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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官殇》(13、14、15)

    十三、李兰草

    你去看看就知道啦,都有尺半长那么老高呢,再不锄草,那块地就完了,好可惜!

    谢谢你啊闺女,不进屋里坐坐吗?板儿一脸感激。

    不啦,婶子,俺回家做饭去,孩子快放学了。婶,别忘了早早去锄草呀。好心的菊香送完信扭身就走了。

    哎呀,俺的麦苗呀……板儿等菊香走远了,心疼地大呼小叫。

    老朱听说他最看重的那块麦地耽误了拾掇,心里不免万分焦急。桃树园是一类地,是全村的一块“聚宝盆”,土质质地优良,土壤丰腴肥沃,那是全家人指靠它吃饭的一块宝地。这一段时间,光顾了忙碌孩子盖房,竟把大好的一块庄稼地,生生给耽误了,那可是自家的命根子呀!过了惊蛰节,春耕不停歇,四月庄稼误三天,五月麦子囤不满。农事不等人啊!唉,这才几天没去下地,竟荒成了这样?吃罢午饭,无论如何也必须先去划锄除草。呜呜……俺的麦苗呀……板儿又悔又急,眼含热泪,心疼不已,一脸苦相地坐着那儿嘈嘈不休……啥话也别说了,老朱打断了她的哀嚎,沉稳地说道,下午咱就去划锄!

    6月21日,那天是夏至,老朱雇了联合收割机打下麦子来,产量比上年略有减产,少打了约有二百来斤,板儿心里很是痛惜,老朱给她吃宽心丸,笑着说道:少打了区区百八十斤麦子,算不上减产!上半年咱盖楼房,没顾上庄稼,没事,翠他娘,饿不着你。下半年咱把秋季的玉米施种好,也是一样,玉米产量高,还能把损失给补回来。把这块地交给我,下半年生产算我的,你就擎好吧。老朱说到做到,从此他每天都坚持去地里劳动……到了秋高气爽的时候,秸秆长得最高的、叶子生长得最茂盛的、苞谷长得最大最丰满的那块玉米地,就是老朱亲手侍弄的。他对这片庄稼倾注了全部的心血,这块地里的每一根秸秆都经过他亲手调教、扶持,仿佛棵棵都是他亲生的孩子,老朱划锄,灌溉,让杂草寸根不生,浇地是大水漫灌,淹死了老鼠有十几窝,这块庄稼长得要多好有多好,看着要多顺眼有多顺眼,别人家的玉米长到齐胸的时候,他家的玉米已经长出来一人多高了。

    傍晚时候,夜幕即将降临,老朱打完最后一桶药,吸完最后一颗烟,拔掉脚下最后一根杂草,起身刚要走,就听到附近有人在喊他,支书!支书!顺着声音向南边望去,约摸三十来米,一块棉花地里,隐约有个人在向他挥舞着草帽。

    兰草,是你唤我吗?

    是!我唤你啊,叔!兰草蹲在棉花地里,露出大半个脸蛋儿。

    天这么晚了,你咋还不回家?唉,这孩子太能吃苦受累了,老朱心里想,这么晚还不回,真贪恋活呀!可惜这么一个好女人,就是命运乖张,年纪轻轻便守了寡。老朱走到她的地边,心里充满了怜悯和感慨。

    叔,俺……回不了家啦。

    自行车坏了?

    不是!

    那你咋回不了家啦?

    俺……兰草顿在那儿,似乎有话说不出口,脸上骚得通红……

    兰草人生得小巧,模样俊俏。她丈夫去年在探井上挖煤遇难,抛下她和一个十岁的女儿,因为没有巧头,所以至今尚未改嫁,是朱堡村唯一的一个年少寡妇。

    你不想说?好,不想说不要紧,那俺可就走啦,俺可不管你啦?天晚了我也害怕,夜里,这桃树园里爱闹鬼!

    老朱支书开起了玩笑。

    啊?妈呀……别走啊叔!俺害怕……兰草望着不远处沙梁子上几座黝黑的坟头,小脸吓得由红变白,双腿瑟瑟发抖,摇着手惊叫道。

    那就快说!我最烦的就是磨磨唧唧不爽快的人。

    兰草见老朱皱着眉绷着脸、一副生气的样子,生怕真的会闪撇了她,只好厚下脸皮说出来:

    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缺德都冒了烟儿啦,把俺放在地边上的裤子给拿走了,俺现在……她脸绯红了一片,夜色里老朱看到她从脸到脖子根通红一片。

    噢,原来是这样啊,老朱这才明白过来。他心里一阵暗笑,这个兰草!干活图凉快,居然把裤子脱下来,赤裸着下半身在地里拾掇棉花找虫子打花杈!也不知是哪个俏皮娘们傍晚回家,恰好路过,看到搭在棉花枝子上的裤子,就故意跟她开起了玩笑,竟把她裤子给顺走了。老朱强忍着笑,想笑又不敢想,不笑又忍不住……

    兰草急得眼泪汪汪,简直就要放声大哭起来……

    老朱一句话没说,赶紧回家。兰草带着哭腔冲着他背影喊:

    叔!您别走啊,俺一人不敢留在这啊……你走了俺咋办呀?呜呜……

    老朱一路小跑着回家,顺手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取下翠那条崭新的白色裤子,又折返回来给兰草送过来。

    兰草感激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天彻底幽暗下来了,老朱陪伴着胆小的兰草一起回村。走到村口,也来到了兰草家的大门口。兰草说:

    支书,今天多亏遇到您啊。到家里来坐坐吧?吃罢饭再走。

    老朱微笑了笑,挥挥手说:不用了,不用客气,我几步就到家啦。

    那等俺把裤子洗干净了,再还您。

    不用啦,一条裤子也不值啥。老朱大踏步地回家了。兰草望着他矮挫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一座高山,眼睛里放射出异样的光彩。

    十四、秋天的烦恼

    第二天下午,老朱跟昨天的时辰一样,分秒不差地来到桃树园。

    今天他不是来给庄稼打药,他是来划锄。一方面,把剩余的杂草彻底清除干净;另一方面,用锄头给每一垄地松松土透透气,大水漫灌一遍以后,锄一遍地,可以防止土地板结,有利于土地的呼吸和作物对土壤养分均匀的吸收,追肥是养地,给田地松土透气也是养地。老朱是个真正的庄稼把式,现在很多村官都不愿意下地干活了,但他仍然保持着劳动的习惯。三月耕地,四月播种,五月割麦,六月锄草,七月打药,八月掰玉米,九月摘棉花播降麦种,十月烧荒篓柴打捞地,什么时候干什么活,老朱心里明镜一般清楚。

    秋高气爽,云淡风轻,丰收在望,老朱心里一片欢喜。风调雨顺,老天爷眷顾,可以说,丰收已成定局。秋季的蓝天,分外显出温柔,白云袅袅,朵朵透着多情。地面上,道路两旁粗大的杨树冠上,虽然有黄叶开始飘零,但是依然枝蔓茂盛,新生的青涩的树叶依然在生发,附近一条小溪里,流水荡漾,清澈见底,一群小鱼在匀速平行地飞行,忽然嗖地猛一个拐弯,水面上惊起一圈圈涟漪……远处的沙梁子上,野芦苇和荆棘条子还有红毛柳子笔直地直插云霄,一团枯黄一团青绿的野草向远方伸展,金黄的野菊花点缀其间,好一幅醉人的秋景。老朱一屁股坐在地上,心满意足地吸着过滤嘴儿,他准备抽完烟就下地划锄。

    一袋烟抽完,老朱走进了自家地里。桃树园里没有桃树,此刻竖起了高大的玉米。它们精神抖擞,迎着秋风,交头接耳,卿卿我我,甜言蜜语,仿佛在诉说着成长的快乐,好像在传递着丰收的信息,叶子上晶莹透亮的露珠微风吹过,一串串地滚落下去,好像是一块块翠玉,仿佛是一颗颗珍珠,大珠小珠落玉盘,不,是跌落进泥土里去了,随同一起跌落下去的,还有老朱的汗珠子,老朱满心欢喜地锄着地,“唰”一声响,一只肥硕的兔子急速飞来,擦着老朱的屁股,“嗖——”地一下窜进草丛里去了,龟儿子,兔孙子,撞着爷爷的尾巴根子啦,老朱哈哈大笑。他一边锄,一边顺着地垄往后倒退,被锄划过的土地,弯弯曲曲,阳光下仿佛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银白色的鱼鳞,没锄过的地方,就是那亮白的鱼腹……老朱越锄越欢,越锄越快,越锄越有劲,额头上摔着汗,嘴里哼着河北梆子腔:

    (道白)这大田是咱们亲手开,这庄稼是咱们亲手栽,

    (唱)几年前这堤外荒滩一片,是咱们用双手筑成良田,冒冬雪迎春寒常年苦战,才使得这荒滩变成米粮川,开拓出肥田沃土连年得高产,难道你竟忍心一朝被水淹……

    唱得不赖呀,叔!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江水英回转了身,李兰草笑吟吟地站在背后。

    兰草递过一只卷烟来,江水英接过来,兰草嚓一下用打火机打着了火,江水英变回了朱支书,他疑惑地问:兰草,你也会抽烟?兰草点点头,抽了快有一年了。“抽烟不好!”老朱皱皱眉,“抽烟解千愁呀”,兰草幽幽地说,那语气神情,看上去就仿佛她此刻嘴里正在吞云吐雾享受着卷烟的香气。兰草轻轻地说道:叔,这是你的裤子,俺给你洗干净了,也熨平了,给您。说着递过来翠那条白裤子,老朱一看,漂洗得雪白,熨帖得板正。老朱推辞道,你穿着合适你就穿吧,还巴巴地送回来。兰草低着头,悄声说,翠妹妹的衣服,俺穿不合适,搁俺家里也是白搁着……

    要是那样,那你就放下吧。老朱笑笑。

    叔,问你个事。兰草低着头。

    啥事?

    你说,这世上究竟有没有鬼?兰草抬起头望着老朱。

    嗐!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老朱感到诧异又好笑。

    昨晚上,你不是说,这桃树园里闹鬼……

    我是跟你闹着玩的,哪里有什么鬼。

    唉,要是这世上真的有鬼,那该多好!兰草失望地说道,她的眼睛瞟向远方,忧郁的眼神里闪着一丝神秘的光亮。

    那是封建迷信,是歪理邪说!李兰草,你不要灰心丧气,你不要心灰意冷,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也不要想勇军啦,人没了就没了,以后遇到好人家,你就嫁了吧,朱堡村不是你的长久之地,俺这村支书也不是你的贴身保镖。

    俺懂啦,谢谢支书。

    兰草咬着嘴唇,勉强笑笑别过去脸,眼里偷偷甩出一串泪珠……她硬着心肠想: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再相信男人的臭嘴。

    十五、帮扶

    今年分配给朱堡村一个低保户指标。前年一个,去年一个,今年还是一个。老朱拿着表格,端详了半天,微微一笑,问板儿:老婆子,你看,今年困难户,咱该照顾谁?

    板儿头也不抬。

    老朱说,孩他娘,你耳朵聋啦?

    板儿说:你问我吗?

    老朱说:爹亲娘亲不如老婆亲,我不问你我问谁?

    呸!板儿啐了一口,听媳妇的话,过差了年!你是一把手,村里的事情,对也罢错也罢,俺不掺和。

    哈哈……老朱满意地笑了,他打开喇叭,朱希望,请马上过来一趟!朱希望,请马上过来一趟!

    话音未落,朱希望已经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了,端坐在圈椅子里,手指熏得黑黄,夹着一只纸烟,笑眯眯地吸着。

    支书,我就知道,今年该轮着俺娘啦。不,是你先想着俺娘了叔!

    你说什么?

    下来低保指标啦,对吧叔?朱希望笑眯眯的说。

    你消息倒快!朱强主任在镇上搞月查,我跟他已经商量过了,当然,也得征求下你的意见——经过再三考虑,今年的低保,我打算报上李兰草,你有啥意见没有?

    老朱站起来给希望倒水,沏茶,朱希望四十七八岁,细高个儿,长方脸儿,八字眉毛,白眼珠,肿眼泡儿,看他一眼总让人不能放心,觉得他一弯腰眼珠子会吧嗒掉地上,幸亏他眼泡凸着,恰好做那眼球的支撑。他鼓着俩眼珠子,看人的样子就像跟你拍桌子瞪眼睛发脾气。头顶上满头地头发卜楞着,好像那大田里沟帮子上沟沿子上四散漫长开的荒草,这儿一撮儿,那儿一撮儿,东倒西歪,咋周也梳理不整齐。他多年来一直低眉顺眼地跟下了老朱支书当跑腿子,眼下担任着村党支部委员,同时兼着村委会里的会计,是老朱支书内定培养的接班人。这时候,只见他惊愕地说道:

    李兰草?去年勇军出事的时候,矿上包赔了她二十万!她虽然可怜,可是,论条件,她可不算是困难户啊,谁家里放着有二十万?她家富得简直都流香油!

    希望,我希望你眼光往长远里看,老朱埋怨道,就是不报上兰草,也轮不着报你娘,就算报上俺老嫂子,上级也不会批!

    为啥?俺爹早没了,俺娘孤苦伶仃拉扯俺长大,俺娘她容易吗,为啥不能报上俺娘?朱希望委屈地几乎要掉出眼泪。

    为啥?因为你是党员,你是支部委员!你还是村里的会计,村干部的家属,就不符合上级规定,报了也白报。老朱冷笑道。

    那我辞职行不行?支委我不干了,会计我也不干了,行不行?朱希望气急败坏地吼道。

    希望,老朱冷冷地说,你就是退党,也不够条件。老朱给希望点上烟,说:鳏寡孤独,军属烈属,这才是硬杠杠。你娘有你这么个儿子,她就不够条件。有儿子的多了去啦,都不靠儿子赡养,指靠着国家照顾吗?要那样的话,吃低保的,那还不像大田里的蚂蚱遍地都是?

    朱希望哼哼着,不吱声。

    李兰草是有钱,可她那钱是咋来的?那是她男人拿命换来的!她上有公爹公婆,下有一个小闺女,一个年少小妇女,拉扯着老的少的这一大帮子人,还种着那好几大口子人的田地,累死累活,苦撑苦熬,这样的咱们不照顾,咱照顾啥样的?就算她将来嫁人了远走高飞了,那是她的事,但是,只要她在咱朱堡村一天,就是咱的良善子民,咱就有义务照顾她帮助她。要不然,会让村里的老少爷们笑话咱没人味,会让周围的庄台上说咱村的当家人不知道顾惜孤儿寡母!老朱越说越激动,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落下眼泪来。

    那就报李兰草吧。反正俺也知道:难事党员带头,好事党员退后,就像《村官李天成》里唱得那句词,“当干部就得肯吃亏”。朱希望嘴里小声嘟囔着,发泄着内心难以抑制的不满。

    希望,老朱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塞到朱希望手里,说道:

    这钱,你拿回家给俺老嫂子花吧,入不了低保,可咱也不能委屈了咱自家的亲人。

    板儿也从里屋提出一桶花生油,说:希望,这桶油你也拿着,俺老嫂子她吃不惯豆油。老朱欣慰的望着板儿微微点头。

    朱希望连连摆手,推辞说,叔,婶子,不中,不中!俺咋能要你家的东西?您也是一大家子人哩。

    板儿说道:好希望!快拿着,你要不拿着,就是还怪你叔,不给你办事哩,你不看他看你婶子!

    老朱也说道,你跟着我跑前跑后也不容易,这是你应得的,快拿着吧。朱希望感激地不知什么似的。老朱同时打发翠去叫兰草。

    李兰草一进门,便冷着脸问道,支书,你找俺来,有什么指示?老朱没理会她话里的寒意,他的目光越过她头顶,瞅着她头顶上端的空气,说道:

    经村委研究,朱希望的推荐,今年的低保对象,准备落给你。李兰草,快填下表吧。

    兰草愣了一下,脸色霎时和缓下来,她用手拢了拢额前垂下的头发,说道:叔,谢谢您的抚恤。希望哥,也谢谢您的关照,两人正要客气推辞,就听李兰草接下来口气坚定地说道:

    这个指标,俺不要!

    老朱希望听了,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