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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蓝沙雨季

    克里希那穆提说过,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用自己的光照亮自己。

    蓝沙镇生长在大山深处。

    从这里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是一个长长的隧道,隧道里最开始是没有灯的,很长时间以后才通了电。阿爸:“这里是一处隐藏在高山腹地之中的世外桃源,人烟稀少,风景俏丽,最主要的是,这里的人们充满爱,是那种非常原始纯粹的人类的爱。他们还没有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一大堆的人造物质,他们活在生命和大自然本身之中,热情洋溢。”

    暮雨从小跟着阿爸和阿婆在镇子里长大,记忆中,很多年里,阿婆原来是什么样子,一直就还是什么样子。她好像很久以前就变得那么老了,却没有再变得更老过了。暮雨觉得,蓝沙镇里还有好多无法预知的传奇,就像是一幅幅沾了仙气的画卷一般,等待着有缘分的人慢慢展开。

    她想让自己回到童年,少不更事。或者是变得和阿婆一样老,生活笃定。那样就不会像现在这般的六神无主了。

    从小到大,暮雨的梦里始终都会出现一座棕色的小木屋,院子里种满了各种颜色的喇叭花,周围有一道蓝色的篱笆墙和一扇粉红色的小门,围绕起来一整片的安静时光。偶尔有蜻蜓和蝴蝶结伴而来,在花丛中嬉戏游玩。有的时候她会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蜻蜓,有的时候是又会是一只蝴蝶。

    这既是梦,也是她小时候的生活。

    奇怪的是,去年冬夜的梦里,她的小木屋从森林里的某处,移动到一颗很粗大的树干下。准确的:“是在树干里掏出个洞建造而成的,她在那里安上了门和窗户,还挂上了粉红色的窗帘。她借着月光,一边守着身边美丽的世界,一边使劲地跺着脚,想甩掉寒冷。那个时候她常常在梦里祈祷,狠狠地下一场大雪吧,她想要长长的冬眠,那样的话,就再也不会怕冷了。”

    因为那个冬天,阿婆过世了,她好像变成了暮雨梦里的那颗大树,暖暖地把这个孩子护在自己的心里。

    这个梦在很长的时间里,给了她一种安慰和定力,就好像她的余生都可以靠着守护生命中的小木屋而得以存活。

    暮雨从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蓝沙镇。无论阿爸怎么劝她回学校完成学业,她都无动于衷。她就想守在蓝沙镇,守着阿爸,守着阿婆的护佑。

    时光始终是在马不停蹄地向前,暮雨甚至都不知道阿婆叫什么名字,她感到很难过。坐在阿婆原来的扎染作坊“蓝沙时光”的小院里,一阵风来,晾晒在院子里的布匹轻轻地滑过她的脸颊,她突然很想念阿婆。她想把这些和她隔着太多时光的事情都问得清清楚楚,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阿婆人生的芳华,是在时间的慢慢沉淀中,才开始渐渐清晰起来的,那个时候,暮雨刚刚长大到可以看得见那些东西,这又让她觉得庆幸。

    阿婆身上的岁月很动人。

    阿婆年轻的时候是蓝沙镇上的一朵花儿,模样姣好,性格温婉可人,织布扎染样样精通。阿公是当时最会唱山歌的小伙子,他们也算郎有情妹有意,天偶佳成。只是阿公没福,走的早,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阿婆从此便在这蓝沙时光的院子里,恪守着她一生一世的爱情,宁愿与这些布匹共度此生,从未谈及再嫁。

    阿爸是阿婆收养的孩子,他一辈子没有娶亲。阿婆去世之前,他从不对暮雨说以前的事情。她不知道,在她年幼无知的那些年里,阿婆和阿爸相互依靠着,度过了怎样的岁月?他们是如何穿透那些生命的疼痛无助,而只为她呈现一个充满光和爱的世界?而她却是如此得后知后觉,满心亏欠。

    阿婆不在了以后,阿爸常常独自喝酒,他觉得自己不孝,这么多年始终让他的老母亲为他操心。暮雨回来以后,他因为内心太孤苦,酒后会忍不住说出一些让她很震惊的故事。

    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在缅甸当过四年的志愿兵。他说:“暮雨丫头啊,你根本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个四年。阿爸经历了生离死别,更经历了浴火重生,当我还能活着回到自己的国家的那一刻,我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也就是在那一刻,阿爸突然把自己弄丢了。你知道吗?我特别的想家,真的,说出来一点也不觉得丢人,可是我当时就是始终都没有勇气回来。阿爸显得很激动。

    暮雨握住了他冰冷的双手,安慰:“阿爸,没事,不怕,阿雨在呢。您慢慢说,这些事情您一定没有办法和别人说吧,心里一定很苦。”然后她不小心看见了一个历经沧桑的父亲,脸上布满泪痕,这是在他那么多个白天的笑容里从没露出过痕迹的悲伤。

    那几年阿爸我一直在外漂泊,希望有那么一天,终于能够完全重新适应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了,不用再受那些不堪的回忆的折磨了,我就可以回家了,可以回来孝敬你阿婆,也可以有足够的力气去打破生长在家乡那片土地上的所有流言蜚语了。

    阿爸在那些喝醉酒的夜晚,在蓝沙时光的院落里,缓缓地讲述着他那四年噩梦一般的战争生活,偶尔还夹杂着一些那四年以前更为遥远而美好的故事。那些故事,让暮雨感到震颤。她从来不知道,在她成长的这样的边陲小镇上,还有人就在不久远的过去经历过这样的一种残酷人生。

    每次酒醒了,阿爸便什么都不会再说。

    故事里的一些黑暗,让她有些不能承受,阿爸却已经独自承受了二十年……

    她只能承认一直以来,她都不喜欢万劫不复的暗夜,她深深的迷恋绝处逢生的光芒。

    还有一个故事没有讲完,那就是,阿爸:“暮雨,当年我混迹在春城,是你的出现,给了我重新生活的希望和信念。于是,我决定带着你回到蓝沙镇,和你阿婆一起,我们好好的过日子。”

    是的,她也是阿爸收养的孩子,阿婆照顾她长大成人。

    暮雨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承接了阿婆和阿爸最好的爱,她爱蓝沙镇所馈赠给她的一切,包括生命。

    阿爸每天出去在镇子上的旅游马场当马夫,不停地往返在茶马古道的一小段路途上,牵着马,驮着客人游山玩水。暮雨知道,阿爸需要去参与“战斗”,那样不停地行走,可以缓解阿爸内心的伤痛和焦虑。每天和游客们有意无意地聊聊天,情绪可以得到适当的弛缓。这份工作,是暮雨嘱咐朋友帮阿爸寻的。阿爸似乎比原来轻快了一些,暮雨也觉得安心多了。

    这些年,阿婆不光经营了这间“蓝沙时光”,而且还有隔壁一间叫作“九月菊坊”的小客栈,现在是暮雨在照料。阿婆活着的时候就总:“这些都是将来要留给你做嫁妆的,只是她突然就离开了,这让暮雨难以接受,她一整个冬天都没有说话。”

    又是秋末入冬时节,阿婆已经离开快一年了。暮雨心情悲痛难抑,她踩着夕阳的影子,走到了古渡口,借了张阿公的小木船,一个人划向了湖中央。她把船停在芦苇丛中,默默地坐在船尾,抬头看那纤尘不染的天空,周围寂静无声,莫名地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与她没了关系,阿婆似乎就坐在她身旁。

    这宁静的湖泊深处,在暮雨深情而哀伤的目光中,泛起了一波波思念的涟漪。她想念阿婆,她也想念那份若隐若现的爱情。

    如果,她和他真的只有那一点缘分,那么就让那份朦胧的感觉搁浅在彼此的心里,作茧自缚。它只能在遥遥无期的盼望和流年里,如梦如幻,但是美不胜收。

    她第一次遇见他,便是在这古渡口的芦苇荡里。恰逢青春年少,她调皮明媚,他阳光耀眼。

    那日,她也是这样玩耍归来,身上穿着阿婆亲手印染缝制的天蓝色衣裙,头发被风吹得很乱,光着脚,鞋子早不知道被她丢在了哪里。她从小便不喜欢上学,经常逃课,跑去田野里追逐风的声音,蹲在草地上和那些花草虫鱼嬉戏聊天。很多个傍晚,都是常常在阿婆的呼唤声里才恋恋不舍地“尽兴晚归舟”。

    他初来乍到,信步在蓝沙镇里游荡。他不喜欢热闹,不喜欢人群,于是,沿着青草深处走去。一路飘满了花香,还有满心期许。

    小溪的尽头处,那一抹欢快的蓝色,晃得他心烦意乱。

    她的歌声在风中抵达,她仿若也从这歌声里飘逸了出来。他挡在了她回家的路上,他们之间没有了声音,只剩下对彼此的审视。

    她绕过去,走回菊坊,他跟了一路。

    还没来得及问些什么,阿爸便把他迎了进去,原来他竟是家里的小客人,他的父亲许伯伯是阿爸的老战友,他们专程来访友。

    第二天,许伯伯他们就要回去了,阿爸招呼暮雨过去打招呼道别。她看见昨日的那个少年早已经坐在了车里,酷酷地没有看她一眼,然后就那样酷酷地离开了。

    她的心里从此便有了忧伤。

    暮雨为阿爸煮好晚饭,回到自己房间翻看旧时信件,意外的发现这样一段话:

    与你无缘的人,你与他说再多的话也是废话。与你有缘的人,你的存在就能惊醒他所有的感觉。有些人即使在认识数年之后仍然是陌生的,彼此之间总似有一层隔膜,仿佛盛开在彼岸的花,遥遥相对,不可触及。而有些人在出场的一瞬间就是靠近的,仿佛失散之后的再次辨认。那种近,有种温暖而真实的质感。

    她不记得它的来处,时光却再次被惊艳了。

    这样的心思,好像是爱情,也好像不是爱情。但是他们之间有种很特别的东西存在着,比爱情更纯粹,更有力量,在一个别人无法触及的国度里,和风细雨,芳香四溢,好像他们在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经把彼此度到了彼岸花开的地方,剩下的时间全部用来,赏花、听风、看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