔说:“那也不要一下子每个人买这么多。”

    没想到那杨四大伯立刻站起身,发起脾气来:“火车没开动,我们还都身在北京呢!”他立即就要招呼随行一伙十几个人拿取行李下车,青年男人好像马上被吓住,嘴里变乖地连声答应:“买,买!”

    皮思平发现杨四大伯这伙十几个人,像是一直被年轻人哀求着才肯离京。但是,等到列车笛声响后刚一启动,青年男人立刻扬眉吐气起来,他矮小的个子像是突然起跳的弹簧,从座位一下子蹦起身子,对着杨四大伯一群人,用力地向空中挥舞了一下手臂,大声说:“你们全都给我听好,一路上老老实实,不许给我惹事。”他这声音盖过了列车的轰鸣声,把对面的皮思平也吓了一跳,再看杨四大伯这伙人,全都老虎看见了训兽人手中的鞭子一般,变得老实温顺。杨四大伯干笑着说:“李锋镇长,你坐下来讲话。”李镇长用恶狠狠地口气对杨四大伯说:“都是四伯你带头惹事,有啥问题咱们镇里不能解决。前几年你不是市里闹,就是省里跑,这两年你长了见识,三番五次又聚众到京城上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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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四大伯说:“镇里没法解决,区里、市里又不管不问,这日子没法过了。”李镇长挖苦说:“你到北京上访就能解决了,还不是北京找到省里,省里找到市里,市里又找到区里、镇里,末了还不是一级压着一级派我把你们领回去。你们大家就不想想,咱们镇上能有多少钱败活,每次你们到北京上访,自己花钱不算,镇上哪次领你们回去不贴上个万儿八千。”杨四大伯不再吱声,他带到北京的那伙人更是大气不出。

    看众人服服帖帖,李镇长换了一副口气,说:“其实,我也知道乡亲们的难处,大家也别再与我为难,等到了西华州,镇里雇车在站上接大家回家,有什么事情咱们以后合计商量,别动不动就来北京瞎折腾。”

    杨四大伯一伙人原来是到北京上访。皮思平连着两夜不曾好好睡觉,本想在列车上能好好休息一阵,见车厢里吵闹的厉害,令他无法安心,便打算和这位李镇长交谈几句,他向李锋、杨四大白各递上一根香烟,套着近乎地问李锋:“你是镇长?”

    李锋不客气地接了香烟,回答:“是副镇长。”

    皮思平又问:“他们因为什么要来北京上访?”

    李锋警惕地看了皮思平一眼,生硬地反问:“你是干什么的?这是我们镇里自己的事,和你有关系么?”

    皮思平看出这位李副镇长是一个敏感而负责任的人,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对他有了很好地印象,说:“我姓皮,在西华州市政府有熟人,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李锋虽然打消疑虑,但还是不愿意家丑外扬,说:“谢谢皮先生的好意,这里面的事情太复杂,你说不上话的!”

    杨四大伯领了皮思平的香烟,看李锋不情愿回答,就主动接上茬说:“我们镇上有一家市里的制药厂,这些年生产柠檬酸和氨基酸,把厂子里的污水排到我们村子里旁边的二道河里。二道河这几年於塞流不出去,污水漫到村边,庄稼都不长了,村井的水都是酸臭味。李锋镇长是我们西州区七里塘镇第一位民选副镇长,大家都说他是个好人,为我们村到市里、省里反映过好几回。”

    皮思平听了皱紧眉头,接着问:“有多少年了,上级怎么说?”

    李锋没好气地回答;“总有四五年了。市里说,柠檬酸出口创汇,是全市财政的钱袋子。求求四伯和您们大家,以后千万不要再上访了,没用的。”

    杨四大伯鼻子“哼”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嘟哝了一句“不信西华州就没有共产党!”。

    新华制药厂、七里塘镇、杨四大伯、李锋副镇长,皮思平在心里记住交谈中听到的厂名、地名和眼前一老一少的姓名。在他座位的前后,除了李锋、杨四大白,簇拥的大都是西华州七里塘镇人氏,皮思平抽的是云南“阿诗玛”香烟,他只喜欢这个牌子,身上两包“阿诗玛”从上车后与杨四大伯搭话开始,不到中午就散发地一干二净。好在这两包香烟并没有白费,大伙开始主动与皮思平攀谈,杨四大伯亲切地喊他“老皮”,甚至猜测说他的年龄该有四十几岁,孩子应已成家。皮思平从杨四大伯他们的七嘴八舌里,模糊地掌握出三条基本信息:西华州历史上是个名城,北宋时苏轼、欧阳修都曾在这里为官,城西的兰湖比杭州西湖还要阔大,湖中的文峰塔、魁星楼,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南宋名将刘琦在这里大败金兀术,城西建有一座“刘公祠”,香火旺盛,至今缭绕不断;西华州前任市委书记叫文惠钟,市长叫李汉青,公安局长叫刘钦寿,百姓们背后喊他们三个人的谐音“文坏种”、“李汉奸”、“刘禽兽”,书记与市长明争暗斗,一贯不合,两个月前因为贪腐双双“落马”;不过“文坏种”、“李汉奸”这两人对西华州并非一无是处,一个倡导建设了大机场、大铁路,另一个针锋相对,倡导引资建设大电厂,只是这大机场、大铁路、大电厂因为两人的突然倒台,目前处于半途而废。皮思平还掌握了一些李锋的情况,小伙子大学毕业,专业是化学生物工程,今年7岁,没有成家,已经担任了三年的副镇长。

    杨四大伯居然说中,列车从开出直到中午过后,一路上再没见列车员的售货车经过车厢。皮思平早上没有吃饭,胃里空空,此时见杨四大伯他们纷纷开始泡面,顿时勾起食欲,便起身寻找餐车。费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一路艰难地挤进餐车,列车员却说所有能吃的东西已经全部卖光。皮思平愤愤地想,“这就是中国,人多而资源贫乏”,他向卧铺车走了几节,幻想能遇到列车员的售货车停在哪个地方等他,不幸的是,他除了有机会在软卧车厢进了一趟厕所,结果自是非常泄气。而且凑巧的是他从厕所出来时,刚好被前天下午那位一同买票的姑娘撞见,她那时正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独自站在车厢的走道上向着窗外出神。

    前两次看到姑娘,皮思平因为见她始终戴着墨镜出现,所以无法仔细地端详她。现在,这姑娘像是在包厢刚睡醒出来,脂如凝膏,肩上披散着一头长发,金色的发梢显然是特意染烫过,这使她本来就十分俏丽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妩媚。故娘看到皮思平,很有礼貌地向他“嘿”了一声。皮思平刚从厕所出来,见姑娘主动打招呼,脸上带着慌乱,急忙回应说:“你好!”姑娘说:“你转到卧铺了?”皮思平满脸尴尬,说:“没有,我是想看哪里能买到吃的。”姑娘同情似地一笑,带着诚意问他:“我带了饼干,你吃么?”皮思平心里恨不得她的饼干已经拿在手中,但嘴上却是很轻松的样子,说:“现在,我好像一点也不饿了!”然而他的肚子对这言不由衷地回答并不买账,一个劲“咕噜”地叫着表示抗议。皮思平很是庆幸此时是在列车上向这位姑娘撒谎,因为肚子里的哀鸣正好被车轮声盖过而不会被她听到。

    告别姑娘,皮思平再次回到拥挤不堪的硬座车厢,他又困又饿地缩在座位上,只盼着旅程早点结束。深夜九点多钟,这趟列车比预定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抵达西华州车站。杨四大伯看到皮思平的腿脚不便,坚持把皮思平的行李扛在自己肩上,皮思平苦争不过,只好混在杨四大伯一伙里,随着噪杂的队伍出站。西华州车站正在改造,临时出口设在车站广场里的一角,泥泞而昏暗。天空正飘着细雨,中间还夹着些零碎的雪花。皮思平和李副镇长挥手告别后,看着他驱赶着杨四大伯等人爬上一辆破旧的中巴,只剩下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广场上。他想起中组部的朱处长说,会和省委组织部联系,由他们安排西华州市政府派人来接,但皮思平由近及远周围扫视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哪位像是来接他的人。小雨越下越大,皮思平无法再徒等下去,他决定先找个吃的地方填饱饿了一天的肚子,再用公共电话和省委赵副书记的秘书取得联系。

    车站广场的旁边就有很多的小餐馆,皮思平提着行李进了一家看上去还算干净利落的餐馆。餐馆的招牌写着“为民酒店”,没有什么生意,老板可能为了省电,只开了一盏灯泡,光线即便如此幽暗,皮思平看到在屋子靠墙角的地方,依然围着一女三男在专心致志地搓着麻将。皮思平为了尽可能离他们远点,选在靠门口的餐桌坐下,把行李放在脚下。他向餐馆老板点了一个羊肉锅仔、一份水饺,催促尽可能快点。老板说羊肉在锅里还没有煮烂,水饺也要现做,但都不会太长时间。说话时,餐馆里又进来一对年轻男女,他们坐进皮思平旁边的另一张餐桌。皮思平掏出钱夹向餐馆老板付账,老板说吃完结账,转身招待刚进来的客人。

    皮思平将钱夹重新放回胸前的口袋,裹紧张凝芳给他新买的风衣外套,顺势靠在身后的墙上。他本想只是简单地缓解一下疲惫的身子,没想到身子往后一靠,就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如果不是餐馆老板把他叫醒,皮思平觉得自己会就这个样子,一直沉睡下去。他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到羊肉锅仔和水饺已经摆在跟前,靠餐馆里面的那四个男女仍在打着麻将,但刚才坐在旁边的那对年轻男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皮思平刚拿起筷子,低头忽然觉得胸前有些异样,他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一看,外套竟是被划了一道十几公分长的口子,口袋里钱夹不翼而飞,身边的行李也不见了踪影。

    “有贼!”皮思平惊呼,颠着跛脚向外跑去。

    “哪里跑!”餐馆老板大叫了一声,紧随皮思平冲出餐馆,但皮思平没有想到的是,这位老板并不是去帮他抓贼,而是揪着皮思平的衣领把他重新拽回餐馆,用为用力太猛,竟把皮思平外套下面羽绒服的领子差点全部撕扯下来。原来饭店老板是防备着皮思平会不付饭钱地趁机溜走。这时,那四个男女也放下手里的麻将,一起向皮思平围拢过来。

    皮思平全身搜净,只摸出仅有的二十几元散钞,向餐馆老板说:“对不起,这饭我不能吃了。我遇到了贼,身上剩下的钱就这些了。”

    老板立刻尖叫起来,说:“饭菜已经端上,你难道叫我倒掉。”

    一群人阴森地看着他,没有一双同情的眼睛,皮思平心里发怵,索性把风衣外套脱下来,说:“这是我今天早上刚穿到身上的,现在划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钱夹被偷走了。还有我的行李,你们大家都看到我拎着进来的,也被贼人拿走了。”他说话的时候,羽绒服里的几片鹅毛从裂口钻飞出来,在空中舞蹈着像是替他向众人求饶。那个打麻将的女人,她像是餐馆的老板娘,一把夺过皮思平的风衣外套,说:“没钱,用这个抵账。”皮思平想幸好她没有索要脖子上的围巾,冷静地对女人说;“好吧,就用外套抵账,但我有个条件,给我来上半斤酒。风衣外套是新买的,抵得上你这顿饭和半斤酒钱。”那女人倒很爽快,立刻命令丈夫拿出一瓶酒放到皮思平的面前。不过是十多分钟的时间,皮思平锅仔没有吃上几口,饺子也没有咽下几个,一瓶酒倒是被他喝下去大半。

    醉醺醺地走出餐馆,皮思平脑袋虽然不是十分清醒,还是立即想到必须向警察报案,因为中组部的派遣通知和省委赵副书记秘书的联系电话,都存放在行李中的公文包里。他按照路人的指点,冒着雨雪寻找到车站派出所,值班室里亮着灯,但门关得很紧。皮思平敲了好半天的门,才有一个身着警衣、但肩上没有警衔的小伙子开门出来。这身装束,一般只是个协警。小伙子看来是被打搅了好梦,他甚至没有允许皮思平进屋,不高兴地问:“半夜三更的,你有什么事?”

    皮思平说:“警察同志,我来报案。”小伙子问:“报什么案?”皮思平说:“我被人偷了。”小伙子无动于衷地“哦”一声,说:“被人偷了,这事在车站天天会有,没法处理。看你满嘴酒气,一定喝大了,不偷你偷谁。要报案,你明天再来,所里的人都抽走执行紧急任务去了!”听小伙子这么一说,皮思平的脑袋开始隐隐作痛,担心刚才在餐馆喝的说不定会是假酒,他情急之下请求小伙子给110打电话报警。没想到小伙子已经显得很不耐烦,说:“哪有派出所打110的,就是打了也是就近出警,还不是轮到我们车站派出所问案。”皮思平想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如今实在被逼无奈,只得狠下心对小伙子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说:“那么只好告诉你,我是西华州刚到任的代理市长,现在要求你立刻给市里的公安局领导打电话,让他们到这里来见我。”他的话听上去很是坚硬,但其实又显得软弱无力,小伙子怪笑着说:“看你这家伙真是醉的不轻,公安局的大老板已经自杀好几个月了。你这个样子,和叫花子没有两样,竟敢说自己是市长,我还说自己是铁道部长呢。”

    皮思平恨不得对小伙子说“你这有眼无珠的家伙,看我哪天能不能把你开除。”他觉得,自己很难再向这位年轻的协警说得明白,有些后悔自己的愚蠢,寻思自己现在这个落魄样子,有谁看他像个市长,再说省委也还没有正式宣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