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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蓝色梦幻

    月光照亮了窗户,窗帘上的心形树叶图案隐约可辨,屋子里朦胧的辉光,让红绳想起了儿时把萤火虫放进南瓜花里发出的光,心里像盛满了透明的液体。

    当她还是一个文静的小姑娘的时候,她就喜欢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看萤火虫在夜色中飞翔。她家门前有一条大沟,沟里长满了槐树,那一嘟噜一嘟噜白色槐花开放的时候,整个村子都飘荡着槐花甜丝丝的香气。萤火虫在夜色中滑翔的时候,槐树已经结出了扁扁的果实。萤火虫似乎是一种喜欢凉爽的小精灵,立秋之后才出现。这时令,黄色的南瓜花开的正艳。夜晚,当萤火虫从沟里飞上来的时候,晚饭后的孩子们追逐着,一边嚷着“明火虫低落!明火虫低落!”。有的萤火虫果然飞低了,被跑得快的孩子扑落在地。南瓜长长的藤秧上,那种长着长梗的南瓜花是不结果实的,孩子们采摘大人不会阻拦。于是,萤火虫便被囚禁在南瓜花里,用线或草叶把花口一系,孩子们的手里就有了一个“黄灯笼”。

    有一天晚上,她把哥哥“黄灯笼”里的萤火虫,放飞到屋子里。躺在土炕上,看那些小精灵在黑暗的屋子里高飞低回,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有一只萤火虫落到了枕头上,妈妈说:“牛粪生‘眀晃虫’,你闻闻,一股牛屎味儿。”她把鼻子凑近闻了闻,果然有一种难闻的气味。尽管如此,她还是非常喜欢这种给夜晚带来光明的小精灵,它就像夜幕下的星星,夜晚因它而充满生机和活力。

    比起萤火虫和星星的光来,月光更大气,更迷人。就像今晚,满月的光浩浩荡荡,一泻千里,山川大地共沐银辉,难怪古人禁不住感叹:“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月亮不像太阳永远如火轮,时而如钩,如眉,如扇,如盘……多姿多彩的形象永远让人们心醉神迷。尤其让她觉得神奇的是,月圆月缺,潮涨潮落,似乎与一个女人的“月事”有关,似乎与一个人的心情有关。每当月圆的前后几天,她的身体里就像有一股潮水在涌动,仿佛注入了一种烧灼的液体,在澎湃,在激荡。

    今天晚上本来是要回家的,下班前她收到了一个电子邮件,就在单位吃了晚饭。晚饭后,她既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打麻将,也没有同值班的同事打扑克,独自坐在办公室搜索电脑视频。那时候网上正热播《失乐园》。那段视频她已经看过两次,仿佛不由自主似的,她又打开看了一遍。接着她又在网上打开了《失乐园》小说,仔细阅读凜子和久木在一起时的情节。凜子和久木的激情生活深深感染了她。在遇到孟建新以前,她从来没有把两性生活看得那么重要。直到那一年遇到了他,就如同凜子遇到了久木。

    那一年的春天,像以往的春天一样脚步凌乱。艳阳高照的时候,看着地面钻出的小花小草,以为春天像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向你走来了。夜里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冷风,早上起来,地上一片桃花、杏花的花瓣。这里的春天忽冷忽热,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喜怒无常。红绳记得有一年春天,农人们已经开始下地播种了,突然一夜霜冻,开花的果木树遭到了致命打击。那一年,遭受了霜冻的果木树收成比往年差了很多。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天命”,不是“天命”不可违,而是恰恰碰上了。

    那年春天,她在白虎乡妇联工作。那一天的例会石书记安排了乡里的护林防火工作,田乡长重新调整了包村干部,接着就是欢迎新调来的孟秘书。孟秘书站起来,大大方方地介绍:“我叫孟建新,今后工作还要请领导和同事们多多关照。”红绳端详着他的脸,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发现他笑的时候,雪白、整齐的两排牙齿中,左嘴角一颗上牙异军突起,不过,不仔细看,是不会发现的。想到一个女人这样端详一个初见面的男性,红绳的脸烧起了一片红晕。散会后回到办公室,孟秘书的形象不时闪进红绳的脑海,就像保存已久的那个相框里的“梦中情人”。

    红绳十八岁那年,在镇里的杂货商店看到了一个相框,蓝底色的框边镶了金边,相框的四个角有四只金蝴蝶,每两只蝴蝶的中间有一朵金花。相框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英俊的男孩子,二十岁左右的样子。小伙子白净的皮肤,高鼻梁、浓眉毛、大眼睛,阳光灿烂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背景是白云蓝天,还有一棵绿色的棕榈树。从照片上只能看到小伙子的上半身,他穿着一件翻领的绿色上衣,骑在一辆摩托车上。红绳那时刚刚高中毕业,青春的梦想就像小鸟在绿树上扑棱,她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阳光少年,羞涩地把这个相框买下了。

    见到孟建新,红绳心中的那个少年仿佛复活了,心中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燃烧。虽然她明白,心中渴慕的恋情,不会再像一个少女那般纯情,但像烈酒般烧心。从那个时候起,她越来越喜欢妆扮自己,脸上的表情比起以前开朗多了,也比以前勤快了。徐秘书退休前,它与徐秘书、民政员段永刚一个小组值班。值班的日子,不是孩子发烧,就是家里有别的事,在岗的日子很少。隔一段时间,她就和丈夫请老徐和永刚吃饭,感谢他们为自己顶班。孟建新调来后,正好顶替老徐和她一个小组值班,从此以后,她值班的日子从不脱岗。那时候,她三十岁,女儿小薇6岁,她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坠入了情网。

    红绳不愿意回忆自己的初恋。虽然,当她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就有了心中的偶像,但现实生活中的爱恋,远比思维复杂。在这件事上,如果把世界上的人,分成男女两个大的集合,每一个人都醒目地贴上标签,比如国籍、身高体重、相貌特色、学历、家庭状况、职业、健康状况、兴趣爱好、习惯等等,让你画一条红线,把最适合你的那个人与自己连在一起,你能找到一生无缺憾的挚爱吗?答案是多种多样的。只有天真的少男少女,才会觉得稳操胜券。经历过情感生活的人们都知道,爱恋不是单方的选择,是特定环境里的机缘,是两颗心的相互吸引,更是漫长生活的和谐成长。即使让你满世界去挑去捡,也未必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爱情。

    红绳曾经渴望那种有爱情的婚姻,但现实生活仿佛就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它与头脑中的理念仿佛是不能交会相融的两个层次,就像蓝色的天空和绿色的大地,水乳相融的情形只会出现在迷乱的倒影里。

    在她生活的那个圈子里,很少有人为爱情烦恼。“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是通过婚姻改善自己的生存环境,这是婚姻的大方向、总路线。古代的指腹为婚、父母许配,或从名,或从利,坚持的是这条路线;如今的自由恋爱,或受传统观念的影响,或受享乐世界的感染,大多数人也不偏不倚走在这条路上。如果把“结婚不是为了爱情”立为一个命题的话,红绳是多么想得到它的否命题啊!

    与史文清见面之前,红绳已经认识他了。那时候他是白虎乡的团委书记。在这个山区县里,他最早骑着一辆洛阳产的嘉陵摩托车,来往于县城和白虎乡之间。那时候,红绳在东关小学当代理老师,史文清正与东关幼儿园的老师高彩虹谈恋爱。史文清为人随和、热心,经常在路上捎带不认识的陌生人,无论男女老少。有一回他捎带一个小脚老太太,听说是同事的丈母娘,多跑了几里路把她送到了家门口,老太太下车的时候把腿摔坏了,他又好几次去看人家。红绳记得他捎过自己几回,那时她还没有学会骑自行车,四象县像其它山区小县城一样没有公交车,搭不上便车时她便步行二十多里从家到学校,或者从学校回家。有一次,她在回家的路上,走得腿脚发酸的时候,突然听到摩托车的刹车声,她一边向路边躲一边扭头看。那时候这个山区县里统共不上十两摩托车,她还从来没有坐过这个屁股冒烟的东西,没有想到是冲自己来的。“去哪里?捎你一段吧?”看着这个中等个头、胖墩墩的青年,红绳的脸刷地红了。当红绳听说他在白虎乡上班,随路捎自己,才感激地坐上了。红绳搭过他好几次车,心中生出过好感,但并没有过那种爱慕的感觉。如果结婚是为了选择一个善良的人,在红绳接触过的人中,文清无疑是合适的。如果结婚只是选择一个一生不离不弃的人,文清也算得上是上好人选。但是,红绳从认识文清的那天起,就不喜欢他蠢头蠢脑的样子,不喜欢他那大蒜头的鼻子,就像某娱乐节目的两个主持人,一个说她不喜欢戴眼镜的,一个说她不喜欢秃头的一样,文清在她心里绝对不是那个一见钟情的人选。许多年后红绳才明白,与一个自己骨子里不喜欢的人结婚,随着生活环境的变化,注定会产生许多变故。

    她与孟建新的相遇,就像蜜蜂找到了了鲜花,火星碰到了燃油,凜子遇到了久木。他们在一起时,眼睛里恋人一样闪亮的光芒,甜蜜会心的微笑,仿佛走进了人生的第二个春天。红绳是一个矜持稳重而又腼腆的女人,说话温和,而又很少表露自己的心思。但她发现孟建新看自己眼睛里闪烁的异样的光芒,就明白她喜欢的人也对自己有意。如她所料,孟建新愿意为她代劳报表、写报告,请朋友吃饭也拉上她,尽管她总是找借口推辞。她不是不喜欢与心仪的男人在一起,她要在公共场合维护自身的形象,维护他们两个人在社会上的形象。她觉得婚外的爱恋,就像电影里的地下党人,表面不动声色、逢场作戏,心中却有极明确的动机。

    她永远记得那个春日的晚上。那一天,正好是他和孟建新、段永刚三个人值班,而段永刚因为父亲生病住院请了假。那时候,这个地方还没有手机,更不用说来电转移,值班的人必须守住值班室的电话,才能保证上传下达。值班室就设在那个二层小砖楼一进门的右侧。那一天晚上,孟建新因为有应酬,红绳守值。晚上出去的时候,孟建新对红绳说:“等我回来。”也许是感觉到话说得不得体,又补充说:“你就可以去睡了。”

    “等我回来”这四个字,就像四枚软钉子,深深插进了红绳的脑海里,她似乎没有听清楚孟建新后面补充的话,只感到脸颊有些发烧。她有一种预感,或者说已经预料到了事情的发展。

    那天晚上,孟建新回来已经很晚了。乡政府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敲击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夜半时分,孟建新一走进院子,红绳就听出是他回来了。孟建新的皮鞋后掌上钉着两个巴山虎,与水泥地摩擦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听到他回来了,和衣躺在值班室床上的红绳,心跳突然加快,脸上不由泛起红晕。

    她等待了好久好久,才听到了值班室开门的声音。门是虚掩着的,她其实一直在等待中度过,激动的心情一直没有平复下来。她听到孟建新关门的声音,开灯的声音,拉窗帘的声音,尽管脸红、心跳已经无法掩饰她的内心世界,但她还是闭着眼睛继续装睡。

    像有一片两片的花瓣轻轻地落在脸上,那花瓣带着一股牙膏和香皂的清香味。她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期待有更多的花瓣落下来,给脸上的燥热带来一些清凉。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在开满鲜花的树下玩耍,看蜂儿蝶儿在花朵间留恋。有时,一只蜂儿在一朵花上停留好长一段时间,从这片花瓣爬到那片花瓣,甚至撅起屁股把头深深埋在花蕊之间,沉醉在花的清香之中。它们喜欢花的颜色,爱恋花的香味,所以总是轻手轻脚,以免伤害心中美好的东西。因为美,才爱,因为爱,才惜,大自然中,蜜蜂之类的小生灵似乎更懂得这种感情。

    春日的暖风,吹得人发晕发醉,红绳觉得她是在一个花园中徜徉。花园中的树木开满了各色各样的花儿,在微风的吹拂下,不断有花朵落到脸上。一阵温热的微风吹来,吹开了她的衣衫,树上的花瓣温柔地落到了她的身上。和暖的风吹得她的皮肤痒舒舒的。花瓣从身体上滑落,就像露珠从草叶上滑落,她甚至能感觉那种滑落的弧度。还是少女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一种优美的线条,她曾经在一个孤独的晚上,赤身裸体在家里大衣柜的玻璃镜前欣赏自己,甚至产生过哪个男人爱上自己就是爱上幸福的意识。仿佛很久很久了,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团面被凉在案板上,就像一架典雅的弦乐器,闲置在寂静的角落里。

    红绳从少女时代就渴望那种细腻的爱,渴望花一样舒缓开放的感觉。有一段时间,她觉得今生再也不会有人读懂她的心思,读懂她细腻肌肤的纹理,拨响她身体乃至心里绷紧的情感的琴弦。恍于梦中,她与孟建新以这样的方式相会了。仿佛她身体每一根绷紧的琴弦,都在孟建新修长手指的抚弄下,发出柔和的颤音。她感觉自己远不是五弦琴或七弦琴,当身体紧绷成一条弓的时候,弧度上的每一点都是连接琴弦的接口,当身体融成一潭水的时候,每一点颤动,都会漾开许多涟漪,每一道涟漪都是一种颤动的弦音。

    温暖而幸福的回忆,就像一朵花的开放,就像钻进了屋子的月光。从那时起,她就喜欢上了在孤独中等待,在等待中沉醉。就像弥尔顿的神话史诗中所写的,亚当和夏娃经不住诱惑,偷吃了上帝明令禁吃的果子,就再也无法抵抗“果子”的诱惑了,即使受到上帝最严厉的惩罚。

    今晚的月光是这样明亮,红绳拉开窗帘,让月光无声地倾泻在床上。床上铺着温暖的毛巾被,两个枕头并排放着,屋子里飘荡着栀子花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