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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流水年华

    八十年代初,国家命运在转折,对文清的家庭来说,也是一个转折点。他的父亲“援藏”回来了,并且晋升为四象县的副县长。他瘦了,但身上的霸气也减少了许多。回来后不久,他还拽着文清的母亲染了发。看着父母关系的好转,文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不久,文清收到了平川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那是这个地区首次从初中招生。

    考上了学校,文清并没有像范进中举一样感到惊喜,而是像一个窃贼一样不想见人,特别是不想见到二中的同学。领取通知书的那天,他就感觉人们避着他窃窃私语,后来陆续听到一些传闻,才明白人们不相信他能考上学校。在当年考中的二十几名学生中,百分之九十是寒门子弟,只有他,父亲是副县长。这就让人们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有的传闻说他的父亲送给师范学校的校长一台彩色电视机,有的说是两千元钱。放到货币贬值的今天,年轻人或许会嗤鼻一笑。那时候整个四象县也没有几台彩电,五分钱可以买一个烧饼,一毛钱可以喝到一碗肉丸汤,国家工作人员的工资一般都是几十元,两千元可是好几年的工资。

    文清也说不清自己是考上的,还是父亲送礼送上的。小学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认真学习过,初一、初二的时候由于贪玩,经常有好几门功课不及格。初三的时候,马壮、朱自强、杨飞翔因偷割铁路电线进了少教所,文清才把心思用到学习上。他们是第一届参加中考的初中学生,学校里的学习气氛空前高涨。为了孩子们的前途,学校在作息时间上也大刀阔斧进行了调整,除白天的课程照常外,又安排了两个早自习,三个晚自习。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学习时间,学生们除了短时间的吃饭,不足七小时的睡眠,都在课堂上打拼。他们拼智力,拼体力,拼耐力,有的同学因此得了失眠症,有的同学因脑神经衰弱离开了学校。在临近毕业的练兵考试中,文清已经跻身于优秀学生的行列,晚上十一点他还被代物理课的赵老师叫去做电路实验。但这并不能说明,一个在班级里成绩平平的学生,经过一年的努力就能考上学校。如果那年春天,他的父亲还在西藏,没有为他送礼的可能;如果班里考上七八个同学,他的考中也在老师和同学的意料之中。可是,班里只考上两名同学,而他就在其中。

    文清因为此事问过父亲,“他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到学校能好好学习我就放心了”。后来文清在成为“官二代”的时候想过这件事,干部家庭的子女有时想得到人们的真正理解也不容易。

    文清在师范学校上学的时候,和许多同学一样并不准备当老师。那时候,考上师范的学生并不都是喜欢这个职业才考这个学校的。教师这个职业在当时并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古代流传下来的“家有半升糠,不当孩儿王”的观念,虽然解放后有所改善,但“文化革命”又为这些“老九”添加了些腐臭。改革开放后,尽管国家把科技教育放到了优先发展的地位,但那时候经济发展刚刚起步,民办教师一年360个工,正式教师每月也就是二三十元工资。文清记得他八四年毕业走上工作岗位,每月工资四十五元人民币。那时候,一个教师家庭的生活水平,并不比当地农民家庭的生活水平高。在农村工作的教师,大部分娶的是农村老婆。在生产队的年月,有的家庭老人老、孩子小,连生活粮都买不回来。包产到户后,许多教师在外地工作,女人在家里耕种找人帮忙难,有的无奈之下就依附“拉帮套”男人。他记得小学时的郑老师,每学期为大队干部、甚至生产队小队长的子女发奖状,见到干部就赔笑脸,为的就是秋天能分点生产队的柿子、土豆、萝卜、南瓜……在邻县教书,后来调回来的郭老师,包产到户后妻子为承包到手的土地犯愁,后来无奈之下只得委身于村子里的一个光棍。郭老师五十多岁才调回来,这个家庭俨然成了这个光棍和他妻子的家庭,他倒好像成了“拉帮套”的。假期他常常住在学校,那个胖胖的联校长在一次教师会上表扬他“以校为家”,惹得同行们哄堂大笑。在社会上没有地位,在家庭里没有尊严,只留下三尺讲台一席之地。

    教师在农村学校的这种现状,让那时候考上师范学校的孩子,总是思谋着怎样跳槽。如果说不喜欢教书、不喜欢孩子,就不要考这样的学校,不要进入这个行业,每一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但是这里好啊,尤其对农村孩子来说,进学校,办“护照”,一日三餐发饭票,工作管分配,一直养到老。这是跳出贫穷山里的一块跳板。

    每一个时代都有它发生和发展的过程,就像每一个人都有独特的成长历程一样。虽然文清和他的同学们大都不喜欢教师这个职业,但他们还是带着鲤鱼的梦想跳过了这道龙门。因为跳过这道门就端上了“铁饭碗”,成了吃“皇粮”的人。不要说将来,就从走进校门的那一天起,吃饭有餐证,住宿、书本免费,不管你是萝卜、芥菜、洋姜……只要在这个坛子里一腌制,捞出来都是可以下饭的咸菜。至于将来教不教书,那是以后的事情。谁都知道,在这个地方,师范学校毕业的不一定教书,农业技术学校毕业的不一定在乡下当农业技术员……这就看你的活动能力强不强、社会关系硬不硬。

    文清记得,那时候来到这里的学生大部分不认真学习,考试只要能混到及格就万事大吉。当时关于“真理”问题的讨论还余热犹存,他那时候觉得许多人已经把“真理”攥到手里了,自己也拼命想捞住一些什么,好出人头地。他记得有一位叫陶明渊的学长,他是高中考入师范的,经常在校园的黑板上发表一些小诗和散文,上下届同学没有不认识他的。后来本市的报纸上陆续见到他的一些文章,他在学校的知名度更高了。与他熟悉的同学平时不叫他的名字,都叫他作家。那时候的校园里,不仅陶明渊一个人,各个班里似乎都有写诗、写散文、写小说的,只是知名度没有陶同学高。改革开放春风一吹,神州大地上正如雨后春笋,万绿齐攒头,百花竞争艳,天上的星星也多了,歌星、影星、笑星、脱星……闪亮登场。

    当时学校的课程设置,数理化还是使用高中课本,语文换成了《文选》,又增设了《语文基础知识》、《教育学》、《心理学》、音体美等课程。在这些课程中,他突然喜欢上了曾经最不喜欢的语文课。不是因为老师,不是因为兴趣,更不是为了填漏补缺全面发展,而仅仅是为了出人头地,证明自己有才华。那时候仿佛一首诗、一曲歌、豆腐块那么一片文字、一个飞鹤展翅的亮相……都能使一个人一夜之间变成“什么什么家”。他渴望自己也有那么一天,一个默默无闻的丑小鸭一夜之间忽然变成了白天鹅。

    在师范学校读书的三年,文清的记忆里的时空观念是模糊的,其中的人和事仿佛在梦中见过或者说听说过,但都朦朦胧胧。现在,他连同班同学也回忆不起几个了。他记得班主任钱老师是上海人,听说是名牌大学毕业,“反右”时下放到这里的。班长说,钱老师讲的哲学在学校盖帽了,他后来也同别人讲钱老师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讲的课盖帽了。其实那时候,他根本听不懂钱老师的上海话,也没有听过别的老师讲的哲学课,至于怎样好他根本说不出来。这就像跟着别人到戏院看戏,人家喝彩自己也跟着喝彩,与历史上那个“滥竽”差不多,腌成咸菜也没什么味道。还有那个身体和脸都是扁扁的化学老师,同学们背后都叫他“油条”,都说他的课讲得浅显易懂,可文清的化学考试从来没有及格过。文清毕业后还乱侃《语文基础知识》的王老师知识非常渊博,一个字的写法到释义,他从古到今无不通晓,一个字足足可以讲两节课。其实他一节这样的课也没有听过。他那时候从来没有把心用到课堂上,看着老师讲课,心里却在想别的东西。有时沉迷在那些魔幻小说中,他想象着自己的身体像一枚炮弹从教室的屋顶穿了出去,惊得老师和同学们目瞪口呆。更神奇的是,他的身体没有破坏性,屋顶那个洞是光滑的,就像土拔鼠在泥地上钻出来的一样。他毫发无损地站在屋顶,神采飞扬地俯视着这个庸俗的世界,和那些庸俗的人们。

    学校图书馆藏书丰富,图书管理员是一位有耐心的和蔼老人,文清几乎把课余时间都泡在浩如烟海的书籍里。因为心中有一个非常想出名的念头,他首先涉猎的都是一些名著。又因为有一种急于求成的心理,他看书的速度特别快,几天就可以看完一本厚厚的小说。“读过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回诌”仿佛是一句经典名言,他想从众多的书籍里尽快找出一条捷径来成名成家。他从中国古典名著一直读到外国名著,没有一本书在他的头脑里脉络清楚,书中众多的形象像走马灯一样转得他头昏脑胀。

    他梦见过猪八戒变成了一只大甲虫,被施了魔法似的行动困难,福尔摩斯说他是被蜘蛛精注射了一针麻醉剂。他梦见牛虻游过伏尔加河在一个船舱里洗碗,林黛玉哭哭啼啼找来非要嫁给他,说贾宝玉身上缺乏勇气。牛虻说,我与我亲生父亲的感情还交割不清楚,我明天早上就要被枪毙了。阿尔芒为茶花女移坟,打开坟墓,棺材里的骨头不见了,坟墓里突然走出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跟着阿尔芒走了。孙悟空拖着金箍棒在伦敦大街上走着,金箍棒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天兵天将手中的兵器,居民家的铁锅、灶具、铁钉像飞蝗一样飞向金箍棒,被孙悟空叮叮当当地拖走了。

    最离奇的是,有一天晚上他梦见到了一个地方,那里的人都用头走路,比僵尸僵硬的动作优美多了,头像个皮球似的有弹性,两条腿、两条手臂就像四片柔软的叶子在上面晃动着。走着走着,他们的头都像植物一样根植于泥土里,手脚变形成了不同形状的植物茎叶……

    回忆在师范学习的三年,文清的头脑里只有一些记忆的碎片。除了那些在学校里有点名气的“作家”、“诗人”,同寝室的同学他也记不起几个了。他只记得一个满脸青春痘,爱好写诗的徐国红,一个穿着极不讲究,喜欢写小说的田耀武,还有一个喜欢看《哥德巴赫猜想》的皇甫亮。学校开运动会的时候,皇甫亮就躺在操场边绿色的草地上,仰望蓝天白云,仿佛那里蕴藏着他的希望和理想……

    第三年的春天,史文清和崔红兵、陈文强来到莽山县石头乡的一个农村小学实习。记得那个村子的名字很怪,好像与石头、牛羊有关,确切的名称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学校在一所破庙里,院子里有一棵合抱粗的大楸树,树杈上吊着一口钟。正殿高出院子五个台阶,是平檐立材雕花窗的老式建筑,屋顶的瓦楞上长满了乌青和狗尾草。窗户纸几乎都是破的,麻雀们可以随意钻进钻出。屋檐下、庙堂里到处都是鸟屎,就连人们敬仰的关公的塑像上也是斑斑驳驳。初一和十五,村民们照例来这里上香和跪拜,头顶鸟屎的关公仿佛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压根就没有瞅到这些卑躬屈膝怀揣各种心思的人们。东西厢房各高出院子两个台阶,都是一些小窗户的土木结构的房子。大门正上方是一座戏楼。

    学校的车子把他们送到了这个学校,一群山里孩子就远远近近围着看。一个胡子拉茬的精瘦男人把他们迎进了东厢房一间办公室,屋子里正像《口技》帐中的陈设,一桌、一椅、一张床、两条矮凳而已。迎接他们的是学校的校长,他三言两语安排了他们三人的食宿,就起身与他们一一握手说:“你们来了,我们就回去了。”自从他们三个进学校,就没有看到别的教师,看来他们早已做好了撤离的准备,就像军队换防一样。直到实习结束,胡子校长来送别,他们才第二次见面。文清至今回忆起来,还不知道那位山里的小学校长姓什么。

    校长一走,他们三个就因为分班争执起来,因为大家都想带高年级。结果,崔红兵同学不得不发挥他组长的权利,文清被安排带三年级与幼儿的混合班。当民主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就需要独裁,当语言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就需要拳头。崔红兵同学不仅是组长,而且长得牛高马大,文清和陈文强只能无条件执行。

    刚开始的时候,文清看着班里的六个三年级同学和十几个年龄不同的幼儿,脑子里乱糟糟的。后来,他找来一年级第一学期的语文、数学课本,为十几个幼儿一样上课,局面就不一样了。上课钟声一响,他就走进教室照本宣科,讲得少,而手把手教孩子们的时候多。没有正常的上课步骤,没有上课技巧,他觉得只要教会孩子们就行。三个多月,他们三个人就那样在学校里自编自导自演,没有听到过一节示范课,没有相互交流过课怎样才能上好。班主任也只到过那里一次,因为那里离开县城五十多华里,离开市里的学校一百多华里。

    虽然条件不好,但一日三餐都有学生领到家里去吃,家长都像过节一样为他们做饭。他们三个人每天的饭食,文清吃的最好,这使他颇感满足。每次吃饭回来,两位同学都羡慕不已。他吃过好几次淀粉漏面,好几次米线,还有只有大年才能吃到的蒸糕……也许是家长觉得自己的孩子学会了几个字,学会了简单的计数,就高兴的把他们当尊贵的客人招待。山里的贫穷与家长的热情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是文清在实习期间感受最深的。

    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那段时间,他暂时忘记了那些使自己内心感到压抑的东西,当他握着那些有些脏污的小手写下一横一竖时,当孩子们亲切地叫他老师时,当家长满面含笑为他端上精心准备的饭食时,他的内心流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情感。

    短暂的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学校院子里的那棵楸树,来的时候还没有长出叶子,走的时候已挂满了细长细长的绿色果实。在乡下,楸树是一种很有特色的树。桃红柳绿的早春,它就像一个沉静的老人,仿佛对那些奔涌而来的色彩无动于衷。杨树、梧桐树、槐树……都已绿意盎然,它才慢腾腾地吐露绿芽。就像一个姗姗来迟的孩子,迈着沉稳的步伐,它明白自己最优秀的品格就是从容不迫。面对这个眼花缭乱的世界,它稳定地保持自己的格调,慢慢出叶,淡淡开花,轻松结实。它开出的花朵,就像淡紫色的筒裙,穿着这样裙裾的女人,一定是一个端庄稳重的美少妇。它的果实就像那些少妇织毛衣的长针,绿色的,像要一针一针织出自己心中的图案。

    回忆自己的成长经历,文清觉得人的成长还不如一株植物来的自然。植物没有思想、情感的束缚,感觉是那么真实而敏锐。一粒麦子播下去,秋末长出了鲜嫩的麦苗;冬天,它把根须深深扎进大地温暖的怀抱;春天,麦苗返青、生长;夏天,麦株抽穗、结实,完成了它一生的使命。当它还是一粒麦籽的时候,它就明白,条件一旦成熟,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不会错:该发芽时发芽,该保存实力的时候保存实力,该吸收养分生长的时候生长,该抽穗时抽穗,把生命力发展到极致。至于生长的环境,天灾人祸,那都是命中注定的,生命之路无怨也无悔。

    人的出生好像来的更金贵,还是胚胎的时候,母亲就用温暖的肚子为他(她)提供养分,那是他(她)生命中最温暖的摇篮。母亲摇啊摇着这个宝贝一天天长大,整整用了小麦一生的时间,孩子出生了。出生后的孩子可不像一株小树苗,独立在风雨中长大,自己用根须在土层里摸索着吸收水分、养料,用叶子进行光合作用制造生命成长所需要的元素,而是靠不断吮吸母亲的乳汁,靠父母亲人的悉心照料,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寄生生活,一天一天成长起来的。当他(她)被拉扯着蹒跚学步,伸着笨拙的手臂,像只刚出窝的小鸟时,麦子已经两熟,第三代小鸟已经开始学飞,学觅食,孩子还是离不开父母亲人的照顾。

    人到了学本领的时候,既要受社会环境的影响和局限,又没有孙悟空那样高瞻远瞩的老师,更没有人家聪慧的资质。孙悟空蕴天之精华、透地之灵气,自开天辟地一来独一无二,又有世界上最智慧的老师,默念七十二个口诀就能七十二变,背诵一首诗就能翻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一个普通孩子学着照顾自己,需要用小鸟一生的时间甚至更长,……上幼儿园的时候,父母手拉着、车载着,用食物哄着送进去、接回来,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还是靠着家人供养,……如果在这些黄金年华里,我们丰盈了自己的思想,开阔了思维的路子,能站在高处俯视世界,落回实处发展自己,那也不枉费父母师长的心血。但读死书、死读书往往搞的人是头重脚轻,不用说报答父母、报答社会,连生命的本质也弄不清楚了。

    领到师范毕业证的时候,文清觉得自己就像一件挂上合格证的商品,而其中的猫腻他十分清楚。有时他禁不住想笑,这样就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