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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页

    “但,爷可不是这般想。再说,若举事得成,冯家有无立足之地还难说呵。”段笃峒皱眉道。

    “不,这冯仲康难说不会再受重用。这端看爷的做法了。”严三复意味深长地朝里面注视一眼。

    两人默然。

    而在房里,昂立于一室狼藉的殷昼渭正背后手面窗而对,心,有发泄后的沮丧。

    千料万料,料不到冯仲康为了得到泾娘,居然动用到后宫势力,使狗皇帝下旨赐婚。

    为了让狗皇帝收回这一道圣旨,早上面圣,他说出拒婚的意思,就算软硬兼施,狗皇帝笃定的口,再难有转圜余地。

    女儿的婚事,算是这么定了……

    严三复的话当然是“不小心”飘入他耳里了,他懂得他的意思,在当前骑虎难下的局势,他在朝中的地位一点儿动摇都不行,为了不影响他的举事大计,不想一波两折的话,最好乖乖地嫁女。

    心,仍是踌躇……

    严三复说得对,冯仲康其实亦算得是难得的人才,女儿嫁给他亦算是一个依托。但——他在作崇的心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女儿离开他,投入别人的怀抱!

    “禀告老爷,小姐醒了——”外方传来婢子的声音,他精神一震,随即陷入进退两难之中——

    该如何面对女儿……

    第6章

    满天薄烟蒙蒙,不为日暮,只为晨惺忪。

    夜还未完全醒来,几只早起的鸟雀唧唧啾啾,益发得冷清。荒疏的后园僻角,正是埋葬亡灵的所在。

    “俞妈,泾娘瞧你来啦。”

    低低的声音回荡于一片幽静之中,凄凄冷冷,朦胧中单薄的身子委下以手抚摸园中冰冷的墓碑,泪潸然而下。

    “俞妈,好闷啊!最近整夜个更难入眠,想起了你,便来瞧你啦,找你说说话儿。我吟一首词给您听可好?”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细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俞妈听懂了我的意思了吗?为什么?我的这点心意,连啾儿那小丫头也都起疑了,他却不能意会?俞妈,自小你便赞我的聪明如同我娘一个模样,凡事大都能在掌握之中。但……俞妈,惟独在这件事上,我的心好难控制,骤喜骤忧,骤冷骤热,实在没有底呀!我心中,其实有些怕。”

    四周无言,她倾吐一时,便呆呆不再言语。

    距皇上颁旨赐婚日已半月有余,婚期步步迫近。冯家的聘礼件件皆已送至,喜气的大红五彩绣锦,贵重的首饰,每每教她一颗心愈沉愈下,坐困愁城。

    而爹……更形沉默了,相见时亦是相对无言,对于婚事操办一事,相较于冯府的活络,她这边红笼没挂,喜绡未飘,反而全府笼罩在一片低凝中。她知爹是在意的,只是,他会拒绝冯家郑重其事的纳采、问名,拢紧大门不愿理会冯仲康的多次探视,却为何迟迟不给她个断语,告诉她,她决不会让她嫁到冯家去?

    天复暗沉,晨寒露冷……

    远远的脚步声急遽而至,移动的速度快得让人轻易读出来人的心焦。她仍静静驻立那里,果然转眼工夫,她冰冷的身子已教人狠狠搂住。

    “啾儿上楼找你,你没在——吓死爹了。”

    “爹无须担心,泾娘只是好闷,呆不住而已。”

    “所以就到这里来了!”

    “你知道的。”

    两人的眼光一齐望向墓碑,墓碑之下埋葬的是泾娘小时的奶妈,是她除了父亲外最近的人。她别眼瞧他形颇憔悴的脸,而他则瞧她脸上犹自未干的泪迹。

    “泾娘,只要你开口说一声,爹会答应你!”他忽哑声说。

    她心中失望。“然后呢?如果影响到你的举事大计,爹是否反过来怨恨女儿?”

    “不、不会!”他回得气虚,因为她的话正捅到他薄弱的症结。

    “随爹吧。”她松垮地笑,知道十七年来她一直是爹心中的挂念,但篡权的大事却是在有她以前。若真的从两者之中分出个孰轻孰重来,不只是他,连一向信心十足的她心中也不禁害怕。“只要是爹的决定,泾娘决不会多置喙。”她将他推离一些,转身回走,“但爹要知道,时间不多啦,别再如此犹豫,好歹让泾娘有个心理准备。”

    他无言。

    泾渭楼就在望,啾儿早在一旁担忧地徘徊,看到她,高兴地迎了上来。楼上景物依旧,一件件精致的喜物似乎又比刚刚刺眼了许多。

    他想为她添件外衣,但一瞧室内,除了婚物大红绣袄外,焉有它物?他蓦地发怒了,厉声喝道:“你这丫婢是怎么当的?偌大的房间竟连件添暖的衣物都没有!”

    啾儿脸色苍白地软下身子,告罪又告罪,慌忙下楼取衣去。

    “爹不该朝她发脾气。”她淡淡地,伸手抚摸新嫁衣细致美丽的纹理,上面一对对交颈鸳鸯正互诉着相互盟许的誓约——十七年的憧憬,为人披上嫁衣是她少女绮丽芳心里不变的期待,如今嫁衣在手,那个要与她共守白头的人却不是心中的人,老天与她开了一个多么可悲的玩笑呀!

    “爹,能为我披上吗?”她拿起绣绸,回首望他。

    他身形微震,大跨步走了过来,但不知怎么回事,临近绸衣之际再难接近,一只呆滞的手颤了颤,忽改掌为拳,重重击于案台,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绣绸,掉落于地。

    “小姐!”眼前出现了啾儿的脸,她的眼睛倒映出自己眼眶满蓄的泪水,“如果小姐觉得很委屈就说出来啊!为什么小姐不求求老爷呢?如果求了,也许老爷怎么也不会让你嫁到冯家去的!”

    她努力敛去了泪,深吸了口气,坐在梳台前,抬眼瞧着铜镜里苍白的脸。“啾儿,为我梳梳头。”

    啾儿应了一声,并将一件单衣罩在她外面,瞧着铜镜里的她。“小姐难道真想嫁到冯府去?”

    她缓缓摇头。

    “那——为什么……”

    “我在赌。”她闭眼说,“我在赌爹的心中,他的大事是否那么重要,我在赌最后关头爹会不会留下我。”

    赌?啾儿迷惑了。

    “那小姐有把握会赢吗?”

    “我不知道。”

    *  *  *

    随着时间的推移,转眼皇上御旨赐殷、冯两府婚事的佳期已到。

    一大早,冯府是高官麇集,赠礼祝福之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喜乐融融,相比之下,殷府勉强挂上的两个红灯笼显得不痛不痒。而满城的百姓,有着比平时更诡异更热络的交头接耳,个个无不期待这场以权贵撑场的盛大婚礼早些进行。

    吉时将至。

    冯府迎亲的队伍可谓是盛况空前,上千人的仗队几乎排成长龙到达殷府。俊傲的新郎官睥睨于高头白马之上,一身华服更突兀他俊采不凡;他身后的十六人抬花轿布饰得是翠翘碧坠,红绸粉结,一闪一晃的璎珞照花了一干人的眼眸,更别提花轿之后一望便似无际的奁物与吹打队伍了!这种阵势,无不是权势与财大气粗的结合,张扬得令男者自靡,陌头姑娘芳心大乱了。

    殷府府门大开,新娘窕窈的身子喜戴华饰地迎出府门。

    在百姓热烈瞠张的眼中,无一不映出新娘父亲将女儿一对手郑重地交执到新郎手中,由新郎扶入花轿,然后新郎上马,队伍将绕皇城游行一周,然后打道回冯府拜堂成亲,殷家女正式成为冯家妇。

    新郎到殷府迎娶新娘,什么事都没发生———

    在吹打一片中,马头新郎始终带着踌躇满志的温笑,时不时回头朝后花轿注视一眼,然后抬高的眼神间,同样带着一种炯炯的得意非凡。

    马走车转,车转人流,满载的是愿偿的喜悦自得,奔向幸福美好的未来——

    *  *  *

    乐声渐近,迎亲的队伍来了。

    是他的自私畏缩?他退开了。

    手执一壶,血丝满布着眼,脚下虚浮蹒跚,几千杯酒从昨夜牛饮至今,他但愿自己是醉了,脑中却清醒。

    弯弯曲曲的堤栏,是他此刻的心,红眼四望,月亭、垂柳、迂廊,再难见女儿身影,风复瑟缩。而那喜气的锣鼓笙声,嘲讽着自己是这般寂寞,他更但愿自己已不省人事,心中却分明为那乐声所吞噬。

    是否天下间父亲都要经受这一种痛苦?十七年的整日相随一遭割舍会有多难?他体会到了,那种痛苦比预期中还来得激烈,绞得他不能吐纳,脑也一同窒息。世界一夕之间变了,他又回孑然一身,而他朝朝暮暮情思所牵的女儿,正离开投靠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不再依附在他的羽翼之下栖息——他眼睁睁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