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鲁西南村庄 > 鲁西南村庄(第五章)

鲁西南村庄(第五章)

    历史在变迁,社会在发展,天更有不测风云,让朱家万万也没想到,1947年的秋天,鲁西南解放了,掀起了土地改革的热潮。刚刚过完二月二,寒风还有点刺骨,朱大强家里接到了信儿,还有他二叔朱二壮,三叔朱三壮家,限期一个月内搬出青砖青瓦的四合院院落,几大瓮粮食也给封了起来,就是在这一个月里,朱大强的爷爷朱保齐和奶奶朱氏上火窝病,在半拉月里相继去世。

    朱大强在当时讲不出什么政治背景,但是面临来势汹汹的运动,心里也憋了一肚子气。爹和娘也为此事大病了一场。

    接下来村里给他们三家分别划了三块不毛之地,和原来住的院落地间差不多大,而朱大强还是比较幸运的,给他的地盘是村里一个死去的老绝户的院落,院里常年杂草丛生,那间小茅草屋已塌了架子。而朱大强的二叔,三叔得到的是村外一块茅草地。

    无奈的朱大强便和年迈的爹,年轻力壮的朱良财去村南干涸的旱芦苇塘里,用平板铁锨,铲着带有芦苇根须的泥块子运回来,首先把残留的墙茬子铲平,再接着向上垒着从芦苇塘里运来的泥块子,然后趁着松软劲儿用扇板子里外扇起来。这一圈墙足足垒到了二米来高。过些日子之后,还没有死掉的芦苇根吸吮着墙体内的湿润水分,发出了崭新的嫩芽,在风的拽动下,不时地晃动着。

    不过用这样的泥块子盖屋不行,既不保暖也不结实。爷俩便从村土改时留给自己家的自留地里用独轮车推来黄黏土。二十天里推来了二百多车,在二叔朱二壮和三叔朱三壮家人的帮助下,盖起了三间土墙麦秸苫脊的堂屋和两间同样的东厢房,还有一个养猪的栏圈,打了一眼井。大门是用木条子钉在木框上的,两扇门拖着地推来拉去,朱一壮老俩口住进了堂屋,而朱大强两口子和朱良财两口子分别住进了东厢房的两间。

    一夜之间的巨变已经是发生的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轰轰烈烈的土改,把朱一壮哥仨还有他的老爹老娘折磨得够戗,人是连批加斗,天天不得消停,最后好在把所得地给折腾出去了,分给了佃户,才算消停下来。就是在那段紧折腾的日子里,朱一壮百岁有余的老爹朱保齐一口气上不来,活活给气死了。临死前,还跪在地上,双手举起,对着苍天呼唤:“天哪,这是什么世道啊---我们朱家二百多年没做过坏事啊,难道我们家从此就这样完喽——天哪——发发慈悲吧——好好地整治整治这些土匪乱党吧!”

    第二次是从朱一壮、朱二壮、朱三壮土改时被撵出宅院,各自有了窝棚后,就被村里管制了起来,接受改造,还得每十天半个月向村里汇报一次思想改造情况。

    朱一壮哥仨,外加朱大强和两个叔家哥们六个,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太阳出来之前得把村里的各条街、小学校的一个操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后再照常出工。盛夏麦收季节里,一大早起来下地割麦子,吃过早饭后去场院拉石碾子。烈日当头,场院里晒得麦穗有二亩地盘大,二三百斤重的石碾子有驴拉着的,有牛拉着的,打着圆转,画着圈儿,石碾子架架眼里被磨出,“吱——悠,吱——悠”的响声,能传出大半里地去。朱一壮和朱二壮俩人拉一个,朱三壮和朱大强俩人拉一个,朱大强的两个叔伯弟弟拉一个,一天到晚,也不知道转多少个圈儿。六人头戴着草帽,光着脚板,上身穿着坎肩子,一条毛巾搭在脖子上,在烈日炎炎之下,五黄六月里,走啊走,转啊转,后背的坎肩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汗水留下的痕迹,像白哗哗的一片云片子。

    也许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朱大强一大家子的男人虽然心里埋藏着一种不满,但残酷的现实还是让他们坚持着。

    地上烤,太阳晒,如同进了火笼子一样。无奈之下,他们渴了只能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累了,只能靠边在墙根下面阴凉处坐一下。除了拉碾子之外,其他的重活非他们莫属,挑麦秸垛垛,端簸箕扬场,还有二百斤重的麻袋装车送公粮……

    这一阵子折腾,让年过半百的朱一壮哥仨大半年才缓过劲来,政治生活也趋于平稳,走在村路上才有人敢跟他们打招呼,他们招呼旁人时,旁人也敢回应。向来张口吃饭、举手穿衣的朱大强从土改后,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整天价忙活着土改留给自己家的几亩地。他晒黑了,老伴心疼,总是把热乎乎的饭送到田间地头。儿子天生身体比较单薄,干不了重体力活,然而,儿媳妇杨风风却是吃得了苦,总是和老公公朱大强在地里一忙活就是一天。日子虽然从天上掉到地上,但总算过得去,靠着几亩地糊口还不成问题。

    劳累了一天的朱大强,有时候也有睡不着的时候,他双手交叉在头下,想到了几年前,一夜之间被逐出了宅院的情景,没收了所有的财产“充了公”,从此后一家老小二十几口子人,只好老老实实地按人家给的日子过,无奈之下从住了数代人的青砖青瓦房里搬了出来。

    毫无困意的朱大强,又想起了土改前的一件事。

    这一天,突然间零乱的枪声在夜深人静而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枪声像是从村的北山坡那边传过来的,除了枪声之外,还有几声爆炸声。听得出来,是手榴弹的爆炸声。爆炸声过后,又传来狗叫声……

    枪声和爆炸声把朱一壮一家惊醒了,朱一壮的老爹朱保齐首先颤抖着身子,在后老伴的搀扶下,拄着拐杖从堂屋里哆哆嗦嗦地出来。他青布鞋,白布袜,雪白的胡须垂在下颏,青色的顶带珠的圆顶帽,一身印有大钱图案的黑色绸缎对襟上衣。他望望满天眨眼的星星,先到东厢房拍拍房门,“一壮,一壮……”

    在朱家,除了朱保齐有两房老伴之外,朱一壮也有两房老伴,听到朱保齐的叫喊声后,也都来到了院子里。

    此时朱保齐又来到西厢房和南厢房,同样拍打着门:“二壮,三壮都起来。”完了之后,又来到朱大强的房门前拍打着,“大强啊,起来吧。”

    朱保齐的拍门声似乎像一道命令,不大一会儿工夫,儿孙满堂的二十几口人先后聚集在了院里。朱保齐颤抖着身子在院里的石台凳上坐了下来。双手搭握在双腿夹缝的拐杖上,深深地叹了一气,“你们都听着,俺坐观天象啦,这零散的枪炮声对咱们朱家来讲不是什么好兆头。这几年国军节节败退,顾头顾不了尾,凡是被共产党占去的地盘,像咱们这样的大户人家,都叫他们把土地分给了穷酸相们。俺估摸着,这一天离咱们家不会太远了。从现在开始,你们把所有的金银首饰和值钱的东西都送到俺的屋里,一件也不能留,俺派专人把这些东西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还有他们找咱们算帐,你们就说,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就往俺和一壮这两个老骨头身上推。为了你们,俺朱保齐就是死了,也值得。俺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但是,你们得好好地活着,看着今后的世道到底会怎么样,将来就是成了穷酸相,咱们朱家人也要活得有骨气,不能当孬种,朱家人什么时候也要顶天立地。”

    “爹,已经土改的地方,像咱们这样的人家都整天挨批斗,还戴着高帽子游街示众。十里铺村的穷棒子就闹得挺凶,表叔家的地被人分了,粮食全拉走了,连大瓮大咸菜缸都给砸了,还给撵出了家门,给管制了起来。”朱二壮说。

    “这些俺都听说了,你表叔也私下给捎来信了,兴许过些日子,咱们家也像你表叔家一样遭难。可是,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爹这把老骨头,让他折腾去吧。”朱保齐长吁短叹,“这一下,咱们朱家算是快完了。几代人积攒的家业,眼看着快拉倒了,想起来,就像刀子剜心一样啊。来,都跟俺来,给祖宗上两炷香,求祖上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吧。”

    朱保齐在儿子的搀扶下,带着一大堆儿孙来到了正屋西侧的配房。

    灯光下朱保齐带着一大家老小跪了下来,手举着点好的香火,对着供奉的牌位和祖上的画像发着内心的乞求:“爹呀,老爷呀,祖上呀,咱们朱家将面临大难了,请祖上显显神灵,保佑咱们这一大家子吧,保佑咱们几辈人留下的土地吧。也请祖上发发神威,整治整治这些穷棒子吧。他们听到土改的信儿之后,个个都等待多时了,都盼着早日能像共产党占地盘一样,赶紧把咱们的地分给他们。”

    朱保齐上香,点燃黄裱纸祈祷完之后,带着全家老小,一同磕起头来,纸燃烧的光亮晃动着一家老老少少的脸庞,几路香冒出的烟散发着香气,弥漫在整个屋里。

    这时候,传来敲门声,而且很急促。“爹,俺去看看。”朱一壮说着起身首先来到大门后,警觉地轻声问道:“谁?”

    “是我。”来人也很轻的声音,“你是谁?”

    “俺是朱一壮。”

    “大哥,我是咱家的朱苗壮。”

    朱一壮一听是老四,立马把门打开,一下子搂住了朱苗壮,“老四,你可回来了,大哥好想你啊。”

    “哥,我也是,你还好吗?”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朱一壮推开了朱苗壮,关上了大门。

    “哥,咱们家都好吗?”

    “好。爹娘他们都在院里。”

    朱苗壮和朱一壮来到院里,朱苗壮一眼看到了朱保齐和娘马上上前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爹娘,我是苗壮,是我不孝。”

    夜色之中,朱保齐深感意外,自言自语道:“你是苗壮?”

    “爹娘,我是苗壮,要不你摸一下我脖子上的疤痕。”朱苗壮说。

    朱保齐伸出了干枯的手,抚摸一下朱苗壮脖子上的疤痕,又摸着他的头,“苗壮,你怎么回来了,你离开家已经整整二十二年了。”

    朱苗壮站了起来,“爹,娘,这儿凉,咱们进屋,我再跟你们说。”

    屋内只有盏小油灯,一下一下地闪烁着那点像黄豆粒大的光亮。借着仅有的一点光亮,朱保齐被搀扶着坐在了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全家老小也都跟了进来。朱保齐问道:“说吧,你这些年都到哪里去了,这回回来还走不走?”

    “爹,我自从离家之后,去了上海、广州、无锡,跟着别人跑趟子,后来又到了南京,然后参加了国军。”

    朱保齐听着略微地笑着点头,“怪不得人家说,你八成是参加了国军,看来这是真的了。你还走吗?”

    “爹,得走。”

    “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爹,是这样的,我在国军队伍里已经是团级军官了,这次是执行任务,路过咱们这儿。我二十多年没回来了,所以我想借这次机会,回来看看咱们这个家,看看您和娘,还有咱们家人。”

    还没等朱苗壮把话说完,朱保齐便急急忙忙地问上了,“是不是刚才的枪是你打的?”

    “不,不知道是谁打的。”朱苗壮继续说,“我们几个人在护送国军的一位重要人物,白天休息,晚间赶路。当我们走到北山坡时,突然间传来了枪声,我们没有回声,过了一会儿,便有人朝我们方向开了几枪,还扔了几颗手榴弹。”

    “伤着没有?”

    “没有,和我一块儿来的他们几个已经藏到安全的地方了,所以,我就摸着黑回来了。”

    “这么说,你还非得回去?”

    朱苗壮点点头,“爹,娘,恕儿子不孝了,今后只能由大哥、二哥、三哥在你们身边尽孝了。”

    “这……”

    “爹,娘,你们还不知道吧,目前国军在全国连连溃败,已经往长江以南撤,想凭借长江天险,固守江南,继续与共产党对抗。眼下,江北大片国土用共产党的话说已经解放,接下来就是打土豪、分田地啦。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就是共产党所说的土豪了,处境已经很危险了,接下来,他们会把我们祖辈上积攒下来的土地在一夜之间分给全村的穷棒子们。”

    “这事俺知道,十里铺村你表叔家的地和粮食都已经分给了穷棒子啦,咱们家离这一天也不远了……难道真的就这样了?苗壮啊,爹问你一句,难道真的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爹,没有了,因为这是一个时代的改变,现在看来谁也无法抗拒了。蒋委员长是保护像咱们这样的人家的,而共产党是专门专政我们这样家庭的。他们主张的是田地平均分,自己种,取消佃户和雇工。早解放的地区,土地早已分开穷棒子手里了,他们整天价敲锣打鼓放鞭炮,庆祝胜利。”

    “看来是完了,一切都完了。”朱保齐听后长吁短叹连连说道,“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咱们朱家祖辈上置办的土地、家业就这样一下子拉倒啦,真是对不住祖上啊……”朱保齐的一腔仇恨都凸现在了他那张骨瘦如柴的脸上和深陷的眼里。

    “爹,娘,我这次回来是偶然的一个机会,我走后,不可能再有回来的机会了。目前长江以南也危在旦夕,共产党迟早有一天要打过长江去,去实现他们所说的解放全中国的目标。”

    “他们能打过长江去?”

    “不好说,现在共产党正处在气势旺盛的时候,而国军已经军心涣散了。”

    “那你就别回去了呗。”娘说。

    “不行,娘,儿子还是个军人,应以国军利益为重,再说了,你的儿媳妇和孙子都在南京盼着我回去呢。”

    “要是共产党打过长江去,你该怎么办?”朱保齐问。

    这时,村里传出了第一声鸡叫声,朱苗壮站起来,跪在朱保齐和他娘面前,“爹,娘,时候到了,我该走了。”

    “二十多年了,黑灯瞎火地回来了,连口水也没来得及喝,这就要走了?”

    朱苗壮又重新跪了下来,“爹,娘,往后只要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二老和哥哥的。”

    朱保齐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你今日一去,很难再有返回来的机会,看来,俺和你娘是看不到你回来了。既然这样,趁天还没亮,赶紧走吧。”

    朱苗壮再次对爹娘磕了头,站起来,双手抱拳,“大哥、二哥、三哥、大嫂、二嫂、三嫂,还有强子,咱们后会有期,二老全仰仗你们了,我走了。”

    夜色淹没了朱苗壮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