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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5

    5、听琴紫禁城

    “钦差大人,李将军此刻正在练兵场上操练麾下诸将士,”提督府的一名侍卫亲兵向吕坤抱拳禀道,“您且在军帐中稍息片刻,待小人即刻去将李将军唤回听旨?”

    “老夫只是替陛下传几句口谕而来,并未携有黄绢诏书。你们也不必急在一时,用不着即刻将他召回,”吕坤淡淡一笑,轻轻摆了摆手,悠然说道,“你去传话,让他操练完毕后回帐来见老夫。”

    “属下遵命。”那亲兵躬身行一礼之后,出帐而去。

    吕坤这才转过身来,仔细打量着这军帐中的一切。只见正面帐壁之上,高高地悬挂着两幅军事地图:一幅乃是西疆宁夏镇周围一带形胜要塞之军事地图,而另外一幅则是辽东、朝鲜一带形胜要塞之军事地图!两幅地图之上都被人用细毛笔画出了一条条线路,纵横交叉,密如蛛网——有的地方还被批上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细细看去全是行军布阵之要诀!

    见到这两幅军事地图,吕坤清癯的面庞上不禁露出了一丝深深的笑意:看来,这位李如松将军果然是“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啊!他当真是一边在宁夏镇这里指挥若定、围歼哱拜,一边却又时时刻刻密切关注着朝鲜那里的倭寇动向,随时准备着旋旌迎战啊!想到这儿,吕坤几乎觉得自己今天专程奉了皇帝旨意前来传达要李如松备战平倭的口谕好像也是一种多余了。

    正在这时,帐中的窗帘突然“哗哗哗”地暴响起来:原来,外边刮大风了!吕坤从窗帘口看了出去:一阵阵干燥的朔风,带着凄厉的啸声,像难听的战马嘶鸣;朔风之中,还夹着一蓬蓬尘沙,刮在脸上如同刀割般疼痛。而且,随着这朔风刮起,天空就变得昏黄昏黄的,暗沉得很。李如松他们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地在这苦寒之极的边塞之地浴血沙场、东征西战,委实是精忠可感!

    窗帘口外,就可以看到那块军营中的练兵场了。其实,这个时候它改称“练将场”还差不多——西征军中百十名将尉在场上齐齐整整地列队立着,虽风沙扑面力可撼石,一个个却站得笔直笔直的,纹丝不动,任由铠甲紧衫被朔风刮得“啪啪”作响!

    军队前方,有一个似铁枪一般兀然挺立的清瘦身影赫然映入了吕坤的眼帘:不用细看,这样的风骨、这样的气质必是西征主将李如松无疑了!也只有他这般清峻刚毅、号令严明才能一丝不苟地亲身率领手下诸将校风沙无阻地在练兵场上真刀实剑地操练,并以此激励和带动全体军士!

    一念至此,吕坤不禁热泪盈眶,竟情不自禁“扑通”一声朝着京师方向屈膝跪了下来,双掌合十,喃喃念道:“陛下……微臣在这里向您遥遥贺喜了:国有干城、军有名将,东征平倭之事您可以高枕无忧了!”

    “昨日朕终于下诏了:为使朝鲜国君李昖免落倭人之手,令辽东副总兵祖承训率师一万先行进入朝鲜义州府亲护李昖君臣,”朱翊钧坐在御书房里,对郑贵妃淡淡地说道,“朕要求祖承训他们务必不可妄自挑战倭虏;此番入驻义州,只是专门护卫李昖君臣而已……现在就和倭虏贸然开战,时机还不够成熟啊!待到李如松在宁夏平定了哱拜之乱后回驰辽东,朕才可以下诏让他们痛痛快快打上一仗……”

    “陛下想得如此周全,臣妾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郑贵妃微低着头坐在御书房一张玉几前,慢慢地调弄着几上一具玲珑古朴的瑶琴,“只是不知宁夏那边的局势怎么样了?”

    “嗯……朕已经派吕坤携徐桓的‘平倭四策’赴宁夏与李如松切磋交流。他发来密奏盛赞李如松乃‘大将之材,忠勇无双;朝廷有将如此,实系社稷之福’!他赞得没错:在这八十天内,李如松大显神威,先是一举击溃了前来驰援哱拜的鞑靼贼酋著力兔带来的八千人马,并乘胜追击,不但捣毁了他们的全部营垒,还将他们尽行驱出了贺兰山外!”朱翊钧一谈起宁夏的战况,就不禁眉飞色舞、喜形于色,“现在,李如松已率大军将宁夏城团团围住,哱拜、哱承恩父子孤立无援、坐困愁城,犹如釜中之鱼,歼灭之期指日可待!”

    “难怪陛下敢于下诏派遣祖承训等辽东劲旅进入朝鲜保护李昖君臣,”郑贵妃在说话之间,已经调好了那具瑶琴,仰起脸来看着朱翊钧,“看来宁夏确是大局已定,陛下今夜可以睡个安安稳稳的好觉了。”

    “是啊!李如松不负朕望、连战连捷,这让朕决定援朝平倭的底气更足了!”朱翊钧点了点头,欣喜地说道,“天生良将于我大明,实乃我大明之洪福啊!”

    郑贵妃抬头看着朱翊钧因这段时间里辗转难眠而微微发黑的眼圈,不禁眼眶倏地一热,泪水顿时模糊了眼帘。她忍了片刻,才硬生生地将即将滑出眼眶的泪水忍住,含笑而道:“臣妾有一个请求:陛下,咱们暂且不要再谈国事了;您听臣妾弹奏一曲,给您散散心、解解乏如何?”

    朱翊钧听了,脸上现出微微的笑意,不胜欣慰地说道:“好啊!爱妃深知朕意,朕很是高兴。你且抚奏一曲,让朕好好听一听。”

    郑贵妃身形立刻一正,双手放在琴上,白玉般的纤纤十指抚动琴上银弦,轻拢慢捻,款款奏来。

    她抚奏的正是《渔樵问答》,音律悠闲平畅,如明月映江,似清风拂岭,轻松自然。渐渐地,琴音竟与房外丰茂树林间的鹊吟莺歌合节合拍,宛然水乳交融、妙韵天成。

    朱翊钧倚在几旁,听得甚是入神。想他自幼便居帝王之位,日理万机,一身重负,竟是鲜有一日能像今天一般真正舒心愉悦过。细细浸入这琴音意境之中,倒觉得自己虽贵为华夷共主、天子之尊,身受万众瞻仰,却委实不能与江上渔翁、山中樵夫那般清逸旷达的悠然自得相比。一念至此,朱翊钧禁不住喟然而叹,眼角竟有几滴清泪沿颊缓缓流下。

    郑贵妃在抚琴之际,不觉抬眼一瞥,见到了朱翊钧这般表情,暗暗心道:“臣妾本欲以《渔樵问答》来使陛下宽心舒畅,却不料引得他心生隐逸悠闲之念,反倒消磨了他的慷慨奋励之气……须得将他那心思拨转过来才好……”于是,她抚在琴弦之上的手指一拢,琴音随之一敛,稍一流转低回,兀然便又巍峨峭拔——竟是转为《满江红》了!

    《满江红》系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的那首名词《满江红》化入曲谱而成的一部琴曲,音律最是激昂壮丽、高亢入云。

    果然,这琴声飞扬而起,直冲云霄,大有“刺破青天锷未残”之势,令人悚然心动。接着,琴音又变,犹如万骑奔腾、千狮咆哮,四下里金戈相击,铿锵不绝,仿佛是岳飞元帅正率领十万雄师奋勇斩杀金人,“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令人凛然而生无限豪情!

    “好!好!好!”朱翊钧伸手一拍玉几,慨然而起,轻啸一声,道,“朕也要‘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倭寇血’!”

    郑贵妃微微一笑,伸出玉手轻轻拭去额上沁出的涔涔细汗,推琴而起,欠身说道:“陛下天纵英才、圣明雄断,有汉武帝、唐玄宗威镇四夷之才,而无汉武帝、唐玄宗荒淫偷惰之弊,岂能自甘与岳飞等将帅相比?陛下要把自己放到史册之中和太祖皇帝、唐太宗、汉光武帝相比才是!”

    “爱妃不但能用琴曲为朕舒心解乏,而且还能用娓娓言辞唤起朕的豪情、激起朕的壮志,”朱翊钧满是深情地注视着她,悠悠说道,“朕很是感激你啊!”

    他正说之际,御书房门外内侍禀道:“启奏陛下,户部尚书何致用称有急事面见陛下!”

    “何致用?”朱翊钧略一沉吟,看了看郑贵妃道,“朕这几日派他筹措东征平倭的粮饷……莫非他碰到了什么棘手之事?”心念一定,向房门外开口答道:“宣他进来!”

    门外内侍应了一声,急忙传旨去了。

    郑贵妃亦是会意地站了起来,转进房内那座屏风后面的杌子上坐了下来。

    不多时,便听得脚步声匆匆走近。头发花白的何致用一脸憔悴,有些踉踉跄跄地进了御书房,倒头便拜,道:“微臣叨扰陛下,罪过、罪过!”

    “既有急事来奏,便无罪过,”朱翊钧坐在御案后面摆了摆手,淡淡说道,“究竟是何急事?何爱卿且速速讲来。”

    何致用抬起头来,眉头紧拧,看着朱翊钧欲言又止。

    朱翊钧瞧了瞧他,有些诧异:“你既称有急事来奏,为何却是吞吞吐吐?”

    何致用听他话中口吻似是颇为不满,只得脸色一正,长长一叹,终于开口奏道:“微臣今日特来面见陛下,是恳请陛下恩准臣辞去户部尚书之职。”

    “什么?你要辞去户部尚书之职?”朱翊钧一怔,“近来为我东征平倭大军征粮筹饷固是繁忙,但朕也知道自推行新政以来国库中尚有存银近千万两……何爱卿居然还觉得难以筹措而不惜辞官卸责吗?”

    “这……这……不错,我大明朝今日国库殷实、粮饷充足,确为亘古少有……东征平倭大军自是后顾无忧,”何致用嗫嚅道,“然而微臣老迈无能、不耐繁剧,胜任不了户部尚书之职,还望陛下另择贤能才是!”

    “一派推托搪塞之词!”朱翊钧拍案而起,眉竖如剑,愤然喝道,“如今大敌当前,辽东局势岌岌可危,朕正欲与诸位爱卿齐心协力共除倭难……而你身为朝中重臣,竟然遇难即退、优游而去,丝毫不念君父之忧,全然不顾社稷之危,简直令人难以忍受!朕要重重罚你!”

    何致用见这位青年皇帝竟被自己激得暴怒如雷,气势咄咄压人而来,亦不由得心头剧震!他急忙将头在地板上磕得“砰砰”连响,泪流满面、悲恸至极地喊道:“陛下此言真是冤杀微臣了!微臣纵万般无能,哪敢有这种‘忘君忘父,弃国弃民’的可耻念头?陛下这么说,微臣唯有一死以明心迹啊!”

    “你……你……”朱翊钧虽是怒火冲天,但耳中听到何致用方才这番话,不禁微微一怔,又见他哭得真切、不似作伪,便定下心神,冷冷问道,“朕哪里冤枉你了?哼……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这样的可耻之念,那你为什么要无故辞官卸责而去?”

    何致用把心一横,咬了咬牙,昂起头来硬声硬气地说道:“反正微臣‘里外不是人’了,要死也死得让陛下明白:微臣前来辞官,其实是被国舅爷逼的!”

    朱翊钧听了,顿时愣住了。何致用口中所说的“国舅爷”,其实就是他的生母李太后的亲弟弟——武清侯李高。这个李高,一向极为专横跋扈。但今天听何致用说来,他居然胆敢逼迫一个堂堂的正二品朝廷命官辞职,当真有些无法无天了!朱翊钧想到这儿,脸色一沉,当场便要发作。转念一思,他又冷静下来,问何致用道:“你堂堂户部尚书,还怕他武清侯逼迫?难不成你还有什么把柄被他捏住要挟?”

    “哪里有这样的事儿?”何致用听了,急忙辩道,“国舅爷近段时间里是天天缠着微臣不放,微臣骂也不是、避也不是,所以才生了辞官之念的。”

    “他天天缠着你干什么?”朱翊钧一愕。

    何致用见朱翊钧逼问得紧,只得豁了出去,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布包,捧在手上,奏道:“微臣有一物恳请陛下过目。”

    朱翊钧挥手让内侍拿了上来。内侍打开小布包,托在掌心里给他观看。

    朱翊钧垂目一看,只见那只小布包里摊着一把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那里面有糠屑,有谷壳,有沙粒,有黑黑的鼠屎,杂着星星点点的碎米。

    “这是怎么回事?”朱翊钧立刻变了脸色,“你给朕看这东西是何用意?”

    “陛下……这次为筹措东征平倭大军的粮食,户部决定从国库里先行支出三十万两白银到江浙一带‘鱼米之乡’采购上好的白米以供军需,”何致用含着眼泪哽咽道,“我们户部这么做,本意也是想让东征的将士们吃得饱饱的,才好上阵为国家多斩杀几个倭虏啊!……”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泪光蒙眬地看了朱翊钧一眼。

    “你说,你继续说下去,”朱翊钧眼圈也有些微微发红,“朕正认真听着呢……”

    “……也不知国舅爷从哪里打听到了我们要对外采买优质军粮的事情,他便找上了微臣,”何致用继续哽咽着说道,“初时,我们户部想:反正这三十万两白银都是用来购买军粮,只要粮食颗粒饱满、白皙细腻,在谁的手头采购都一样。所以……所以,微臣也就应允了。

    “然而,到了验收所购大米那天,没想到国……国舅爷要卖给我们的大米都是陛下……陛下面前这只布包里的碎谷陈米!微臣禁不住去质问国舅爷,国舅爷却满不在乎地答道:‘那些当兵的都是泥腿子出身,哪里会吃不惯这些米呢?不碍事儿的……’”

    “嗯……这东西还能吃么?”朱翊钧听到这里,瞧了一眼那只小布包,脸色渐渐变青了,“武清侯怕是一心要把自家粮仓里那些不知陈腐了多少年、压了仓底多少年、老鼠麻雀也不吃的碎谷烂米卖给你们户部了……呵!呵!他的算盘打得好精啊!……”

    “微……微臣一见之下,当场便拒绝了从他那里买进这些陈米。”何致用听得朱翊钧刚才那番话明面上是在调侃似的嘲讽李高,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刺骨的冷峭凌厉之气。他心头顿时不禁打了个寒噤,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反正自己是摘下头顶官帽不要的了,便继续说道:“从那以后,国……国舅爷就像牛皮糖似的黏上了微臣,天天缠着微臣去买他那些陈粮……甚至还说:只要微臣答应从他那里买粮,他还要送微臣三万两白银!微臣没敢答应。他又威胁微臣:倘若微臣不从他那里买粮,他就要让微臣当不成户部尚书!……微臣昨天想了一夜,与其昧着良心和天理从他那里买来这些陈谷烂米坑害我大明东征将士、危及我大明国本,倒不如自己辞官而去,保全微臣一个清白。”

    说罢,何致用跪在地上,一边流泪而泣,一边叩首无言。

    朱翊钧轻叹一声,微靠在御座上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没有发话。御书房内一下静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过了许久许久,朱翊钧才慢慢开口了:“原来这就是你向朕辞官的原因?你大概事前掂量着朕和国舅爷是一家人,横竖都会为他说话——你终究也拧不过要买进他家仓里的陈米烂谷……于是,你便跑来向朕辞官,以求保全自己的清白?于是,你就自以为能免遭良心、天理的谴责?于是,你就自以为免了自己在史册上留下骂名?”

    说到这里,他目光一亮,一下将自己的声音提高了起来:“可是,你这样一辞了之,却将我东征平倭大业置于何地?将我大明存亡之本置于何地?将朕外平倭虏、内安社稷的苦心置于何地?你把朕当成了隋炀帝、陈后主那样的无道昏君了!在你眼中,朕竟然会是那种徇私情而废大义的君主吗?——你这样来忖度朕的为人,朕好不气恼!

    “朕这么说你,你还别不服气!倘若你是我大明朝真正的忠良之臣,便不应该有这般‘顾盼不定、自护清白’之心!你完全可以坦坦荡荡、无私无畏地向朕揭发武清侯这件事儿嘛!你要相信朕自会秉公而断的!”

    “皇上圣明!皇上训斥得是,”何致用听得泪流满面,叩头不已,“微臣知错了微臣知错了。”

    朱翊钧看着他,沉默了良久。然后,他摆了摆手,道:“何爱卿,你把这只小布包留下。你回去吧!回户部之后,给朕抓紧时间采购上好的军粮送到辽东去……武清侯那里,你不必再有丝毫的顾忌。”

    “陛下圣明!”何致用一步一叩头地倒退着出去了。

    待他远去之后,朱翊钧才“腾”地一下从御座上跳了起来,一把抓起那只小布包,狠狠地往地上一摔!

    “哗啦”一声,小布包摔在地上,那些碎谷陈米撒落了出来,掉了一地。

    过了一会儿,两只白若凝脂的纤纤玉手伸到了地板上,将那些撒落开的碎谷陈米一点一点拾了起来,重新装回了小布包中。

    朱翊钧愕然看去,却见是郑贵妃屈膝拾完了那些碎谷陈米,全部装回了那小布包中。

    “爱妃!你这是……”朱翊钧有些惊疑。

    郑贵妃双手捧着那只小布包,缓缓走了进来,淡淡笑道:“臣妾认为,这布包里的陈谷烂米现在还摔不得。它们留着还大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