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南风苒苒 > 第十九章 晚归

第十九章 晚归

    “前方到站是杨城站,请下车的旅客朋友们提前拿好行李,准备下车……”

    列车上传来了广播员报站的声音,暮雨的心不由地再一次紧了紧,惶恐不安。因为,这一次虽然是“回家”,可是却是前途未卜,漂泊的感觉并没有因为踏上杨城的土地而结束。她还真像是在故乡的异乡人。

    塞外,北,渐已入秋。

    空气里夹杂着从更北的北方传递过来的丝丝寒意。天空高远深蓝,白色的流云朵朵飘散开来,山谷河川还略显繁茂,秋天的颜色并不明显。小小的县城里,阳光满下,街道被秋老虎烤得热气腾腾,人们脸上有着被高原的紫外线常年侵扰的痕迹,泛着健康而热情的光芒,似曾相识。

    暮雨从火车站出来,觉得这里的天空很像蓝沙镇的苍穹,心里多了些亲切的感觉。

    飘渺的印象中原来这座小城里好像只有一条古老而热闹的街道,那个时候的杨城还只是一个偏僻落后的小城,终年黄土地上的沙尘在呼啸的西北风中漫天飞扬,永远都看不到希望。

    眼前这座崭新明亮的高原城市,让她有种很不真实的错觉。高楼耸立,七横八纵地排列着无数的大街小巷。眼前的车水马龙再次隔断了她通往儿时记忆的道路。她茫然地掏出手机打电话给石航,想要尽快逃离这陌生的环境,她渴望找到本来的归属感。

    石航在母亲的催促中,早早便出发,赶到了县城。

    他在站前广场旁边的报刊亭里翻看杂志。接到暮雨的来电,他向出站口迎了过去。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就像那天在青城的那个十字路口一样,她身上闪着光,他心里有来自血缘的牵扯。

    暮雨对他也有印象,只是此时再见,彼此有了新的身份,心中难免不安。

    他们连面对面打招呼的勇气都拿捏不好,手里握着电话,遥遥地对彼此招了招手,然后默默靠近,谁也没有再先开口。

    她眼前浮现出了他们姐弟俩最后分别时的场景,弟弟用他那胖乎乎的小手,也曾经这样无辜而亲切地对她摇了摇手。时过境迁,他们用这样的方式再次和对方产生了情感上的呼应,这也许是留在他们这么多年的潜意识最为深刻的印记。

    他手里提着她的行李,她一路跟着他走。直到走去汽车站,她才问,“为什么不是去医院?”

    他说:“她听说你要回来,坚持要回家里等你,她还说自己想回家,也想让你回家。”

    听到“回家”两个字,暮雨似乎才真正意识到,这终究是一趟不一样的旅程,心里有些东西被抖得七零八落,她在努力重新组合。

    “她怎么样了?不是说很严重吗?你怎么能够让她就那样回到家里?”

    “她比我们能更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生命限制,知道我和你回到她身边,她是那么地想留在家里,走完最后一程。”

    看到石航眼角有泪流出来,暮雨情不自禁地想要上前去帮他擦掉。他怔了怔,接过她的手绢,倔强地笑了笑。他此时内心的苦痛,她本也有份,他已经一个人承担了那么久。

    “石航,她,我是说我们的母亲,她还可以活多久?”

    “半年,或者更少。”

    “她真的就这样放弃治疗,可以吗?”

    “我们尊重她吧,她不想在医院里白白受苦,如果用那种方式浪费掉最后争取幸福的时间,那么对她来说,延长一点点的生命,又有何意义?”

    “可是,我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等来了她的爱……”

    “姐姐,她爱你,我希望,你也能够爱她。”

    石航轻轻地揽住了暮雨的肩头,任她的眼泪滴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衣服。

    车子在城乡之间的公路上颠簸前行,暮雨时而清醒,时而昏昏沉沉。

    她说:“很抱歉,可是我真的不记得父亲和母亲的名字了,甚至忘记了奶奶家住的镇子。”

    石航说:“很正常,你离开时还那么小。我们的家在落川镇,父亲叫郑毅,母亲叫林澜。”

    “那你怎么叫石航啊?我一直想不通你怎么会是我弟弟。”

    “呵呵,你难道不知道写文章的人是可以有笔名的吗?”

    “哦,这样啊。”

    “父亲”这个词语在暮雨心里被反复练习,她才听见从自己口中发出了声音。

    “我们的父亲,他还好吗?”

    “他很多年以前就已经不在了。”当初父亲的离世,对于母亲和石航来说,始终是一份过分生硬的创伤。

    这样的答案,同样让暮雨感到措手不及。她和石航都在被悲伤笼罩的沉默里,提不起爱,也提不起怨恨来。他们都只能等待,等待时间让悲伤找到出口。

    “那年春天,你失踪之后的一个月,父亲听说有人曾经在梅河湾附近见到过你,他就迫不及待地出发了。他去寻找你,结果遇上了那次大地震,没能活着回来。他说,你离开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个父亲,而且是个失去了女儿的父亲。他无法原谅自己,之前的自己太过年轻,太自私,都没有好好的爱过你。”

    暮雨如遭当头棒喝,失却了所有的神气。

    她想起了当年,阿爸在那场地震中失去和霓儿阿妈时,悲痛欲绝的样子。梅河湾的那场灾难,竟然还无情地吞噬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曾经在离她那么近的地方失去了生命,他的爱被掩埋了这么多年,她却自以为是的怨了他这么多年。如今,她再也没有办法走到他面前去了,永远都不可能了,他离她是那么的遥远。

    暮雨无法平息自己内心的颤抖,仿佛一瞬间,父亲用生命为自己留存在这个人世间的爱,全部到来,为她照亮了整个回家的路。

    石航说:“当年,你下落不明,父亲又意外离世,母亲悲伤难抑。那之后,她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决定离开春城,带着我回到这里,这个她曾经无法多待一天的落川镇。她说,这里是你和父亲的根,她要永远替你们守下去。”

    “那你怎么又去了春城?”

    “母亲坚持要我考到春城去读大学,并留在那里工作。她说,万一有一天,你姐姐回到春城,你们说不定会见面,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里的肉,你们都在我心里,她一定可以找到你的。”

    暮雨再度梗咽。

    车子就快要开到落川镇了,石航收拢了行李,准备带着暮雨下车。

    尽管暮雨一再的想让自己保持镇静,可是她还是一进门,就被脚下的不明物体绊了一下,人没事,但是东西估计是掉在地上碎了,那声坠地的声响在这个小镇寂静的黄昏听上去还蛮惊天动地的。

    林澜闻声从厨房里出来,夕阳在照亮她眼前的世界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一脸惊慌失措还略显颓废的暮雨,以及碎了一地的花盆。虽然是不久前才花了些钱买的,可是眼前这个她心心念念了二十年的女儿更让她心疼。

    她觉得自己和躺在地上的碎片一样,全身抽痛,无助而凄凉。但是这样的难过仅仅在这个苦难的女人脸上停留了一分钟,就被收拾进了内心。她表现出来的依旧是一个强大而慈爱的母亲,因为她知道,孩子们更需要她。

    她说:“没事,我来收拾。儿子,你快领着你姐姐进屋里坐,给她倒杯水。”

    林澜一边拿起扫把收拾地上的陶瓷碎片,一边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想要寻找讨好女儿的方式。是的,虽然她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她的确是想讨好暮雨,因为她是个母亲,她始终都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对孩子有所亏欠。

    石航看着拒绝帮忙而弯腰埋头收拾花盆碎片的母亲,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好像小时候每次帮他收拾惹祸后的残局一样,无怨无悔,充满怜爱。只是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他看到了母亲头发中间已经夹杂着些许的白发,母亲是在比自己现在还要年轻好多的时候,就承担起了两个孩子的生命,那个时候的她,该是多么的勇敢。

    时间,让他成为了那个应该去宽容的人,而母亲变成了那个应该被宽容的孩童。尽管母亲还是那个只能用二十年前的爱和要求来对待他,而无法试图接受他现在的一切以及这个时代的女人,他都只能去宽容。

    我们只记得了我们的成长,而忘却了他们的青春。希望,我们能够为他们做一些补偿,尽管微不足道,但却来自同一种珍惜。

    暮雨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卑而微脆弱?是从父亲过世,自己离开之后吗?还是在她开始老去的每一天里?这些年,她何尝不是度日如年,她这一生内心的艰涩又有谁曾为她做出过偿还?病痛和苦难折磨她这么多年,而她却从未提起过公道。

    她猛地一瞥,看见之前放花盆的位置旁边竟然放着一台很久以前的缝纫机,刚才因为慌乱而没有注意到,或者是因为它已经是太过于陈旧的东西,习惯了不被理睬。

    那个瞬间,所有不通顺的地方都变得通顺了起来,她好像看见了自己小时候总是偷偷地从那台缝纫机的小抽屉里翻出袖珍笔记本,上面写着几首歌的歌词,第一首便是《十五的月亮》。奶奶说,那是妈妈留下的。

    那是这个时光流逝的稍微缓慢一些的小镇上,为数不多的原始记忆了。真没想到,它会在这个时候窜出来,惹得暮雨心里潮湿而温暖。

    因为建立了与母亲之间的情感通道,暮雨像是卸下了一桩心事一样,她套上围裙走进厨房。她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母亲因为激动而微微颤动着的肩膀。

    暮雨打开冰箱,看到在角落里发了芽的蒜瓣儿,对母亲的心疼便油然而生,她一个人的生活该是多么地潦草而凑合。

    晚间,暮雨要求石航带她出去透透气。

    石航带她去屋后爬山。走远了些,他站在上面的台阶上,那个角度已经看不到暮雨了,可是他起初并没有发现身后的人已经不见了。

    暮雨突然蹲坐在落满雪的台阶上,哭了起来。月光的清辉,洒在林间的道路上,周围一片亮白色的光照,突然传出来的哭声打破了夜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