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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一部险些被完全毁掉的艺术创造

    影响3102年前后两百年历史进程的诸多人物

    谨以此部分,敬献给我心目中的大师博尔赫斯

    本书能够重见天日的过程虽然平淡无奇,却也颇具传奇色彩,可以说冥冥之中自有天佑。我堂哥顾无言自杀后,他的全部遗物归于我父亲,包括那部被判定为虚拟历史读物的《X城纪事》。我曾不止一次说过,我父亲一度认定《X城纪事》的副标题就是《3102》。但是很明显,最终证明他错了。当我接受父亲的委托,整理堂兄那堆乱七八糟的书籍,在其中一箱杂物里发现了这册黑色封面的手稿及大纲,里面满是堂兄龙飞凤舞的字迹,这就是未完成的《3102》。一部幻想之作,一部伪造之书,或者是一部穿越之剧。

    自然,这部书稿能够留存下来可以说是一个侥幸。据说,一次和父亲的吵架中,母亲险些把这堆装在冰糖雪梨饮料箱子里的书籍全都当废品卖掉。“那就是废物。”即便事后得知它不该丢,母亲还是愤愤不平道。我能够理解母亲,因为正是堂哥的死,以及死后遗留下的这些东西,引发她和父亲连绵不断的口水之战,直至分居,离异。在母亲眼里,和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堂哥无疑就是个低能儿,一事无成,超级宅男,废物,这就是她贴在堂哥身上的标签,哪怕死后都不曾从她口中丢掉。当时如果不是父亲手疾眼快地将箱子里那个牛皮纸大信封拽出来,《3102》就成为垃圾,被回收,搅碎,重新化为纸浆,从而永远成为一种众说纷坛的传说。即便如此,父亲也不曾意识到牛皮纸大信封里的《3102》的存在,怒气冲冲的他看都没看地把它扔进另一个满是书籍的纸壳箱里,他仅仅凭借本能将它抢救下来,从此不闻不问,这不能不令我怀疑起他刹那间抢救它的初衷。可以说,这部曾惹起猜疑、怀疑其存在的书稿能够保存下来,真的很幸运。在此之前,母亲每次和父亲吵架,都会气急败坏地搬出一箱子堂哥留下的书,卖给收废品的,以至于收废品的那个老头子听到他们吵架就会兴冲冲地赶来,坐在马路牙子上,悠闲地等待。

    我想,如果不是父母的离异,我还不能发现《3102》的真实存在。我这样说,并不是鼓励我的父母离婚,或者期待他们争吵,只不过在陈述一个简单明了的事实。许多人就喜欢胡乱猜测,任意解释、曲解,然而我却不喜欢被他们恶意解剖。那一天我被父亲叫去,奉命将满满一纸壳箱的书籍搬回文昌镇,然后又经过2013年7月30日星期二整整一个上午的整理,阅读,才陡然发现《3102》已经水落石出般就在我眼前。与它一同挤在纸壳箱子里的,是一套新星出版社印刷的《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和散发着霉味儿的《旁边的花园》,以及十几册鲜为人知的小说,《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再生草》、《田园交响曲》、《变》和《桤木王》等。现在,那些精装书籍就摆放在我的书架上,以一种静默的姿态纪念着堂哥顾无言,同时内心很隐秘地渴望能有更多的人记住他,记住这位早早离开人世、生前不被周围人们待见的才子。

    有了《X城纪事》的前车之鉴,我再不肯去找“专家”鉴定。在我和父亲的认知里,专家不过如此,他们压根儿就不是伯乐,而仅仅属于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在专家们的眼里,任何无名小卒的作品都是无水之源,没有多少可以利用的商业价值。至今,我还忘记不了当年拿着堂哥的遗著前去登门讨教时遭遇到的白眼与嘲笑。那位自诩学富五车的专家乜斜着眼睛,瞧都不瞧那叠打印装订得整整齐齐的稿件,然后叨咕起什么商业利益,以及循循善诱地提出自费出版的概念。“或者,把作者换成你的名字。”接着这位专家小心翼翼转过冷漠又高傲的头颅瞥了我眼,建议道:“现在,人们喜欢美女作家,有销路,又能适当利用大众潜在的窥视心理吸引读者的眼球。”听他这样说,我苦笑了下,收起书稿,礼貌地回了声“谢谢”,走出那间办公室;而另一位专家,自称曾在某知名杂志做过编辑,现在开了个不限制人数的作家进修班,允诺只要每年向他缴纳1600元人民币,他就可以向各大杂志推荐学员,刊登学员作品,并保证学员们能够得到源源不断的收入;第三位专家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孩子,她看过我拿去的书稿,施舍般地告诉我,文章写的不错,但‘顾无言’这个人知名度太低,所以稿件审过之后,连载的话,每期都要自付版面费。“咱们这个杂志,只收名家和专栏作家的稿件。现在的杂志,大都是这样运营的。”最后,她挂着假面微笑,舒了口气,腰身一挺,补充道。

    说实话,我并无责怪专家的意思,因为毕竟堂哥是个无名小卒,真的不具备什么可以广而告之的商业价值,而且他写出来的又不是文采飞扬的《红楼梦》,获得不了什么奖项与名誉,更何况连素来对文学不感兴趣的我的父亲都认为堂哥没什么才华。发现《3102》的存在已经是2014年年7月,我花费了整整一下午时间,如饥似渴地读完这部尚未完成的著作,然后带着兴奋打电话,通知父亲。父亲一如既往地表现出不屑,只在电话那头‘嗯’了几声,算是知道这事儿了。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轻视堂哥,难道顾无言真的是个一无是处的庸才?

    似乎为了印证父亲的判断,早已随风逝去的堂哥刻意在扉页上预先写下了一行字:

    “这是一部拙劣的而又肆无忌惮的模仿之作

    这是一部伪造的历史人物辞典

    这是一部濒死者的临终遗言

    同时这也是一部始终不曾竣工的作品”

    读到上述文字时,我暗自吃了一惊,刹那间触摸到了堂哥那颗骚动不安的灵魂,所以才会经过长达四个月的思索,将“本书还特别收录了著名陈国凖长篇累牍的评价”这句话添加上去。也许正因为这句画蛇添足的愚蠢话语,才导致此后连绵不断的争论,才令父亲、以及关心堂哥的朋友们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但是,我要再次声明,我对于《3102》的贡献仅仅在于将它发掘了出来,不至于毁灭掉而已,其余的就是有意无意添加了一句看似无足轻重的句子,也就是“这是一部濒死者的临终遗言”十二个字,仅此而已。

    学贯中西的学者顾均根据扉页上的这些文字,推断《3102》的作者并非堂哥一个人。“或者,至少有一位增补者与整理者。”他以一种确定无疑的口吻,公开发表言论,并明确地指出我的名字:“我怀疑,这部作品里应该有顾禺的付出,否则不会有‘这也是一部始终不曾竣工的作品’。但是,事实上扉页上所说的二十八位人物已经叙述完毕,甚至还多出几个人物。很明显,这绝不是顾无言能够以一人之力完成的。”他这样推断,令我惶惶不安。就像一个窃贼拿着盗窃得来的珍宝,却被路人误认为珍宝真正的主人就是窃贼。我曾在X城地区的《北七屯晨报》和北七屯文学论坛上反驳这个荒谬的观点,却被好事者炒作,闹得沸沸扬扬。顾均的一位粉丝泼妇骂街般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毫无根据地说我“生性放荡,和多达九位男士有染”。面对这样的抹黑,我愤起反驳。很快,原本学术性的讨论蜕变为詈骂,以至于管理员不得不冻结了我们的帐号。当然,被拒绝与封杀的还有我的一篇贴子,那位编辑随后带着歉意告诉我,“你的文章本身没有问题,我觉得很不错,但涉及了一些露骨的话题,北七屯是不允许发布有关这些话题的文章的。”我想,这位好心编辑大概害怕我的帖子会像战书一样激化矛盾,但正是他的这个无心之举,使我和顾均之间的矛盾不知不觉地扩大。

    其实,我和顾均之间的关系并没达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更不会相互捣毁。我根本就不属于任何作家协会,也从没加入过,只是曾经跟着顾均到X城地区作家协会小坐了一小会儿。一位戴粉色镜框眼镜的女孩子招待的我们。她为我们沏茶,铁观音,还端出一串新鲜的提子。坐在那张宽大的布艺沙发上,我向对面居高临下的顾均解释《3102》的确是顾无言独立完成的,我甚至连里面的语法错误都没修改过。身材魁梧的顾均并没反驳我,只是一个劲儿地笑,笑的我直发毛,最后也不得不归于沉默。这时,他清咳了声,突然讲起大港镇神仙洞的一桩陈年往事。他告诉我,长年累月烟雾缭绕的神仙洞深不可测,当初一个日本兵前去洗澡,失踪了,日本用抽水机抽了整整一天一夜,也没抽净里面的水。后来,日本人调来一门炮往里面轰,没想到几炮打进去,翻上来一条大鱼,仅仅鱼头就有辆小车那么大。解剖鱼腹,日本兵的尸体还在里面没完全消化掉。再后来,人们开始猜测神仙洞里的水,大概直通大海。

    强颜欢笑听着顾均讲故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清楚他讲这个故事的用意,同时遗憾堂哥的逝去。如果堂哥还在,他准能和顾均谈到一处,甚至是相谈甚欢。是的,我必须承认,顾均越是不表态,我心里就越没底。我不是心虚,而是忌惮于他的权威。顾均虽然是著名的X城地区地方史研究学者,但他同时又是作家协会的重要人物。据说是负责审核财会的副主席兼秘书长,对于试图出版书籍、试图得到文学界认可的作家们,有着不可轻视的影响力。正是这次谈话之后,开始有一种传言,说在X城地区作家协会的一次重要会议上,我和顾均激烈争吵,甚至相互间爆了粗口。与此同时,另一种传言也开始泛滥,有人指责我污蔑顾均,理由是我所说的‘自诩学富五车的专家’就是他。第三种流言,证据确凿地指出我和顾均是情人关系,所以他才会一个劲儿地向媒体证明我是《3102》的作者之一,这直接导致了他的夫人怒气冲天地打来电话,兴师问罪。面对这种以讹传讹、三人成虎的流言蜚语,我彻底无语了。但是,也正是这些不切实际、任意裁剪的流言蜚语,破坏了原本和谐的人际关系。

    自然,因为这部荒诞不经的《3102》和我产生分歧的不止是顾均一个人,还有代表着北七屯文学论坛的子非鱼和我的父亲。他们甚至认为《3102》的作者就是我,认为我在借助堂哥的死炒作这部在他们眼里一无是处的作品。但是扪心自问,我没有必要炒作它。我又不是渴望成名的影视明星或者网络游虾,不需要这类负面八卦和廉价泪水,不需要这种孩童般胡闹瞎扯。如果它不能够被读者理解,我宁愿它再次埋没起来,直到千年之后,再被能够理解它的读者发掘出来。我想,这一定也是堂哥的意思,否则他早就把它整理出来,而不是胡乱丢在一堆书籍中间。也正是子非鱼这些人,组织成立了一个以研究探讨顾无言作品的‘顾无言学会’,他们约定每年不定期聚会一次,讨论各自一年来对顾无言作品的研究心得和最新进展,地点局限于X城地区。我记不清这个专门排斥《3102》的顾无言学会是什么时候成立的,也许时间应该定在北七屯文学论坛被查封之后,也许是那之前。但有一点我清楚,那就是赫赫有名的矛网曾发出不足百字的新闻帖子,一位政府发言人郑重其事地声明,‘顾无言学会’是非法组织,应予以取缔。但是在第三次‘顾无言学会’召开前夕,我向来自广东的陈国凖求证,却得到否定,他表示从没听说过政府要封杀一个看似毫无威胁的文学爱好者组成的业余协会。这不禁令我疑惑。此后,我多次百度,却怎么也搜索不到那条新闻帖子,不知不觉间它已经石沉大海,或者被矛网删除掉了。

    大概在堂哥的众多拥趸者中,陈国凖是惟一一位支持我的,正是他的一句话,将我解脱出来,也使得许多八卦骤然蔓延,令他蒙受不白之冤,让某些多事之人认定我和他之间产生了姐弟恋。其中一些人还煞有其事地传播我和陈国凖如何到小旅店开房,如何被旅客投诉。“无论《X城纪事》或《3102》的作者是谁,都不妨碍它们的艺术性。每一部作品只要形成,只要公布发表出去,就不再属于作者,而属于能够欣赏它的读者。”他的一席话,令许多争论者暂时平静下来,也使我对他刮目相看,开始注意起他,并在不久后和他在文昌镇相见。有那么恍惚间,我真的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爱上了这个年轻人。只是,虽然他在公开场合支持我,私下里却有意无意地向我讨要堂哥的那两册天书般的日记,这不禁令我警觉起来。顾均阅读过那两册日记,就曾大发一番有损于堂哥的言论,我可不肯重蹈覆辙,不想再为此争吵,从而失去一个朋友。再说,现在关于堂哥及其作品的讨论实在太多了,我想清静一下。

    父亲大概也是同样原因才会拖着疲惫走出萧镇,赌气地一路向南,直到广东省那座小县城停下的。我清楚,即便走过了万里路,父亲也没能摆脱掉堂哥死亡的影子,否则他不会纠结于那块石化骨灰的丢失。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它存放在萧镇,直到某一天深夜,父亲打来电话,嗓音里透着憔悴与恍惚,透着无奈与失魂落魄,我才知道真相。原来堂哥在父亲心目中同样那么重要。我先是一怔,然后试图安慰他,可说着说着,就不知不觉和父亲争执起来。最后,他‘啪’地一声挂断电话,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面对空荡荡的寝室。那一刻,我感觉到了失败和孤独,同时也联想到了堂哥。面对距离将要竣工成型的作品,他渡过多少个类似的夜晚,又忍受了多少人的白眼。即便在他离开这人世之后,也不曾有人真正理解他,不曾有人真正理解他的作品。兢兢业业的网监们根据《X城纪事》和《3102》这两部作品,制定了一系列禁忌字眼,还毫不客气地封杀了那个纯文学论坛,似乎‘顾无言’这三字本身就是洪水猛兽,不可以释放出来。

    无论别人如何认为,我都觉得《3102》绝对不是平庸之作,更不应该遭遇到无端的封杀,以及任何形式的猜疑。有人说,它的某些内容涉及政治,所以才会遭遇如此厄运。但我感觉,那一部分不过是一位深谙历史规律的书呆子一时的感慨,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威胁。因为受到‘文以载道’传统思想的熏陶,堂哥偶尔会发些牢骚,偶尔会嘲弄地描写那些欲使我们这些渴望和平百姓陷入混乱之中的造谣生事者,会讥讽地叙述他们这些伪自由者们悲催的下场。我想,生活任何一个时代的老百姓都不希望社会动荡,我的堂哥也如此。虽然阅读那些文字时,我能够感受到堂哥那颗略显疯癫的大脑,能够感受到他的诸多无奈。从某个角度说,《3102》并非奥威尔式的反乌托邦政治寓言,倒更像一部塞进后现代语言的黑色幽默,像是幻想世界里形变夸张的哈哈镜,每一位都自然而然戴上滑稽搞笑的标签。譬如开篇的那位被调侃的业余建筑设计大师,譬如那位践梦者,又譬如发明直接利用土壤产业化生产食物的专家,以及拯救世界的华裔拉美谍战士克鲁斯·陈。二十八位即将出现的未来历史人物,每一位身上多多少注都流露出荒诞不经的色彩。当然,我还心存疑问,不清楚堂哥为什么只选择了二十八位未来人物,而不是更多或者更少。总之,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楚这部狂妄自大的作品究竟要表达什么。从球形立体城市的发韧,到繁盛大概是个螺旋式的循环,二十八位虚构出来的人物不仅充分说明了堂哥丰沛的想象力,还证实了他具有缜密的思维能力,否则他又怎能建筑起这样一个循环不息的自我世界呢。

    顾禺

    2014年12月31日于X城文昌镇第三初级中学校教职员工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