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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北国冬寒

    雪后初霁,天空蓝得清冽,山川和原野铺满白雪,在太阳照耀下显得分外光明。

    暮雨看到桌上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心里就暖的不得了。这豆腐脑还是小时候的味道。石航告诉过她,他可就是凭着一份豆腐脑的记忆在大街上把她认领回家的,因为母亲经常在他耳边念叨。她在院子里没有看到石航,想起来他说今天要去接一个朋友,可能已经出去了吧。

    林澜起来后,觉得今天神清气爽,她想出去在雪地里走走。暮雨陪同母亲吃过早饭,帮她穿戴暖和了,搀扶着她走出了院门。

    母亲说:“镇子附近有一条铁轨线,我们去那里。”

    暮雨觉得,母亲可能是思念春城的故乡了。也许,这些年来,她一个人曾无数次来过这里,看着轰隆而过的列车,将她的心事载向远方。只是,她已经决绝地不可能再回去了。

    人生有些选择,只能做一次。

    她想试图遣散母亲心里的悲苦愁绪,问道,“妈,五岁以前的事情我全都不记得了,你给我讲讲呗。”

    林澜歉疚地说:“我不是个好妈妈,那五年陪在你身边的是你奶奶,她很伟大。很多事情我也是听她在电话里讲的,不过我还记得我们在电话两端因为一直在讲你的趣事而共同牵起的欢乐和挂念。“

    “那就从您辛辛苦苦的十月怀胎说起吧,您是我的生命之源。”

    林澜抬起双眼,在女儿的眼睛里看见一片清波荡漾,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值得感恩。在渐渐复苏的记忆里,她再次走过内心希望的田园。

    那个冬天,落川镇也是这样的萧瑟荒凉,这个地方目所能及之处,始终如此。那时,年轻,耐不得这份寂寞苦楚。每个白天望着对面沟沟壑壑的黄土坡,寸草不生,角角落落隐藏的只有呜咽不止的风声。再加上因为没有长久地在此生活过,在语言和生活习惯上与周围的人们难以融合,内心更是不自在到了极致。我时时都觉得度日如年,希望你能够快点来到这个世界上,然后我就可以摆脱这片蛮荒之地。

    但是,我却喜欢住在这里时的每个夜晚,虽然屋外漆黑而寒冷,我却总是能梦见大片大片的鲜艳花朵在屋后的山坡上开放,我觉得我肚子里装着一个春天,每个夜晚的梦中都是晴空澜澜,花香旖旎。天知道,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是那么地爱你,觉得你的生命从无到有,是个神奇的存在。

    开春以后,你在一个美丽的黄昏来到这个世界上,安静地睡在我身旁,还不能睁开眼睛好好地看看你出生的原野故乡。你弱小而晶莹,令我在内心久久地颤动,简直无法相信,你竟是我带来的生命。晚霞映红了天空,也映红了我们的笑脸。

    你一天天的长大,开始认得出我,偶尔在哭声里喊一个长音,像极了“妈”的语调,我都会开心好久。

    决定要离开你之前,我偷偷地哭了好些日子,你奶奶以为我得了产后抑郁症了,极力赞成我离开,回春城去调养身心。而我只是舍不得你。我和你爸爸当时真的没有能力和时间把你带在身边。你奶奶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照顾好自己和你爸爸,她会把你带好的。

    孩子,真的对不起。

    经过五年的思念,你终于来到了我们的身边,却因为我们的疏忽而使你再度与我们分离,且分离得更久。我和你爸爸在失去你的那一刻,才明白我们很爱你,只是还没来得及懂得该把这样的爱好好地传递给你。我们一直以为,幼小的你也许是懂得的,懂得我们对你的不够细心,不够关爱,所以命运才会把你狠心地带离我们身边,让你用音讯全无来惩罚我们。

    暮雨停下脚步,紧紧地拥抱了母亲。她说:“不是这样的,妈妈,我很爱你们。我们的分离,使得我们更加懂得这份爱的深刻与清澈。我们是亲人啊,上天安排给我们这么深的缘分,所以我们才会这样再相见。”

    林澜说:“我多想和你一起看到明年春天的花开,为你过一个生日。”

    “妈妈,会的,我们一起期待。”

    一个上午的时间里,暮雨随着母亲的点滴回忆,经历了一番掩埋在岁月深处的情感轮回,原来有那么多的爱,没有及时抵达,却一直存在,多么的珍贵。

    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日里对暮雨讲述的这些生之百转千回,让她想起了奶奶。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起过奶奶了,她离开之后,连一个梦都没有给过暮雨。奶奶留给她的唯一的印象是安详。她对待日子,或者是死亡,都是一派的安详。

    小的时候,经常会听奶奶说起一个词语,叫作“三十六”年。他们说,民国三十六年的时候,闹饥荒,很饿,日子很不好过。听上去,就好像那是一件比他们之后多年的苦难生活更为记忆犹新的事情,可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他们即使在任何一种安平乐道里,都会惴惴不安呢?

    隔了很多年后,给我们讲故事的那些人,大多已经去了另外一处天堂,他们的过去就更不得而知了,似乎那是遥不可及的未知世界。可是,年轮之中,开始书写属于我们的历史,该经历的,一处都不会错过。

    暮雨还记得,那时,隔壁的刘婆婆和奶奶都已经老了,两个老人之间经常会发生一些奇怪的对话,让她的小脑瓜很是费解。

    刘婆婆说:“哎呦,你说人活这么老了,真没意思,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

    奶奶说:“是啊,人活的久了,觉得活成了生活的累赘,不新鲜了。”

    隔天两个人再碰面,还是这么说。

    刘婆婆说:“听说隔壁村刚走了几个老东西,咱还不如凑一车,都让拉走得了。”

    奶奶说:“去了的人痛快了,咱还得盘算着那些麻烦事儿。”

    “哎。”

    暮雨一听到她们说“死”的事情,就狠狠地在地面上跺两脚,扬起一波灰尘然后跑掉了。两个老人看着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满满的怜惜与慈爱。她们之间隔着无尽的岁月长河与人情冷暖。

    她是花开,她们已是荼蘼。

    现在回头去看,她有些理解,奶奶的安详也许来自于她内心的安定与平和。奶奶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落川镇,她知道自己来的地方,也就是自己去的地方,故乡即是归宿,她无需因为要去探索任何的未知而恐慌,所以她的一生非常的从容。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奶奶和刘婆婆的生命力,都已经被人生的苦痛消耗殆尽,她们向往死亡所带给她们的救赎和光明。

    哪一种解说,都不是轻易的事情。

    暮雨知道,自己不是奶奶,也不是妈妈,哪一种逝去对于她来说,都是悲痛的。她把林澜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说,“妈,我们回家吧。”

    李俊和石航一起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暮雨就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说去接朋友,竟是李俊?但是她一直忍着没问。

    石航忍不下去了,他说:“姐,你带李俊出去看雪吧,他在南方都没有见过下雪天。”

    暮雨事不关己地看着他,浅笑道:“他不是你朋友吗?你自己去。”

    石航说:“那他还是我姐夫呢。”

    林澜听到这句话,脸上笑意浓浓。暮雨看着母亲难得如此开心,便决定不当面说穿李俊的身份,她白了石航一眼,石航对着她和李俊做鬼脸。她扔了个苹果过去,然后起身走了出去。石航示意李俊跟着去。

    “你不是来看雪的吗?怎么样,这原上的皑皑白雪,美吗?”

    “美。暮雨,我不是故意的。”

    “石航都对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上学的时候,在校足球队踢球,但奇怪的是,每次比赛过后,他们队都会和别的队打架,有一次还引发了社会上两大混混帮的火拼,同学报警才平息了下来。那个时候真是年轻的一塌糊涂。”

    “他还说,他的初恋是镇子上的一个女孩儿,那时,他们两个总是偷偷地摘一大把的槐花,然后躺在河边的草地上,空气中流动着花朵和青草的香气,身边有蝴蝶飞来飞去,有河水哗哗地流淌着,蓝天都在对他们微笑。”

    “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后来,他的初恋上哪儿去了?”

    “说了,他说那女孩儿去县城读书以后,就变得虚荣了,经常用杂志上的故事来编造自己的经历,获取别人的情感,他觉得她变质了,然后就告别了他的初恋。”

    暮雨用看表演的眼神看着他,“你说完了?”

    “好吧,我说实话。石航打电话给我,他说你母亲现在很乐意看到他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姐夫出现,让她对自己的女儿放心。你知道,我和他曾经因为你在青城有过一餐之缘,当然,他知道我喜欢你。原谅我的自作主张,我只是答应石航来帮忙,让你母亲得到多一些的宽慰,我并不想给你带来任何的困扰。如果你觉得我有些多管闲事,那么明天我就离开。”

    她看得出他的真诚,他明天离开,母亲也许就会起疑心,也会失望。所以,他还是得留下来。

    “你接着演吧,你说的对,现在,能让我母亲安心最重要。但是过完年,你得离开,待得久了,也不合情理。”

    “听你的。”

    “还有,暮雨,我按照你阿爸给你寄来包裹的地址,给他寄了些年货和衣物回去,写了你的名字。”

    “谢谢你。”她为他的细心而感动。

    暮雨带着李俊,沿着白天和母亲走的路线又走了一遍,她似乎对这片久违的乡土的情感也越来越清晰了起来。她越来越想知道,她出生的时候,是怎样的一个春天?

    她有片刻会觉得自己如沉寂在荒原里的这个冬天,冰冷坚硬,甚至会恐惧下一个春天的到来。怕它依旧是一个没有春暖花开的轮回,到那时,母亲若已离去,剩下无法随冬天一起融化的自己,是否将会粉身碎骨?

    想起她和母亲的约定,暗自祈祷。

    暮雨拉着李俊在小镇的餐馆里喝酒,他的座位在她对面,靠着窗户,从她假装若无其事的表情中他绝对看不出来,她的内心深藏着如此惊人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