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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花映心河

    在文清的记忆深处,有一个满月一样的脸庞,柔和的线条,明亮的色彩,映在了他的记忆深处。那是一个叫红红的女孩,她仿佛是被一种美妙的声音呼唤出来的,带着好多小人书,羞怯地站在了她的记忆中。

    文清上小学的时候,家乡正修铁路。在这山前山后的沟里,驻扎着铁路工程第×局三处四段四个队的铁路工人。一队驻扎在石桥峧,二队驻扎在坟峧,三队驻扎在前峧,四队驻扎在后峧,段部就设在他们岭底村的蛮坡口,材料库也设在那里。施工前期,许多铁路工人赁家住在村里的百姓家。那时候,红红一家就住在他家。

    他只知道她叫红红,是昵称还是名字,他不清楚。在他的记忆中,红红的妈妈是一个漂亮女人。她中等的个子,白皮肤,大眼睛,脑后编着两条辫子。她脸上的线条非常柔和,就像她叫女儿的声音一样优美。

    “红红,吃饭了。”

    “红红,回来睡觉。”

    后来他才知道那叫普通话。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优美的声音,腔调柔和、圆润,比这里人唱歌还好听。特别是“红红”那两个字,就像倾注了一个母亲无限深情似的。

    他在当地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甜美的声音。当地人说话的声音短促、直、重,就像拿着镐刨地似的,一下砸一个坑。比方当地人说“猪”,他们舌头不打弯就吐气“ju”,说“吃饭”舌头还是不打弯就吐气“qi fan”……仿佛舌头一打弯就失去了话语的份量。他们叫自己孩子也是这样,“狗蛋!” 这两个字硬生生让你觉得是狗下了一个蛋,而不是呼唤他们溺爱的孩子。

    红红的爸爸是二队的技术员,身材魁梧,国字脸,鼻梁上架一副眼镜,框架是茶色的,宽边。他经常穿一身灰色劳动服,说话文质彬彬的。他给红红买了许多小人书,有《铁道游击队》、《西游记》《小兵张嘎》、……

    在红红来到之前,文清很少看到小人书。记得“狗粪”从舅舅家带回一本《红灯记》,没头没尾的,他和伙伴们看的还是津津有味。那时候,他们虽然小,但看“革命样板戏”看多了,仿佛每个人都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他们一眼就能从画册里找到 “好人”或是“坏蛋”。特别是画册里的光头“鸠山”,大家都说他是“大坏蛋”,“狗粪”就用小刀把他的五官都剜成了窟窿。红红的小人书让他眼馋了好一阵子,直到那一年的夏天,红红把小人书搬到凉爽的土门楼过道看,他才分享到那些小人书。

    他的脑海中常常浮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背靠山的农家小院,北方山区常见的那种简陋的土门楼,大门左侧有一棵合抱粗的柳树,门楼两边的矮墙里,左边有一棵苹果树,右边有一棵梨树。覆盖着浓荫的门楼下,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坐在玉米叶编织起来的蒲垫上,面前的矮板凳上放着一些小人书,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和她面对面坐着,他们手里捧着小人书看。

    小姑娘文文静静的,上身穿一件白底蓝圆点的短袖衫,脚上穿一双塑料凉鞋,梳着两条小辫子。她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小脸像苹果一样圆润,编着两条乌黑发亮的小辫子,像是从一个没有灰尘的地方来的。

    史文清记得自己小时候很少照镜子,几乎也没有照过相,眼睛只看着别人的“好”或“坏”,嘴里只品评别人的“美”或“丑”,自己是什么样子,他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也许,一个人的眼睛,就像两盏灯,它可以照亮眼前的一切,唯独照不到自己。他想象着那时候,自己一定是一个奇丑无比的丑小鸭,但他爱慕这个有着水灵灵大眼睛的素净女孩。在那些美妙时光里,他一度把她当成自己未来的新娘。

    那时候他上小学三年级,她上一年级,他们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校园里有一个很大的戏台,坐北朝南,戏台两边有两尊石狮子,那是“土改”时从一个大地主家门口抬下来的。东西两边土木结构的十多间瓦房就是教室和老师宿舍兼办公室。学校当时是七年制,一、三、五三个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半年级(相当于现在的学前班)和二、四年级在一个教室上课,六年级和七年级是两个单式班。周围四五个村子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史文清记得他们班一共三十多个学生,铁路工人的子女占到一半。材料库队长的一双儿女——国富、国玲,四队队长的儿子小菲,电工的儿子毛狗,爆破组老郭的儿子利栋,还有朱金海、朱金河兄弟俩,还有红红、晶晶……他们曾为山里的孩子,带来过新的风气,新的游戏。

    铁路工人进山之前,山里就像一处世外桃源,像陶渊明《归田园居》里写的:“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山里偶尔来一辆三轮摩托,也一定是身穿白上衣、蓝裤子、戴着红领章的公安人员来办公事。比如带走一个“强奸犯”或者一个“现行反革命”。就是这样一点动静,几乎家家都有人出来看,特别是孩子,“电驴”来了胜过如今的“明星”进山,摩托一进村口,眼明耳尖的孩子就在山坡上喊:“电驴来了!电驴来了!”。那激动的回音,就像一把火燎到了“马蜂窝”,村子里立刻就沸腾起来。用村里人话说,那叫“看看热闹”。山里人的生活太单调了,结婚典礼是“热闹”,发丧是“热闹”,“批斗人”是“热闹”,夫妻吵架、兄弟打闹也是“热闹”,……这些短暂的热闹,更衬托出了山里的寂静。

    那时侯,孩子们玩的游戏少得可怜。女孩踢的毽子多是废麻坯缠在方孔的古钱上做的,也不是每个女孩都有。跳绳是用玉米叶拧成的,麻坯还要搓成绳纳鞋底,轻易是不会让孩子们玩掉的。男孩们玩的最多的游戏就是“中国打日本”或“打瓦”。 “中国打日本”的游戏,就是在泥地上用小木棍或石头瓦片的棱角划一个正方形,然后在正方形内横划三条线、竖划三条线,等分成十六个小正方形。“日本兵”只有三个,排在大正方形一边中间的三个交点上,“中国兵”十五个,排在对面前三行的十五个交点上。一边的兵用小石子代替,一边的兵用短木棍代替。两军对垒后,“铁锤剪刀布”定开局。“日军”隔一个交点能吃掉对方的一个兵,吃完就是胜利;“中国兵”只能迂回包围对方,把对方逼到死角不能动弹就算胜利。“打瓦”是在地上竖立一片破瓦,离开三五米画一条线,脚面上放一块石头,把瓦打倒就算胜利。男孩们脚上的窟窿多是这样磨出来的,他们的野性和力气也是这样锻炼出来的。

    铁路工人子弟来到了学校,首先为学校的孩子们带来了“翻元宝”的游戏。开始32K纸叠成,后来换成了16K纸叠。那时候,七分钱一张的白纸,大部分家庭一学期也就为孩子买那么几张。用线缝成的写字的本子,正着写完,反过来再写。所以大部分孩子叠元宝,大都是用写过字的废纸。有的孩子输红了眼,也用书皮叠。于是,课本就成了无头无尾的“天书”。课余时间,男孩“翻元宝”,女孩也“翻元宝”,赢了“元宝”就像是获了大奖。“元宝”一度成了孩子们的“随身带”。山里的孩子天生彪悍、有力气,“翻元宝”总是赢。翻不过山里的孩子,国富就从材料库拿油毡纸叠。“纸元宝”自然翻不过油毡纸叠的“元宝”。山里的孩子就求家里的大人想办法,或者用核桃、柿饼、炒豆换油毡纸,后来几乎都有了油毡纸叠的“元宝”。后来毛狗、利栋又换成铁皮叠,而且越叠越大。国富居然叠成半个课桌大的铁皮“元宝”,自然,谁的“元宝”也翻不过它。

    红红的“元宝”都是用32K书纸叠成的,她的元宝既干净又轻巧。放学回家,文清也和她翻元宝。当她半蹲着身子甩开纤巧的手臂翻元宝的时候,文雅的动作,像是在扑捉一只蝴蝶。那种薄薄的纸元宝,文清甩出去的元宝产生的微风有时就能把它掀翻。如果把对方的元宝翻了个,自己的元宝又压在了上面,红红称为“翻转压”,她还要主动再给文清一个元宝。当时文清不收也不行,只是过后又把那些最干净的元宝还给红红。

    “元宝”热过去了,小菲、毛狗又组织男孩们“跑城”。就是在地上画出城池、城墙和过道,城里的人守,城外的人往进冲。跑来跑去,被推倒的孩子滚得满身是土,衣服和裤子经常磨出窟窿。红红是不参加这种游戏的。

    下雨的日子里,小菲在教室穿着长筒雨鞋,一条腿吊在空中,一条腿弹跳着唱:“来到来到来来到,四队工人来到了,头上带着安全帽,**戴着避孕套。”他故意学着大人的嗓音,两条腿交换弹跳,把雨鞋弄的很响。据说,那是四队的文艺宣传队宣传计划生育节目的一部分。那时候山里人还不知道什么是“计划生育”,安全帽、避孕套也是些新鲜的名词,只是听着好笑。

    最让山里孩子惊奇的是,国富、小菲、毛狗、利栋在上课前,会突然抱住同年级的女生亲吻。那几个当地女孩,被他们的粗野行为吓怕了,常常是老师进教室,她们才走进自己的座位,老师一离开教室,她们也跟着溜出去。倘或溜得慢,就会像被逮住的小兔,在人家怀里面红耳赤地挣扎。五年级那个叫素芳的女孩子,因为长得漂亮,是被他们抱的次数最多的。后来当地的那些大孩子,也学着去做。低年级的孩子们看得面红耳赤。他不止一次看到红红羞得满面通红,把头扭到一边或俯到课桌上。学校的老师是知道的,但没人站出来干涉,仿佛这是自然界一种很正常的现象。有时他们也玩这样的游戏,有一次好几个学生看见代初二数学的李老师,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拿着皮带从他办公室的窗户跳出来,初二那几个调皮男孩子说,那是学校的几个女老师褪掉了他的裤子。

    时光如飞,不知不觉就在大地上转了一圈。他们班的那些大孩子有的随父母走了,像利栋,他的爸爸一次爆破被炸死后,妈妈带着他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地方。国富、国玲的父母把他们送到姑姑家读初中,据说那是一个大城市。毛狗随着父母调动去了别的学校……他那时从三年级升为四年级,已经成了这个班级的大孩子了。

    有一天放学后,同年级的朱金海突然抱住了拿起书包就要回家的红红,猝不及防的红红一边挣扎一边大叫。没有走出教室的孩子像往常一样在看热闹,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游戏。已经走到教室门口的文清,回头看见朱金海欺负红红,马上返回从背后卡住朱金海的脖子把他摔倒在地上。红红从他们的身边哭着跑出去了。他把朱金海摁在那里,想用拳头狠狠教训那小子,没曾想朱金河从背后拿着一块石头砸到了他的头上。他只觉得脑袋呯的一下像浇了一碗凉水,顺着囟门和一边的耳朵流下来。用手一摸,手上一片血红。他扭身把手上的血拍到了朱金海的脸上。正当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不知是谁叫来了老师,制止了事态的发展。

    那一天晚上,他享受到了一个“英雄”享受的待遇。也许是因为父亲是村“革委会”主任的缘故,朱金海、朱金河的父母来赔情道歉。红红的爸爸妈妈也来看他,为他带来了刚做好的煎鸡蛋饼,还有不同形状的饼干。红红跟在爸爸妈妈的身后,为他带来了两本小人书。看着他从头顶绕过下巴的白绷带,水灵灵的大眼睛泪花在闪。那时他真想拉一拉她白净的手,就像一个爱花的人想把鼻子凑近花朵,闻一闻花的香味一样。

    那时候,他还不懂什么是“友谊”。当地人从来不说“友谊”。两个人关系不错叫“相好”,男人与女人相好叫“厮跟”,男孩挑逗女孩是耍“流氓”,女孩与男孩单独相处叫“搞破鞋”……人们的言行是这样不符,做着一套说着一套,“男女授受不亲”的思想好像贯彻得很是彻底。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路上相遇打声招呼,另外一个孩子看见了一定会传的沸沸扬扬。如果再次看见他们在一起,不管由于什么事,就会有人大喊他们两个人的名字,甚至是好多孩子一起喊。仿佛把他们两个人的名字放到一起,就像有一根红线把他们拴住了,他们就应该结为夫妻一样。据说,村子里有两三对夫妻就是这样“骂成的”。那时候的孩子,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接受情感熏陶的。

    那件事之后,经双方父母嘱咐,史文清与红红相跟着上学、放学。大家自然免不了喊他们两个人名字 “文清、红红!文清、红红!”朱金海、朱金河兄弟俩叫的特别响,但他们再也不敢轻易走近红红。这个打着绷带的“老伤兵”,上学把红红带到学校,放学准时把她带回来。那些日子,他就像是一个护花使者,陪伴着这个花朵一样的小姑娘。有时候,他觉得家与学校的路是那么短,用不了几步就到了。有时,他忍不住想拉一拉红红的手,为此他早上把自己的手洗了又洗,可常常在接近她的一霎那就想到了朱金海。那样的话,他们不就是一样的人了吗?能够与她相跟着上学,回家在一起看小人书,不是很好吗?

    那些日子,放学回家后,红红把他没有看过的小人书,一本一本拿给他看。当他从红红手里拿书的时候,有时候故意碰一碰她纤细、白嫩的手指,异样的激动就会持续半天。这种情况下翻过的小人书,记忆中常常是一片空白,小人书里的“好蛋”和“坏蛋”他也分不清了。特别是红红叫他“文清哥”的时候,就像温暖的春风拂过死寂的水面,这个“哥”就像送到他嘴里的一个蜜枣,一直甜到心里去。

    那件事过后不久,红红的爸爸妈妈很快就把红红送走了。听说红红要去的地方也是一个大城市,那里有她的爷爷奶奶。后来读过三字经,他才明白“昔孟母,择邻处”的真正含义,才明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那时红红的爸爸妈妈已经懂得,为子女提供相对良好的成长环境。

    那些短暂的日子,是他记忆中最幸福的一些日子。红红把她珍爱的小人书,让他一本一本翻了个遍。但那些看过的小人书,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留下了什么深刻的印象,只是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永远留在他心里了。他清楚地记得给红红酸枣时,他的手碰触到红红的手有过的颤抖,记得红红把肉片放到他碗里的心头一热,记得他剜掉了胡汉山双眼,红红欢乐的笑声,记得红红妈妈那一声声圆润、甜美的“红红”,记得同伴们“文清、红红!”的喊叫声……

    回忆起这件事,就像小时候做梦。外祖母说:你只要对着金牛角说“花轿”,一个四人抬的大花轿就摆放到了眼前;说“俊媳妇”,一个穿着绫罗绸缎、打扮齐整的俊俏媳妇坐在花轿里;说“吹鼓手”,一队吹吹打打的乐手站在花轿前,唢呐发出悠长的第一声就像是“呖唔啦﹏﹏”,然后把媳妇欢欢喜喜娶回家。梦中,他亲手栽下了一颗菜瓜籽,一百天后,他用这只菜瓜打下了一只金牛角。神奇的金牛角,让红红做了他的新娘,红红下花轿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一摞小人书……

    今晚的月亮是这样明亮,把他儿时的记忆唤醒了,仿佛胶片经过特制的液体,记忆中的形象在像纸上突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