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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渺小的机会

    马恩身不由己在天空中滑翔,邻居朋友每一次跳跃都会横跨好几栋楼房,短则数十米,长达上百米,在空中停留的数秒时间里,总会让马恩感受到一种轻盈的漂浮感,更宁愿用“滑翔”而不是“跳跃”去形容这种与其说人,实在更像是怪物的移动方式。

    关于“轻盈”的形容,马恩还有更加真切的体验,那就是在这位邻居朋友落在房顶上的时候,哪怕携带着一个成年人和一具尸体,加上其体格轮廓给人的沉重感,也都不曾发出过在夜晚堪称“响亮”的声音。如果有人就在一墙之隔外入眠,想必不会被他弄出来的动静吵醒。

    沉重的姿态,轻盈的脚步,明明是矛盾的,却又水如交融在一起,仿佛他就应该是这样的存在。

    尽管这位邻居朋友一直都在述说“怪物”,可是,马恩却觉得,那些怪物——伪装成人类在这个城市中生活,让自己都无法察觉到——比起眼前的这位邻居朋友,根本就配不上“怪物”这个称呼。

    时而徐徐,时而增大的晚风,就像是从下方,从背后托住马恩和他的朋友。马恩被如同触手一样的藤蔓枝条紧紧捆绑,动弹不得,却仍旧可以感受到在这巨大的辉煌的都市中,在这无垠大的仿佛钻入了地平线中的夜空下,肆意地奔跑、跳跃和滑翔,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

    就仿佛所有因为四号房怪谈带来的种种苦恼、痛苦和不安,全都融化在了这风、这星光、这皎洁的月下、这闪闪生辉的灯光、以及这急促、轻盈又充满了漂浮感的跃动中。

    只是最简单的奔跑和跳跃,却又不是普普通通的奔跑和跳跃,就像常识中的某一点膨胀起来,如同热气球一样升上那超越常识的空中——

    “我们要去哪?”马恩大叫,他无法不大叫。他是如此的激动,这是比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诸如飞机和滑翔翼之类,在天空翱翔时,都无法感受到的刺激。一个是常识的,一个是非常识的,过去的他一直都在追逐的怪诞离奇,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真实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三丁木公园!”邻居朋友的声音虽然沉重,但却同样有一股隐隐的雀跃。马恩看不见他的表情,看不见他的眼睛,却觉得,现在的他正是最快活的时候——就如同自己感受到的“解放”一般,这位怀着种种恐惧,躲藏在自己房间里的邻居朋友,也在这一刻解放了自己。

    “我们不会被发现吗?”马恩继续大叫,“我们还不够高!”

    “不会!怪物是不会发现我们的,只有人类才会发现我们!”邻居朋友的回答充满了自信,“如果只有你,你一定会被发现,但是,现在我把你藏了起来——你已经从它们的眼睛中消失了!”

    “但是人类会看到我?”马恩说。

    “是的,人类会看到你,但是,没关系,只要怪物看不到就行。”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被标记了。当它们试图观测被标记的猎物时,它们的眼睛就会连在一起。知道吗?那不是用一根根线的连接,而是一种无形的连接,无论你到了哪里,只要有一个怪物看到了你,全部的怪物就都看到了你。你还真以为自己很隐秘吗?哈哈,你这个蠢蛋!”邻居朋友戏谑地,轻松地,放肆地大笑起来。

    “我一直都被它们盯着?”

    “对,你一直都被它们盯着,也被我盯着。”邻居朋友得意地说:“我可以借助它们的眼睛,它们的网络。”

    “可是,反过来,它们却看不到你,不知道你?”马恩一点都不介意在这位邻居朋友的面前出丑,提及自己的无知和失败,也哈哈大笑起来,“你真了不起,就像是骇客一样!”

    “对,我就是骇客,怪物网络中的幽灵。”邻居朋友一点都没有谦虚的意思,或许,对他而言,这本来就是稀疏寻常的事情。正因为他可以做到这种事,所以,他才能够在这个可怕的四号房怪谈中生存了那么多年。

    ——可是,他现在所做的事情,也一定不是什么寻常的决定吧。

    马恩不由得这么想到。在与这位邻居朋友的交谈中,他深切感受到了,对方在对待四号房怪谈这一事件时是何等的小心谨慎,对方心中对那结缘神的恐惧,对松左卫门的心结又是何等的沉重。或许过去从来都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他如同今晚这般大张旗鼓地前进——就好似已经下定决心,将生死置之度外,全力一搏。

    马恩不觉得邻居朋友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是因为自己——也许有那么一点意思在内,但更主要的是他自己已经无法再继续躲藏,无法再继续等待了。

    也许是因为心情,就如同积累的压力到了极限的火山。

    也许是因为事态,就如同已经濒临悬崖的边缘。

    在最后的最后,邻居朋友选择了“马恩”这个年轻人,这是不得已,也已经是他等待了那么多年最好的选择。

    马恩这么猜想着,尽管证据还不足够,但他觉得已经不会有错了。没错,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不仅仅是自己,也是这位邻居朋友,更甚者,或许还包括看似身处事件最中心的那位松左卫门。这就像是一个横跨经年的漩涡,要在这个夏天的八月为所有人类和非人类的家伙做一个了断。

    “你们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马恩的声音追逐着晚风,送进邻居朋友的耳中。

    “我们?”

    “对,你和松左卫门。”马恩立刻又加了一句,“或许还有和广田小姐相似的另一个女性?”他已经从这位邻居朋友对待广田雅美的态度,以及他在片刻的回忆中所散发出来的那人性的温柔和温暖中,找到了一些堪称是对方秘密的线索。

    “……哼嗯。”邻居朋友发出古怪的声音,但听起来没什么负面的情绪,不像是在生气,但他仍旧说:“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让你拿我的旧事当下酒菜?天真的小子。”

    马恩想要耸耸肩,他的确想知道这些事情,但并不是想当作闲话八卦来看。在四号房怪谈中,这位邻居朋友的过去贯穿至今,其中的秘密必然是重要的线索。然而,正如他的试探无法成立一样,现在的他连耸肩的动作都做不到——完全被邻居朋友捏在手心了。

    “好吧,那你说说,是不是真的曾经有一个像是广田小姐一样的女性?”马恩遵照自己的计划,稍稍退了一步。

    邻居朋友回以一阵沉默。

    “别这样,朋友,看在我是个笨蛋的份上。总得让我知道一点广田小姐的事情吧。”马恩用哀求的口吻说到。

    “……知道了,知道了……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邻居朋友喃喃自语,情绪似乎有点儿低落,但是,仍旧让马恩再次感受到了那种人性的温柔。

    又一次落下,落在居民楼顶上,邻居朋友的脚步发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沉重而明显的响声。然而,他再次跃起的速度没有放慢,反而加快了不少,就好似在逃跑一样。

    “她叫宫野明美,长得和广田雅美十分相似,但是,我知道,她们是不同的女人……不同的怪物……”邻居朋友仿佛陷入回忆中,脚步时重时轻,让马恩觉得,这就是他内心的风景,是他的情绪变化,“她是一个好女人……但也是一个可怕的怪物……她是特别的,或许,如果你活过了八月,真正地活了下来,也会对广田雅美这么想吧。”

    “她很重要?”马恩这么问,因为,这就相当于广田雅美有多重要。他已经明显感受到了,邻居朋友所说的特殊性,绝对不仅仅是从他自身出发所产生的观点和感性,在整个四号房怪谈中,这位“宫野明美”和如今的“广田雅美”,拥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位置。

    然而,邻居朋友对待这两位女性的态度,真的是太奇怪了,太矛盾了。让马恩根本无法确定,她们的重要性到底是怎样的程度——或许应该解决的不是松左卫门的问题,而是宫野明美和广田雅美的问题?或许正因为这位邻居朋友在过去没能解决“宫野明美”的问题,所以,如今才变成了“广田雅美”的问题?

    这不是马恩自己愿意去想象的结果,而是不得不去考虑的情况——哪怕他十分厌恶从这么恶意的角度去揣测广田小姐。

    从主观意愿上,马恩希望这位邻居朋友的回答能够证明宫野明美和广田小姐的清白。

    不管她们在四号房怪谈中有多重要,只要她们不是导致所有人都陷入危险的关键就足够了。只要她们正常生活的时候,其他无辜的民众们也能正常地生活,马恩就不想要追究下去。可反过来说,要证明这一点,就必须知道她们的秘密。

    马恩相信,现在的邻居朋友一定可以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是的,在我看来,是这样。”邻居朋友终究还是选择从他自己的角度出发,回答了马恩,“宫野明美……啊,宫野明美!她没有伤害任何人,甚至没有伤害松左卫门,却伤害了我!可我不怪她,真的,我一点都不怪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邻居朋友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奔走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就好似在宣泄着内心的愤怒和痛苦。马恩聆听风在耳边发出的呼啸,那就像是这位邻居朋友的悲愤。

    “发生了什么?”马恩犹豫了一下,还是这么追问到。

    “她……她——被松左卫门杀死了!松左卫门杀了她,不应该的,不应该是这样的!明明在杀死我的时候,他说过会照顾好她的!”邻居朋友咆哮起来,“这是代价!但这不应该是宫野明美的代价!这是我的代价!这是松左卫门的代价!死亡,唯有死亡才能够让明美的灵魂不再痛苦!”

    “所以,为了报仇,你要杀死松左卫门!?”马恩明白了。

    “没错!杀死松左卫门!”邻居朋友在广阔无垠的夜空中发出凄厉的哀嚎,“你答应我的,你会帮助我,对吧?你这个蠢货!你想要结束这一切,你想要保护广田雅美,你就必须和我一起去杀死松左卫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没有选择,永远都没有选择!”

    马恩仍旧看不到在前方奔驰的邻居朋友的表情,但是,那已经变得无比凶狠的起落身姿,那包括声音在内,都在散发出如有实质的怨恨和痛苦。这位邻居朋友的情绪是如此的激动,就如同一头复仇的恶鬼——一头真正的恶鬼在月光下跳跃,在城市的上空滑翔,带着一股哪怕要让整个城市陪葬,也要将仇人拖入地狱中的气势——可是,却又如此地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人类。

    那愤怒,那悲伤,那痛苦,那凄厉,都在让这个外表看来已经是怪物的家伙变回一个彻头彻尾的人类。

    这一次,轮到马恩沉默了。只有邻居朋友充满了仇恨和宣泄的声音,源源不断在夜风中扩散:你没有选择,永远都没有选择……

    “我知道了,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马恩说:“只要你没有骗我。”

    “我骗你?不,我只会对你说实话。真相远比谎言更让人痛苦。”邻居朋友的声音是痛苦的,也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你越是知道真相,就越是无法逃避。你不杀死松左卫门,在你死了之后,广田雅美就会被松左卫门杀死,就如同他杀了宫野明美一样!所有人对他而言,都不过是一个个肥美的祭品。”

    “那你打算怎么杀了他?用枪?用刀剑?暗杀?当着所有怪物的面?在大庭广众下,众目睽睽中?”马恩大声问。

    “哼嗯。枪?刀剑?你以为这种东西可以杀死他?告诉你,就算在他头上投下一百颗,一万颗核弹也杀不了他!”邻居朋友痛苦地说:“他已经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杀死的东西了。他已经是真正的怪物了。”

    马恩有点不敢相信这句话——竟然用“核弹”来比较?有这么夸张吗?

    “那怎么办?”马恩还是忍住心中的怀疑,继续问到。

    “只有一个办法,我只能想到一个办法……也许还有更多的办法,但我没办法了。情报被封锁了,不,那些情报根本就不是努力去找就能够找到的。结缘神,那些怪物……它们的一切全都被时间掩盖了,湮灭了,只留下只言片语,那些暂时还没有被时间摧毁的,就像是拥有自己的意志一样,只会被极少的人得知……可是,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谁得到了那些信息。”邻居朋友的声音既痛苦,又有些恍惚,仿佛沉溺在某种幻象中,“只有被选中的人,才会知道,我没有被选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得知的情报?无论如何去努力挖掘,无论用多少人手,经历多长时间的努力,都无法得到这些情报?这位邻居朋友的描述继续让马恩感到疑惑,他一时间无法理解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也怀疑是这位邻居朋友的狭隘的偏见和错觉。

    “人类在追逐知识,但是,不是所有的知识都能被人类追逐到的。”邻居朋友用那痛苦的声音,意味深长地说到:“总有一些知识在追逐着人类——而不是被追逐,地位和次序是相反的。它们渴望被某些人理解,但是,存在某个机制,无法理解的机制,确保它们不会被普遍地理解。”

    马恩的头脑一清,他再次感受到了离奇古怪之事物的来袭,以一种奇妙而无形的方式,在这位邻居朋友如此述说的时候,钻入了他的脑海中。他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什么,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

    “那怎么办?”马恩问到。

    “没有办法。总会有自己无法知道的,也总会有自己知道的。”邻居朋友的情绪似乎在这里重新稳定下来。他从高空落下,直接落入被一片围墙圈起来的宽阔的土地里。他重重落在地上,在铺满植被的泥土里留下深深的脚印。

    周遭所有可见的建筑都已经瞎灯黑火,这里的光线比都市夜街上要黯淡许多,只有月光淡淡洒下,仿佛在他的身上披了一层纱。

    马恩和尸体被放下来。

    马恩已经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三丁木公园。

    只听到邻居朋友说:“我有了你,就有百分之一的成功机会,但是,你没有我的话,一点机会都没有。”

    “杀死松左卫门?”

    “对,杀死松左卫门,现在有了百分之一的机会。”站在前方的邻居朋友转回头,盯着马恩,“你害怕了吗?年轻人。”

    马恩挺直脊梁,推了推深红色领带,用鼻音发出嗤笑声,就像是在说:别小看我了。

    “怕死可做不了我们这一行。”他这么回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