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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画者和他的猪

    在我们夜村,有一位画者。现在想想,他看起来就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总在他的黑夜里游荡。他说,他受不了白天里的强光,太过热闹,不喜欢。事实上,我们夜城从来就没有阳光,只有白日里的灰白和黑夜里的墨黑。每个人所处的时间不一样,所以身上的颜色也不一样,如果一个人觉得此刻是黑夜,那么他便是一道黑色的光。而我若觉得此刻属于白天,那么在我的眼里他便是灰白。这并不妨碍我们交谈,他看自己是黑色,我看他是灰色,他属于黑夜,我属于白天。当我看见自认为是在白昼的人,而我也同样觉得此刻是白昼。那么在我的眼里,他便是白色,晶莹透亮的白。在我们夜城很简单,每个人只负责支配自己的世界,互不干扰,和谐共处。

    在那么多的村民里,我最常见的是画者,他常常来找我聊天,有时,在我巡视其他村民的时候,他便牵着他的猪,在我身旁,和我一起游荡,找我我说上几句话。

    “你今天,树枝剪的怎么样?”几乎每次,当我从球蛋里出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他的脸,在距离我不到一厘米的地方,有一天,他的黑影忽然碰到了我,一不小心将我带入了他的世界,在一片漆黑里,我看见一只粉红色的猪,呆立在他世界的中央。他急忙将我推出来。连连道歉,说他刚刚被时间拌了一下脚,一下子冲到了时间的前方,不小心撞到在他时间前方的我。在时间的洪流里,他无意撞上我。

    “你今天,树枝修剪的怎么样?”我回答他。这是我们夜村的习俗,如果一个人想和另一个交谈,就会说这么一句话。如果对方想交谈,便会用同样的语调回答同样的话,否则,问话的人便自行离开。

    “剪完树枝晃荡了一圈,就遇到你了。”他牵着他的猪,在我身旁飞翔,看不清脸上的喜怒,我们村每个村民都长着同样模糊的脸,就像石膏在熔炉前融化了一般,总要仔细的勘察,才能从模糊的脸上得到一丝模糊的信息,而我,总是很懒,若不牵扯上生死,懒得关心,不只是我,我们村的村民似乎和我一样的懒,对于大多的事,都懒得费心。画者说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大家都很懒,所以我们至今相安无事。他又说这是我的错,是我领导无方,我及时纠正他的错误,虽然我是村长,但是我没有能力领导任何一个村民,领导这件事,应该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想要怎样的生活也是每个人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我只负责一件事,那就是过好我自己的生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至于我不想的,不勉强。画者说:“不自由,宁毋死,若不按照自己的心活着,那么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想和他认真的谈谈这件至关重要的事,他却已经转过身,背对着我,我明白,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嗯,我也应该去修剪我今天的树枝啦!”说话间我已经来到树前。我们村的村民从球蛋里出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到村口修剪树枝。我们村有两棵树,一棵树供我们每天修剪,一棵树,供我们将球蛋挂在上面。村口的那棵树我很喜欢,总想将它修剪成我喜欢的样子,其他的村民有的和我一样喜欢,有的和我一样喜欢的讨厌,还有人不喜欢也不讨厌。

    喜欢那棵树的人,总想将那棵树修剪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不喜欢的人想将它剪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至于那些即不喜欢也不讨厌的人,则创造性的剪,我离开前最后看见那棵树的时候,他仍然是一个矮树桩,没有一片叶子,树桩里住着一条生命虫,有时会吐出生命线,或者生命球,在我们夜村,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住着一条生命虫,荧光色,呈不同的形状。

    我看画者的时候,在他的黑影里,我没有看见生命虫的痕迹。我将这一发现告诉他,他一点儿也不奇怪,他说他的确没有生命虫。我奇怪他怎么还能移动,还能和我交谈,他说他手里的那头猪就是他的生命虫,因为那头猪,所以他还能和我说话,和我交谈,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生命虫是一头猪。我也没有生命虫,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能移动。

    其实,关于我们夜村,我有很多事都想不通,画者说,我很笨,我不承认我很笨,就像我不承认我很聪明一样。还有一个人,在他的身体里也没有生命虫,他说他不属于我们夜村,我问他,他属于哪里,他说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不属于我们夜村,我总笑着和他说再见,至少他还承认我是他的村长。即使他不承认,我也没办法勉强,我不喜欢勉强。每当我游荡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总会认真的和我讲话,他愿意和我讲话,这样,我也很乐意笑着和他挥手说再见。

    我很喜欢他,他的颜色很深,总是拖着长长的尾巴,双手捡在背后,喃喃自语。

    我出现在树面前的时候,矮树桩,立即向四周分散,长出繁茂的叶子来,一片灰白的叶子伸到我的影前,绽放成花,花蕊里躺着一颗蛋,我轻碰了一下蛋壳,蛋壳立即皲裂破开,蛋壳层层剥落,连接成花瓣,蛋壳中心悬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眼,眼睛闭上的瞬间弯斜成一条生命线,生命线弯弯曲曲的游荡到我的心田,我立即感受到了生命的跳动,一阵清凉的水波滑过我的全身。我拿出剪刀开始修剪树枝,枝叶离开树,消融在时间里,我转身离开。然后,它又变成一段矮树桩。

    “你怎么能将它修剪成这个样子?太不尊重它了。”画者看我修完树,不开心的说。我看见他深黑的影子上冒出细密的白点,他讨厌白色,这是他不开心的表现。

    我立即变得比他更黑,让他看起来心情变好些,并安慰他说:“事实上,我没有修剪它,是它指使着我替它自己修剪,那是它自己喜欢的样子,你听不见我们之间他交谈,就像我听不见你修剪树枝时,和他的交谈。”

    我看见画者身上的白点慢慢消退,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我还是拿不起我的画笔。”画者摸着猪脑袋和我说。

    “还没遇到你想画的东西?”我问他。我们来到天空,躺在树根下,看着头顶的树叶和树枝如同鱼群在海里游荡。我们村是一个圆球的形状,我们就住在那个圆球里,圆球的中心长着一棵树,书上挂着很多球蛋,只是我们看不见,当每个村民想暂停生命的时候,他便钻进自己的球蛋里,挂在树枝上,隐没在时间里,除了自己谁也看不见,想出来的时候,便从球蛋里钻出来,到村口处修剪树枝,得到一条生命线的回报。我们在地上的时候,只能看见从云里垂下的树根,就像村里大夯的胡须。

    大夯的胡须很长,他总坐在湖泊中央,抚摸着自己的胡须,一脸的微笑,不怎么说话,总是我问他答。

    “今天,你树枝修剪的怎么样?”我来到他身边时说。

    “今天,你树枝修剪的怎么样?”他回答。

    “你的胡须很黑,很长,很好看。”我说。

    “嗯!”他回答。

    “你的黑很纯正,看起来很温软柔和。”我说。

    “是!”他回答。

    他总是很珍惜自己的语言,不肯轻易的多说一句话,我和画者说这件事时,画者不信,跑到大夯那儿去找他,结果大夯不同他讲话,他一个字也没听到。回来后,画者和我说,大夯是我我们村最聪明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画者不再回答我的话。后来我花了一棵树的时间,坐在大夯面前,研究他,问他可不可以把脑袋给我看看,他点头说好。在我碰到大夯的那一刻,我进入他的世界,我看见一片莹白,无数的小白点在飞翔,我抓不住一个小白点,结果那小白点在我面前变成大夯的样子,把我一下子吓了出来。我和大夯说:“这次我就不看你的脑子了,我下次再看。”他点头说好。我还没来得及看看我们村最聪明的脑袋是什么样子,便离开了夜村,我不知道回去后,大夯是否还会兑现他的诺言。我已经想好了对策,如果他不同意,就让时间回到他答应我的那一刻,提醒他,答应了我的事,不可以反悔。

    我在想大夯时,一条树根游到了我的鼻孔里,我打了一个喷嚏,看见画者还在我身边,想起我们刚刚的聊天,于是将注意力落到他身上。

    “我觉得我永远也遇不到一副让我想拿起画笔的画面。”画者枕着他的手臂,他的猪就趴在他的胸膛上,他的猪在我的眼里只是灰白,在画者的眼里却是粉红,在离开夜村之前,我几乎没有见过除了黑灰白之外的颜色,除了那一次被画者不小心带入他的世界,在他的世界里看见那头粉红色的猪。后来,我常常觉得我之所以会莫名的离开夜村,来到现在这个奇怪的世界,和那次的意外息息相关。一般在我要出意外的时候,事前总是有明显的征兆,即使没有,事后,我也会将那征兆给硬按上。就像第一次遇见石巨人的时候,我就莫名其妙的摔了一跤,一下子跌进一个石巨人的世界里,还和他成了生死之交。我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他成了我众多村民中的一个。

    “我们村那么大,有一天,你一定会遇到那个让你想拿起画笔的画面的。”我安慰画者说。我不知道和画者认识有多久了,似乎从我有意识以来,我就是夜村的村长,周围漂浮着一群可爱的村民,我就像是一个旅行者,在夜村里旅行游荡。画者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那个样子,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的画作,他说他是一位画者,我便称他为画者,别人也这样称他,没什么好奇怪的。曾经有一天,我问他:“画者,你可以帮我画一幅画吗?”

    “画什么?”他问我。

    “帮我画一只眼睛,灰色的,很灵动,就像我的嘴巴一样会说话。”

    “没兴趣,我还在找我创作的主角,没功夫跟你扯淡。”那次画者说着便牵起他的猪走了,他的猪不喜欢我,从来都不睁眼看我一眼,这在我的村民当中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我却很喜欢它,想靠近它,进入它的世界,看它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它却很反感,不让我靠近,画者为了这事,还瞪了我一眼。虽然在我们村,要想进入另一个人的世界,必须得到对方的同意才行,但是凡事都有意外,我想假装一个意外,闯入那只猪的世界里去,画者却让这种意外毫无可能的杜绝。事后,我常常想,我之所以会出现在现在这个世界里,是不是那只猪搞的鬼,因为它不喜欢我,而画者怕我将他的生命虫给抢了去,也就默许了那只猪的可怕行为。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很喜欢那只猪,也常常想念画者,我们是一个村里的人,从同一棵树上获得生命,睡在同一棵树上,这种深厚的情谊,是深刻到树的生命线里的。

    “不一定,我们村虽然很大,但是我都游荡了那么多棵树的时间了,也没见到一副可以入画的画面,也许我应该考虑降低我的标准了,可是若降低我的标准,那我也不再是一名画者了,而我就是一名画者,这是说什么也不可能改变的,所以,我还是继续游荡吧。”画者说着牵起他的猪走了,我想起有一次我去修剪树枝,看见画者和他的猪并肩坐在树枝上,满树的枝叶都墨黑,一轮黑色的圆球在他们的正前方,正慢慢的落下去。猪尾巴弯成两个圈。

    我想,画者真的很爱他的猪,他的猪也很爱他,而我很喜欢他们。

    画者牵着他的猪转眼不见了,我也得去看看我的另一位村民了,那住在玻璃屋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