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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西南村庄(第十九章)

    深秋的蓝天,显得格外高,朵朵白云在天上散荡着、变幻着。刚才你看到云彩像一只狗,一会儿工夫便变成了一只猫。地上花草枯黄,树叶落地一片金黄,树枝成了光棍儿,在微风中摇动。也许多少年来由于季节之需,每当这个时候,公社就动员各村社员集中力量修水库、建灌渠,整治良田。

    再有两天,村里十几个年轻人就要去大屯子修水库了。燕英带着霞云特意去了一趟供销社,各自买了一双高靿水靴拎在手里,俩人脸上带着一股子春风,朝家走去。燕英突然问了霞云一句:“俺昨天和你说的事,你想了没有?”

    “噢,俺和俺娘说了,俺娘不同意。”霞云说。

    “二姨说什么了吗?”

    “说了。”霞云说,“俺娘说,他这个人要个头没个头,要长相没长相,家里还挺穷。说俺今年才十七岁,明年再找也不迟。”霞云又说,“俺不像你,比俺大两岁,刘海子又进步,家境也好,听说他家明年开春就翻盖三间堂屋。俺想着定是为你翻盖的。”

    燕英听着霞云的话,心里美滋滋的,过一会儿,她说:“其实,这会儿只是俺喜欢他,他喜欢俺,他家还没有托媒人来俺家提亲呢。提了亲,定了亲那才是……”

    “那还不是迟早迟晚的事。”

    “可是……”

    “表姐,可是什么时候?”

    “俺也有时总觉得……”

    “怎么着了?”

    “俺爹说过,俺家成分不好,怕俺今后连累了海子,俺听海子也说过,他爹想的和俺爹想的一样。”

    燕英的担心不是没有有道理,虽然她看不透将来是个什么形势,或者和海子的事上有没有变化。但是,第六感觉似乎告诉了她,在这桩婚事上,恐怕有不牢靠的地方。即使是这样,燕英对刘海子的感悟还是战胜了其他想法,内心有着对刘海子的挚爱,这一点,对燕英来说,已经是铁定无疑的了。

    “那怎么办?”

    “俺不管那么多了,只要海子真心喜欢俺,俺也真心喜欢他,俺就跟定他了。”

    “表姐,你和刘海子在一块儿的时候都说些什么呢?”霞云好奇地问。

    “俺一看到他就脸上发烧,心里怦怦直跳,本来肚子里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在他面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呢?”

    “他的脸也是红的,和俺一样看上去像是不好意思的。只要他碰见俺,把事说完俺就走。哎,你问这个干什么?”燕英望着一脸好奇的霞云反问道。

    “俺是想……”

    “俺知道了,你是想从俺这里套话是吧?”

    “表姐,俺是随口问问。”

    霞云从小有着开朗活泼的性格,凡事好打破砂锅纹(问)到底的劲儿,一直没能改变。

    霞云在五六岁的时候,姜玉芹带她第一次到地里干活,当她看到牛在拉犁的时候,便伸着胖乎乎的小手一个劲儿地问:

    “娘,那牛是在干什么?”

    “在耕地。”

    “它拉的是什么?”

    “是耕地的犁。”

    “耕地干什么?”

    “种庄稼呗。”

    “那个人在干什么?”

    “在扶犁把子。”

    “扶犁把子干什么?”

    姜玉芹没好气地说:“成了!你自己玩吧,娘干活了。”

    “不嘛!”霞云转悠着小身子,不满意地撅着小嘴说,“你还没告诉俺扶犁把子干什么呢?”

    毫无办法的姜玉芹只好细致地和霞云继续说下去,“扶犁把子是为了把地耕得更直、更深,种上庄稼会有一个好的收成,像你吃的馍馍都是地里麦子长出来的。”

    一直到小小的霞云频频点头,感到了满意,姜玉芹才算松了一口气,干起了活来。

    第三天头上,小八十他们十几个年轻人准备去大屯子修水库了,每个人从队里推回家一辆独轮车,用来装行李及钩担、铁锨、镢头等用具。

    在小八十家里,小八十的爹老八十把另一辆独轮小车立起来,用手使劲地转一下车轮子,用带尖的油壶朝车轴的边缘浇着油,让车轮的转动把油带进轴内带有钢球子钢碗里头去,这样能起到在车轴内滑润的作用,推起来省劲。

    老八十长得也和小八十差不多,要么说,娘矮矮一个,爹矮矮一窝。他小小的个子,还带点水蛇腰,显得个子更矮了,不大的脑袋上全是寸巴长的白的多、黑的少的头发楂子,干瘪的脸皱纹显得特别深。

    小八十的娘却大不一样,论个头比老八十高出一头来,论少相劲儿,看上去,比老八十最少年轻七八岁。据说,当时她娘家太穷,在无奈的情况下,才嫁给了老八十,而且还是受到了一段始终难忘的屈辱之后才成的亲。作为小八十的娘,那段屈辱一直压在心底埋藏到现在,只有她知、老八十知、天知、地知。

    小八十回来了,耷拉着一个脸子,一点精神头也没有,把手里的铁锨咣啷一声朝地上一摔。他娘被吓了一大跳,“你这是怎么了?”

    小八十一溜烟地来到了屋里,一头扎在了炕上。老娘见小八十一脸的不高兴,便跟了进来,追问道:“你到底怎么了,驴脸大下巴的?”

    “是不是去修水库不让你当小组长啦?”老八十在院里大声问着,然后又大声地说,“不当就不当呗,芝麻绿豆大的官也不当吃,也不当喝,还不多拿工分,有什么用?俺看无官一身轻,比什么都好,再说了……”

    小八十蹭地窜了起来,双手扶着门框,“你絮叨什么呀,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呀?”

    “霞云回话了,嫌咱们家穷。”

    “咱们家现在穷,往后还穷吗?她家富,她娘能嫁给朱同泽吗?瞧你这熊样,三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女人还不有的是。往后日子好了,说亲的能踏破咱家门槛子,找媳妇还愁啊!真是的,没多大出息。”老八十理直气壮地挺下腰板子数叨着。

    “俺喜欢她。”小八十没好气地说。

    “你喜欢人家有什么用,可人家不喜欢你呀!你啊,那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你总不能把人家给抓来做老婆吧。“

    老八十的一席话,一下子提醒了自己的老婆,而且让老婆顿时思路大开,她立马想到十十多年前的场景。于是,马上把小八十拽到炕沿上坐了下来,一五一十地讲述着她和老八十在二十多年前见面的事……

    “娘,这能成吗?“小八十听了他娘的话问道。

    “成,保准成。到那个时候,只要生米做成熟饭,不愁她嫌咱家穷。照娘说的去做,错不了,娘要不是你爹、你奶、你老爷一块儿对俺那一出,俺肯定不会嫁给你爹的。你看看俺和你爹像两口子吗,比俺矮一大截子。”

    老娘的话还真的拨动了小八十的心,他此时的脑子里全是霞云的模样,恨不得马上把霞云抱在怀里,亲亲她的脸,摸摸她的身子。他站了起来对娘说:“俺去了,娘。”

    “去吧,好好地跟她说。”

    小八十怀揣着娘授给的锦囊妙计,带着一股春风和向往的幸福,心里装着应该属于他的霞云,大迈着流星步子,去找霞云了。

    小八十一边走路一边想了许多话,可是,当真的见到霞云,一下子瘪茄子了,肚子里什么话也没有了,涨红着脸,一个劲儿地盯着霞云,把霞云盯得不好意思。持续了一会儿,还是霞云先说话了,“明儿咱们什么时候走?”

    小八十这才从胡思乱想中醒过神来,“噢,一出太阳咱们就走呗。”

    “搁哪地方集合?”

    “村十字路口。”小八十说完后,又说,“霞云,俺想和你说件事。”

    “什么事,是不是俺进团的事?”

    “不光是。”

    “那还有什么事?”

    “俺是想和你说说俺和你之间的事。”

    霞云明白了小八十的意思,很客气地推托了一下,说:“等去修水库的时候,再和俺说呗。”

    “成,俺先走了。”

    哪知道,在修水库的三十天里,大伙除了吃饭外,都在一个心思地干活,下晚的时候,霞云又和几个妇女住在一起,小八十根本找不出空来和霞云单独到一块儿唠这事。为此,小八十心里总是不太高兴。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水库也修完了,年都过完了,小八十也没能从霞云嘴里弄出个准成话来,一头雾水的他,一颗心悬得老高,他总觉得霞云会在一天痛痛快快地答应他的。希望让他充满了等待。

    寒冬消去,转眼间大地吐绿,河水欢唱,伴随着春天的到来,刘三大家翻盖堂屋的事在全村也传开了。这个村子自从土改到现在,刘老歪是第一家大兴土木的人家,人们不是不想住上青砖青瓦,带着翘脊,前后出厦,屋面上压着凹凸成垄成趟的小青瓦,看上去宽敞明亮的新屋,特别是尺把高的门槛子,严丝合缝的门窗,更让人羡慕死。可是家家户户没有那个条件,快上百年了,只有朱保齐家几代人住着这样的屋,如今,那青砖青瓦的四合院子,早已成了村里的公有财产。

    当初,说是当队部用,可始终也没搬进去。现在,院子里长满荒草,足有齐腰深,空空荡荡的屋内让老鼠倒腾的一个包一个坑的。一晃好几年了,除了锁头把门,无人过问。

    刘三大翻盖堂屋,有他的道理,一是已有许多人来给刘海子提亲,二是刘三大和老头子会过日子,平时里攒下了一些粮食和钱,再就是几年前,刘三大和刘老歪不在自己的自留地里种菜,却栽上了大叶子杨树。如今,七八十棵树已经长得碗口粗了,屋梁屋檩子这一块用的木材不用花钱了,而且还卖了二三十棵买了砖和瓦。事到如今,人们才发现,刘三大老两口是站得高,看得远。两个人要是将军的话,肯定是百战百胜。那个时候,他们在自留地里栽树,村里人都说他们两口子是精神病,是懒人的表现。现在不说了,反而夸他们两口子有眼光,看得远。

    刘三大家里翻盖三间堂屋,自然离不开朱大强去和大泥,更离不开一个叫崔仙兰的大脚、大腰板子的女人,作为神婆去选择良辰吉日。朱大强是以力气大,和泥有窍门享誉村里,而崔大腰板子却以摇签看卦有名。虽然老蓑衣比她有造诣,但是,像这样的场合,老蓑衣根本就不会去。由于老蓑衣不肯出山,所以,十里八铺谁家盖屋、上梁,都去找崔仙兰。她盘坐屋前一块红布上闭着双眼,手捧着一个竹筒子,里面装着十二支签,摇一阵子,第一支签甩出来,她取过来看一下是好签,站起来,双手将签立在胸前,哈一下腰,闭着眼睛喊:“时辰到―――挂红―――”

    站在梁上的人,把早已用红布卷好的福星高照几个字,秃噜噜地放下来。她又说:“响时到―――财门开―――放炮仗”从房梁拖到地的几挂炮仗一一点燃,烟雾顿时充满整个房场。响声过后,满地落满一层厚厚的炮仗皮子。按规矩,这些炮仗皮子是天落金钱,不能扫出去,要永久性地垫在屋地下。接下来,人们纷纷洗手和脸,入席口开始吃喝。崔大腰板子吃喝一顿外,还得到房主刘三大赐给的一个小红包,里面最少两块钱。大腰板子凭借着不断能收到两块钱,补贴着家庭生活上的拮据。

    在朱村,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天刚黑,是全村人的饭口,各家各户都点上灯,在灯下吃饭。在朱大强家,今晚只有朱大强和王寡妇在吃饭。朱大强端着大碗喝糊糊,呼噜噜的声音老远都能听到。为这事,王寡妇没少说他,可朱大强从来不以为然,说喝糊糊带响声有晚福。朱大强放下碗说了一句:“都这个时候了,燕英、燕堂和霞云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王寡妇没理朱大强的话茬儿,问道:“明儿什么时候给刘三大家和泥去?”

    “鸡叫的时候俺就去,把土给他饮上,然后俺回来喂完牛再回去。”

    王寡妇转了话题问:“你说刘三大家翻盖了堂屋之后,会不会托人给咱燕英提亲?”

    “看样子有这个意思。不过,她娘啊,说实在的,俺这心里真是不托底呀。”朱大强忧心忡忡地说。

    “还是说咱家成分的事?”

    “可不是。”

    “那怎么整?”

    “容俺再想想吧。”朱大强像是举棋不定地说,“亲是门好亲,可是啊,凭这么多年的磨难来看,俺心里一点底数也没有。俺总觉得,这往后啊,再来个什么运动,咱们胳膊老腿的遭罪就认了,可孩子年轻啊,能忍心看着她拖累着海子挨批、挨斗吗?所以啊,还是再容俺想想吧。”

    “除燕英外,咱们家燕堂也不小了,也到了成亲的年龄了。”

    “咱们家的日子不像刘三大家,到现在还挺困难的。”朱大强叹口气,“谁家的闺女能看上他呢?长了个大傻个子成天价闷乎乎的一点灵气劲儿也没有。”

    “燕堂要娶媳妇不就是缺在屋上了吗?把俺原来住的屋收拾收拾,让燕堂成亲不也挺好的吗?”

    “不全是啊,除了咱们家里穷以外,他那个大傻个子,也不精灵,随俺啊。这模样长得像疙瘩梨。”朱大强慢言慢语地说完后,又长叹了一口气。

    “俗话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说不定燕堂还能娶个水灵灵的俊闺女呢。”

    “那就看他有没有那个造化了。好啦,俺今天有点儿累了,想早点儿歇着啦。”

    王寡妇见朱大强进了屋,利利索索地收拾完了桌子,拉过一条小板凳,坐在了早已泡好衣服的洗衣盆前,用搓衣板吭哧吭哧地搓着衣服,一直等到燕英和霞云一块儿回来。

    第二天下午,在刘三大家里,大约下午两点多钟,两道山墙起完脊之后,上了两道三角型竖梁,然后,顶端三根柱子相连而成,一根通东西侧山墙顶尖的横梁。崔大腰板子测着准确无误的时辰,挂了红带,上面写着“吉星高照”四个大字,用炮仗开了财门后,就不再干什么活了,瓦匠、木匠、干杂工的洗巴洗巴入席。

    崔大腰板子和朱大强坐在了一桌上,外加几个不入流的力工秃小子。刘三大和刘老歪带头在席上说了客套话,敬了酒。这个时候,朱大强和崔大腰板子打起来了酒官司。

    “瞎母子,咱娘俩再弄一个。”崔大腰板子脸红得像柿子,还举着酒盅,拉着架势等着朱大强回话。

    “弄一个就弄一个,俺怕你呀。”说话的工夫,朱大强与大腰板子一碰盅,俩人同时喝了下去,几乎同时呲一下牙,咧一下嘴,夹一刀菜。在嘴里嚼巴着。

    在村里要按辈分,崔大腰板子比朱大强要大一辈,但是,要是真的论酒量,崔大腰板子不是朱大强的对手。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崔大腰板子生来就有一个虎劲儿,只要喝上三盅下肚,涨红着脸,和谁都敢拼,什么时候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拉倒。她还有一个毛病,喝多了后尿裤子。不论是喝得酩酊大醉,还是歪歪扭扭地走路,整个裤裆都是湿的,边走边顺着大腿往外拉拉尿,灌的整个鞋壳子都是。

    “瞎子,别看你的模样这么寒酸,可俺却相中你儿子燕堂了,俺要把俺闺女香香许配给他,给你当儿媳妇,你看成不成?”

    朱大强昨天还和王寡妇为燕堂的亲事发愁,今天却冒出了一个上赶着给儿子送媳妇的事,朱大强虽然有些醉意,但崔大腰板子的话他还是听得真真楚楚。

    “真的?”

    “那还能假吗?你到处访访,俺大腰板子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

    “哎哟,表婶子俺磕头恐怕还来不及了,俺就地给您打个滚吧。”

    崔大腰板子向来是个心直口快的娘儿们,听了朱大强的话,直截了当地说:“甭了,你敬俺一盅酒就成了。”

    “俺可有点不敢,论亲戚俺还得跟你叫表婶子呢。咱们要是成了亲家,叫俺怎么称呼?”朱大强思量了一会儿说。

    “这表婶子是拐弯抹角论过来的,咱们两家又不是一个姓,从那里论吧,占情会理,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朱大强听了,顿时明白了,十分高兴地举起杯:“表婶子,不,亲家母,咱们喝下这盅酒,这事就算定了吧。”

    “成,成。”崔大腰板了歪着脑袋,红红的脸,眯缝着一双眼睛,眼角处还夹着米粒大的白色眼屎,“喝就喝,往后咱们就是亲家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盅酒喝下后,她身子像是一堆泥,哧溜一下到桌子底下,裤裆开始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