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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岁月如筛

    “明奶奶,高挂挂,爹织布,娘纺花…”在这个清冷的月夜,文清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副朦胧的画面:一个山坡下的农家小院里,一个老婆婆背上背着一个孩子,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叨歌谣哄他。月光透过院子里树叶的罅隙,筛下水银一样跳跃的光斑……

    那个老婆婆是他的曾祖母。从两岁多到上学,他大部分时间是在曾祖父母身边度过的。儿时的记忆中,父母就像两个淡淡的影子,好像与他们没有多少关联。后来他才知道,他两岁多,妹妹就出生了,后来又有了小弟弟。直到上学后,他还是与曾祖父母睡在东边的土窑洞里。

    他从两岁多就和曾祖母睡一个被窝。太阳刚落山,父亲还没有下地回来,他和曾祖父母就在东边的那孔土窑洞里睡下了。也许是与两个垂暮老人在一起长期生活的结果,以至于后来他回忆起自己的童年,觉得那时候自己就已经是一个耳不聪目不明的老人了。那时候院子里长着几棵老朽的花椒树,腐烂的窟窿里,雨后会生出一种形状像耳朵的椒耳,极像他们祖孙相依为命的生活。

    冬天的晚上,窑洞里没有火炉,只有放在土炕上的一个火盆,明明灭灭的火炭,给这个窑洞带来了温暖。火盆旁边卧着一只又大又瘦的黄猫,黄猫发出的呼噜声就像是在诵经。他记得曾祖父母不喜欢鸡,喜欢狗和猫。曾祖母经常念的一句顺口溜就是:“鸡来穷,狗来富,猫儿来了开当铺。”在那些缺吃少喝的岁月,他们不喜欢生蛋的鸡,养不起食量大的狗,只好养一只猫聊以自慰,以此来记念已经流失的岁月。

    每年供奉的祖宗牌位上,文清曾祖父的名字叫乃孩,是“奶孩”的别称。一看就知道,他的曾祖父是抱养来的。在北方许许多多的山村里,有无数个这样的“奶孩”,他们是作为“替代品”来履行传宗接代使命的。从村子里家长里短的故事中,文清知道高祖那代家庭殷实,远近的山坳里有许多土地,也算是四邻八乡有点名望的一个地主。像东三亩、麻子嘴,就是他曾祖父母经常念叨的曾经拥有过的土地。解放前,他们家不仅拥有土地,还开着一个车马大店,来往客商不断,曾经给这个家庭带来了财源。唯一缺憾的是高祖没有子嗣,就抱养了一个孩子,那就是他的曾祖父。他的曾祖父在优裕的环境里长大,娶妻生子后还依赖父母生活,不会料理稼穑之事,经商也是一塌糊涂。听说高祖为了调教他的经商之道,让他在邻近的县城里囤积粮食,他在粮食价格猛涨的时候期盼着再涨,却在粮食价格跌到低谷的时候全部甩卖了。据说一下子赔了八百多块大洋,高祖气得差点吐血。

    文清知道这个故事通过无数人的嘴巴,已经失去了本来的面貌,但曾祖父的一生确实经历了家道衰落的过程。这固然与他从小被娇惯、长大生财理家无方有关,无法改变的社会大环境也是造成这个家庭破败的主要原因。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日寇入侵到这里的时候,村里人推举他曾祖父做了日本人的维持会长。两年后,八路军在距村子不到十里的十里铺袭击了日军的军车。几天后,疯狂的日本鬼子对这里的几个村子进行了扫荡,他的祖父就在那次扫荡中惨死在入侵者的刺刀下。那时候,他的祖父还不满十八岁,结婚了但没有留下子嗣。也是那次扫荡,他家做店铺的外院被烧光了,一座四合院变成了一片废墟。文清小时候看见的那些断垣残壁,如今还历历在目。事后不久,高祖一气之下赴了黄粱,高祖母不久也去世了。这对曾祖父母是一次致命的打击,也是对“维持会长”的一个绝妙的讽刺。

    在平淡的家庭生活中,很少有人顾念自己的祖国,好像“祖国”是与我们小百姓无关的一个大而虚幻的概念。只有灾难降临自己的家庭,我们才去体味“覆巢之下无完卵”的滋味。否则,只要为了自己的利益,就不惜损害集体的利益,损害国家的利益。好像国家自古以来就是某些人的,与某些个人与团体有关,与我们小百姓无关。只到入侵者践踏、蹂躏,并且波及到自身的时候,我们才去体会那种切肤之痛。人的记性好像很差,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战火教育,有人挑起战火就有大批的人跟着去玩火。历史是一大堆我们念叨着却不去接受的教训,人类把它写到纸上,主要是为了教训后代却不是为了警示自己。

    文清的记忆中没有祖父,只有曾祖母讲给他的一个悲惨的故事。文清记得祖宗的牌位上有一个陌生的名字——史天贵,那就是被日本鬼子杀害的祖父。后来,他的曾祖父母又依法炮制,抱养了他的父亲,算是他的祖父史天贵的儿子。他小时候记得家里有两棵梨树,他的曾祖父说,那是他从蛮坡口、鱼骨肚刨来两棵棠梨树嫁接的。棠梨树嫁接梨树,软枣树嫁接柿树,这也是传宗接代。在我们普通百姓家,祭祀的祖先不过也就那么三四代,不像古之大户人家,祠堂里供奉着祖宗十八代,甚至更久远的先祖,以此来标榜他们血统的尊贵。其实,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人类不断自己制造灾难改朝换代,那些“有识之士”又善于玩移花接木的把戏,谁知道传来传去遗传和变异成什么样了。

    但文清的出生,无疑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希望,使他的曾祖父母有一种枯木逢春的感觉。老两口把这个孩子当成了仙宝蛋,仿佛文清的父亲不是他们的亲孙子,而这个曾孙却通过嫁接成了这个家庭真正的传人。在文清的记忆里,他对亲情的感受是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文清至今耳畔还回荡着“红蛋、红蛋”的呼唤声,那是一种溺爱的声音,是一个老祖母充满希望的呼唤。那时候,这个地方的人还没有见过红皮鸡蛋,因为这个重孙子出生于“文化革命”期间,那时候“祖国山河一片红”,当地人有为了小孩健康取一个闷蛋、狗蛋、粪蛋……的小名习俗,迷信好养大成人,老祖母就昵称这个宝贝重孙子为“红蛋”。

    文清记得头发花白的老祖母脑后绾着一个髻,穿着大襟衣服,宽大的裤脚用黑带子缠着,穿着一双脚尖尖尖的布鞋。后来他才知道,曾祖母是曾祖父的续弦,曾祖父的原配夫人年轻的时候就故去了。文清清明节到麻子嘴上坟时,记得曾祖父告诉过他,右边那个坟里埋着他的曾祖母。可文清的心里从来没有过那个曾祖母,只有抚养他长大的曾祖母。根据文字记载以及道听途说,古之男人大都喜欢自己的小老婆,曾祖父却时常怀念死去的大老婆,说曾祖母还不及她脚后跟上的那点污垢。曾祖母没有生育过,死去的祖父是死去的曾祖母的亲生儿子。听曾祖母对往事的零星回忆,她嫁过来后凌晨推碾磨面,然后在店铺里帮忙,似乎疏于针线活。何况,她的脚不是古人推崇的“三寸金莲”,按照乡下喜欢褒贬人的女人所说,就像厕所里的捣圊骨朵。更重要的是,曾祖母一生没有生养儿女,这或许是曾祖父最不喜欢她的原因。文清不记得曾祖母的脚捣过圊,但见过她在尿瓦盆里洗过脚,真是又丑又臭。他不明白,中国古代男人为什么偏爱女人的脚,他想不清楚“三寸金莲”究竟有什么好处。小时候他和曾祖母睡一个被窝,最怕的就是碰她那双变形的脚。然而,在他儿时的记忆中,曾祖母的被窝、臂弯、脊背都曾是他温暖的摇篮。

    文清记得爬在曾祖母的背上,她一边走一边摇,一边嘴里还念叨:“奶奶养孙子,才是正根子。”长大后他才明白,父亲才是她的孙子,也许曾祖父母觉得他父亲是抱养来的,他才成了他们的“正根子”。其实,经历了那么多得人生变故,曾祖母不仅是把他当做亲孙子养着,甚至是把他当做儿子养着的。他是她心头的太阳啊!她常常在给这个宝贝重孙子零食的时候说:“红蛋,跟老奶奶亲不亲?”。“亲”。“哪里亲?”他就在老奶奶皱巴巴的脸上亲一口。多年后,文清才明白,亲,原来就是嘴。鸟儿飞到你的身边,猫儿狗儿跑到你的跟前,亲近你,也是为了嘴。亲近,原来与血缘并没有多少关系,是耳鬓厮磨、长期相处的结果,是喂养的结果。

    文清记得自己小时候就是一只小馋虫,嘴馋得要命。也许因为曾祖父母宠爱的结果,吃饭总是挑三拣四。他最喜欢吃的是菜汤里的面条,小米饭贴在锅底的锅巴。两个老人把他宠得没有一点规矩,能照出影子的菜汤,竟允许他下筷子捞面条吃。老祖母知道他喜欢吃锅巴,总是把金黄的锅巴留给他,剩下的、烧焦的才属于他们。那时候的伙食条件很差,一天的饭食总是与玉米面、小米有关,总是与南瓜、萝卜、土豆有关。地里种啥吃啥。早上吃窝头,玉米面掺麸或掺糠,吃纯玉米面的家庭很少。窝头吃腻了,变一变花样,吃顿玉米面糊糊,或者玉米面疙瘩,或者比糊糊干硬的咕蹙——也是玉米面在锅里的水烧开后搅拌做成的。有的家庭还把黄豆皮搅和在玉米面里,做成的饭叫豆皮咕蹙,把秋天晾干的柿子皮搅和在玉米面里,叫柿皮咕蹙。

    那时候,能吃的东西似乎很多,槐花、榆钱拌着玉米面可以蒸饭团,野菜更是多得数不清,麦兰、扫帚苗、西方谷、沙扑棱、豆叶、花椒树叶……都可以下饭,就连榆树皮磨成面掺和到玉米面里也是一种美味。中午饭的花样多一点,但还是万变不离其宗,还是离不开玉米面、小米、南瓜、萝卜。小米除了吃干饭,还可以把小米煮好捞出来,在汤里放些南瓜、豆角、胡萝卜,再放很少的一点面条,叫捞饭。把米在锅里一炒,烧开水后放进菜、面片,做成的汤饭叫做炒米汤,不炒米的叫菜汤。玉米面掺点白面和成面团,在抿脚床上抿下去叫抿脚,用饸饹床压下去的叫饸饹。吃顿馒头、烙饼,也是白面和着一半玉米面,烙饼是一张又黄又硬的烤饼,因为只放很少的一点油……在那样的生活条件下,能养出一条不吃这不吃那的小馋虫来,确实属于人间奇迹。

    文清至今还能忆起曾祖母做的菜汤的味道,豆角的味道,野小蒜的香味,还有杂合面特有的味道,那是他记忆中的人间美味。他不喜欢放土豆、南瓜、胡萝卜的菜汤,不喜欢大蒜和葱的味道,菜汤里的面条最好是白面、玉米面和小豆面和成的,那叫三合面,最好用油炒点野小蒜烹到锅里。在他的记忆中,曾祖母的菜汤是天底下最正宗的菜汤。春天没有鲜豆角,她就用秋天晒干的豆角条,而且绝不像那些奢侈的厨子们,乱七八糟的菜一起往锅里堆。面条擀得薄、切得细,煮在汤里永远保持苗条的身材,吃到嘴里爽而不腻,玉米面的味道和着淡淡的豆香让人回味无穷。

    早上的窝头他不喜欢吃。已经上小学了,母亲嫌他早上不吃饭,逼着他把窝头带到学校,他不是送人就是悄悄丢掉了。小时候的伙伴,放学回家看看饭还没有煮熟,能先吃上一块冷窝头就是奢侈的享受。可家里人把窝头用篮子吊在房梁下,或者窑洞顶垂下的铁钩上,让孩子在篮子底下像饿狼一样焦躁。就是在那样的条件下,文清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吃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好像吃下那些东西比饿着更难受。那时候,他吃玉米面窝头,中间要放些红糖他才能吃下去。红糖就在曾祖父母窑洞后面那个破柜子上的黑陶罐里,那是只有女人生孩子或者过节才用的,存放时日久了,坚硬的就像一块岩石。他像耗子一样锲而不舍,终究把罐子里的“岩石”磨完了才罢休。中午的捞饭他不喜欢吃,就舀点汤在锅里捞面片吃,后来和父母一起生活还是“本性难改”,受到父母的责骂又感到满腹委屈。后来他才明白,小时候已经被曾祖父母宠坏了。

    活过大半生他才明白,人的一生中人们称作“命运”的东西,是一个人在特定的环境里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一棵弯曲的树,自有它弯曲的成长经历,并不是种了一颗天生弯曲的种子。幸福与不幸是结伴而行的姐妹,感觉到自己幸福,或者是看到身边太多的不幸,或者是经历了坎坷苦难而跨进了顺境。天底下没有单纯的幸福。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童年是幸福的,曾祖母就像一颗只照耀他的太阳,带给他弟弟妹妹无法享受的温暖,也养成他享受不到特殊温暖就痛苦、委屈的脆弱心理。

    他记得,那时候院子里长满了树,两棵粗壮的梨树,一颗苹果树,一颗桃树,一颗杏树,还有几棵花椒树。杏儿黄了,桃儿红了,梨和苹果熟了,最先享用的是他。直到上学后弟弟妹妹还不能与他争抢。记得有一年割小麦的季节,院子里的杏儿开始成熟,曾祖母每天用一根棍子把那些发黄的杏儿打下来,把最好的捡给他吃。有一天,恰巧弟弟妹妹也在树下,曾祖母打下的杏儿满院滚,两个小人儿也忙着拾杏子吃。文清一贯被老人娇惯,见弟弟妹妹捡了许多又大又黄的杏子,就气得大声嚷嚷,仿佛享受那些最好的已经成了他的专利。曾祖母扔下棍子,就从两个小人儿手中抢杏子,两个孩子急的大哭。他记得父母回来后与曾祖母大吵一场。

    长大后想起这件事他就脸上发烧,孔融三岁能让梨,而他七八岁还与弟弟妹妹争抢东西。人在小时候,家庭的影响和教育很重要,虽然为了“身上衣裳口中食”,兄弟相残、父子结怨的也不少,但忽略了人间这个“情”字,就是忽略了做人的根本。而一个孩子只有通过良好的家庭教育,通过亲人的言传身教,才能潜移默化到思想观念中,落实到孩子的日常行为、习惯里。

    多年以后,他在反思,自己为什么一生不懂亲情,却在情字中纠结?那是因为家庭教育在这方面缺失,学校教育在这方面缺失,社会舆论导向的片面性所致。古之“忠孝”教育,那是一种驯服人的教育,并不是一种人性化的“爱的”教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要求你绝对服从,而不是相互关爱。文清小时候接受的教育,是一种带有明显政治色彩的“革命教育”,真正的人间亲情,他是一点也不懂。人在小时候,父母长辈的言传身教,胜过任何名校的教育。日常生活中,人的思想和行为很矛盾:虐待老人,却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善待自己;从没有关心过自己的兄弟姐妹,在自己遭遇厄运的时候却希望每个兄弟姐妹都伸出援助之手;在生计线上挣扎的人们,不少就像乡下人说的“嘴上念着金刚经,手里拿着八格升”……建立在这些欲念之上的亲情、友情,终究也只能得到同样的回报。

    想起曾祖母的一生,文清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咸一起涌上心头。他常常在梦中梦见曾祖母,穿着宽大的绸缎衣裳,手里拿着一条鞭子,像牧羊人一样驱赶着一群跳蚤和虱子。他记得曾祖母在临死的时候,父母把她抬进东窑旁边的那个小土窑洞里,窑洞里黑的看不清老人的脸。母亲做好饭,总是说:“你老奶奶一生与你最亲,给她送饭去吧。”他每次把饭送到老人手里,转身就跳出了那个小窑洞,然后站在门外拍打身上跳来跳去的跳蚤。那时候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为这个深深疼爱过他的老人做点什么,哪怕喂老人一次饭,或者为老人擦洗一次身体……哪怕只有一次。生命是如此悲哀。

    但在文清的记忆里,院子里那些老朽的花椒树,腐烂的窟窿里,雨后会生出一种形状像耳朵一样的椒耳。那是一种生命的绝唱。就像记忆中的月光依然会在树叶的罅隙间,筛下跳跃的光斑,洒在老祖母和那个孩子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