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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国春

    摊开一页信笺,苏磊想写一份留言,蓦地看见淡蓝色的纸面上端,只印有两个字,初见。她便惊了心,终无言以对,黯然逃离。

    开往南国春城的列车上,是一整夜的漆黑。在静待黎明初来,繁花入目的煎熬中,苏磊无心睡眠。这样的黑夜,让她忆起了五年前那个独自走进去的秋天。

    那是一趟开往南国春城的列车,十八岁的苏磊第一次一个人在拥挤不堪的硬座车厢里,战战兢兢地跨越了她开始尝试着自己探知世界的第一步。不安,惊恐,像受伤的小兽。

    只是,那个黎明,充满了荒芜。

    车窗外的晨光朦朦胧胧地映照进来,泛着晚秋时分冰霜的光亮。苏磊看着外面呼啸而过的北风中的萧瑟,内心一片寒凉。漫山遍野都是树,枯掉了的,冻坏了的,老去的,单薄生长的,披了灰绿色外衣的,圆的,扁的,远的,近的,除了树,什么都看不到,没有人,没有房屋,没有庄稼,也没有任何明媚的颜色。

    她揉了揉脖子,疲惫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伸了伸腰。她已经极度厌倦了这满眼的灰暗,和狭窄的车厢里逼仄的气息,那让她时时有种想要跳下火车,折返回家的冲动。她甚至是有些沮丧的,为什么被选择来到这样的一处穷乡僻壤,毫无生气,真能活活地把人憋死。

    按照她本来的意愿,是想去南国的春城读书,没成想成绩没过线,她又坚决不肯回头复读,便心一横,从西南折向了东北,扯了一条远远的对角线,心里的落差自然很大。但是路是她自己选的,不能退却。

    列车久久地在长白山脚下的原始森林里穿梭,苏磊觉得,似乎自己要被带入一个绝密的古老的世界里,远离尘世的喧嚣,最初的不可忍耐,渐渐地变成了一种漫不经心的期待。

    最初,苏磊心里充斥着对此行终点的盼望,预想过多次该如何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和一群陌生的人重新开始构建新的学习、生活,彼此慢慢熟悉,相知相伴,毕业,然后再分离。而此刻,她开始更享受这貌似遥遥无期的旅程,她希望就这样一直走,走到彻底无人的地方,即使只剩下满世界的树也好,然后大雪封山,她便再也不能出来,也不肯再出来。

    那五个小时,苏磊似乎觉得有一生那么久,她从未享受过如此沉静而完整的时光,那种神奇的体验,赋予了她某种生命与灵魂深处不朽的信念,原始而笃定。她喜欢这样的安排,心底的灰暗被涂上了一层耀眼的红色,张扬着新生的力量。

    中午时分,车停了,她的梦沉入童话,与年华分离。

    走出车站,苏磊看见师哥师姐们一个个穿得仿佛像是爱斯基摩人一样,她又一阵恍惚,难道自己来到了北极?据说,居住在北极的爱斯基摩人,也就是因纽特人,他们的祖先就是一万年前来自中国北方的黄种人群。那是冰河世纪时期,白令海峡封冻,当时他们直接可以穿过海峡,从亚洲走到美洲。

    只穿着一件单外套的苏磊,在北方提前到来的冬天里瑟瑟发抖,师姐舟柠走过来递给她一件羽绒服,她的思绪终于回到了这第一缕温暖的抚慰。当时苏磊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记得了她有着春天般的笑容。

    那个让她看到过久远时光的早晨,那片原始森林,她再也没有忘记过。

    舟柠的信息惊动了苏磊迷迷糊糊的梦醒时分,这个点还专门起来提醒她不要过站的人,再没有别人。

    她说,到站后,你先自己坐一班公车,到地儿后,有人来和你碰面,他是我朋友,你可安心。

    晚了这么多年,苏磊终于踏上了她曾梦想多年的南国春城,却发现,除了季节差异,春城,春城,南北两座城市的街道巷陌有诸多相似之处,每走一步,便多一份熟悉的感觉。她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舟柠,诉说着这惊奇的发现。

    她原本以为,自己是藏了很多遗憾的,可是此刻,她说:“舟柠,其实,真的挺庆幸的。当年去了北方,遇见了你,还有他。虽然这南国风光姗姗来迟,但它会有它此时与我会面的来意,我相信。

    约定好的站牌边上,没有看到来人,她低头踩着小碎步,默默等待。道路的两旁,开满了山茶花和杜鹃,这的确是个没有秋冬的城市,苏磊在满街的花色里春心荡漾。

    石航远远地小跑着过来,浅蓝色的T恤在阳光下显得澄澈干净,如人。苏磊安静地站在原地等他靠近,他笑了,她也笑了。

    他说:“没想到你这么快,不好意思,让你等我。”

    苏磊见他腼腆,自己也不好任性,只能安静到底。一路上,她跟在他后面,依旧踩着小碎步。

    石航停住脚步:“我先带你去吃午饭,就在我们报社附近,很不错的。快到了,前面转弯就是。

    苏磊轻声笑着,算作回应。心里惊叹,他真像个孩子,让人安心。

    他让苏磊点菜,苏磊说:“我喜欢吃素菜。”

    石航闻言,抬头对上她的目光,又是一片静静的暖光。他说:“我也是。”

    苏磊翻看菜谱,石航在对面和舟柠讲电话。

    她问:“你俩都说什么了?”

    他说:“舟柠问我,你今天穿什么样颜色的衣服?她能猜出你的心情。”

    苏磊问:“你信吗?”

    他说:“我信。”

    可是舟柠都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名字,来打扰你,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叫石航,想说什么,自然会在脑海里流淌而来。

    他们在师傅的小店里,吃光了两大盘素馅饺子。

    路过报社门口,石航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不要乱跑,我去取一份报纸资料,晚上在家加班要用,很快回来。他走到马路对面,还回头望了望她。”

    苏磊心里觉得委屈,她和许若晨恋爱那么久,他都不曾给过她丝毫这样的安心。她隔着来往的车流,看着石航消失在报社大楼里的身影,有些感动。在他身边,她变得很纯粹,这样的感觉多么的珍贵。

    他们去了翠湖看海鸥。阳光很好,人很多。湖堤周围,有人在骑车绕湖,有人在教孩子放风筝。他们俩站在湖边看鸟儿起起落落,不经意地打颤着人心和时间。

    石航说:“你晚上几点的火车?”

    十点。她并没有说,她还要回来。或许,只是不熟悉的人之间,没必要有什么刻意的相约和牵扯。

    苏磊:“你为什么着急要去蓝沙镇,能否再留一日……”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把目光移向了倾斜在湖水中的阳光上面。如果知道为什么要去,那么她也许就不敢去了。

    他陪着她,在翠湖边,在大街上,在花园旁,在民俗村里,走了很久的路,看了很多的人和风景。

    路过长途汽车站旁的一处建筑工地,石航指给她看,说上学那会儿贪玩,他还和宿舍的兄弟们在那里偷掰过人家的玉米。现在只剩一堆石头了,好无趣。

    她觉得,他也是个非常喜欢和尊重大自然本质的人,这样的人内心有种难得的静气。

    夕阳西下的黄昏里,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道路,走的很慢很慢,像是一场无休无止的告白,又或者更像是一场无法言说的告别。他们的沉默里,注满了心有灵犀的饱满情谊。这种美好的情意在风里,在心里。空气看似一片混沌,却魂儿里跟明镜似的,见证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苏磊偷偷看着石航的背影,她知道,这多么像爱情的方向。它在远去,它也在心里。她偏偏就爱这春暖花开的悸动。他们一直走到暮色四合,傍晚的寒气扑面而来。

    苏磊说:“我吃不下晚饭,想回去休息一会儿。”

    石航拦了车,带她离开。她是让他赏心悦目的女子,连疼痛都是安静地,唯美的,善意的。

    他们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面对面,谁也不说话,也没开灯。看着外面的天色从昏黄,进入黑夜,周围的大楼里灯光四起。和他合租的女同事睡醒来,穿着睡衣晃到客厅里喝水,打开灯吓一跳,有人啊,石航,你搞什么啊?

    石航并不尴尬,也没有看他的女同事,目光清澈。他只是看着苏磊:“这是我同事,报社编辑,她一会儿去上班。你要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可以到我的房间里去看书。”

    苏磊折服于他的内心纯良。

    他们开始聊天,她问他一些家里的事情,他会对她说一些政治时事和工作。

    她把下午拍的照片发给舟柠看,舟柠说:“石航很少拍照片,我都几乎没有看到过他几张照片,看来,他今天心情挺好,很难得他这样。苏大美女,你艳福不浅啊。

    苏磊有些意外。

    时间过了八点半,两个人同时站了起来,让这个开始告别的时刻显得有了重量。石航帮她拿东西下楼,在小区外面的面包房里买了些甜点给她。两个人去公交站牌等车。

    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那天久久不来。

    石航着急,担心末班车已经开走了。

    苏磊淡定地拉他坐下,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们一定会等到车的,一定,相信我。我经常赶点儿,从来没有误过车。”

    九点钟,车子开来了,石航看着笑得很开心的苏磊,内心也跟着窃喜。这姑娘,运气还真好。

    过了火车站前的天桥,苏磊便催促石航赶末班车回去。

    他笑着,她也笑着,说了“再见”。

    怀念和告别,其实是同时发生的。

    过了十二点,是苏磊的生日,火车在山间的隧道里进进出出,许若晨打来的电话,断断续续,苏磊干脆挂断,她想着,也许这里的神山圣湖也知晓,她并不想听他那些言不由衷的话。

    从山谷里出来,她收到了石航的信息,他:“祝你生日快乐。”她说:“谢谢。”

    苏磊站在车窗前,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星辰,许了个清净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