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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神隐之处

    邻居朋友带着马恩和尸体飞奔起来。如同是这些茂盛的草丛、灌木、树木那粗壮繁杂的根系和枝叶,以及垂掉于半空的藤蔓都为他让开了道路,他穿行在这越深入就越是茂密的树林中,就像在自家的后宅院里奔跑,不假思索,没有停顿,每一条路线应该如何穿过都宛如烙印在本能中。

    马恩的身体看似因为惯性而肆意抛飞,但实际上,捆绑在他身上的滕蔓枝条随时都在传来力量,阻止他因为惯性的摇摆而撞上周围的树干。邻居朋友肩扛着尸体,一眼都没有看向于后方被拖拽着的马恩。

    很快,马恩就看到了似乎有些眼熟的风景,但这片风景就如同错觉一样一晃而过。当前方的邻居朋友停下来的时候,藤蔓枝叶卷着马恩,就像是用力甩动鱼杆,而马恩自己就是那条咬住饵食,被拽飞出水面的鱼儿。

    马恩重重摔倒在地上,他顾不得身上的痛楚,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已然精神错乱的邻居朋友。只见那如同怪物一样的身躯不停喘着粗气,身上的脓液就如同汗水一样滴落,发出愈加清晰可闻的臭味,这並非是动物腐烂后发出的臭味,而更像是植物本身就具有的气味,又像是植物和泥土搅拌在一起,发酵之后散发出来的味道。

    马恩可不觉得让这位邻居朋友显得如此疲惫的原因是身体的大幅度运动,很明显,他精神上的压力可比身体上的压力大得多。

    马恩再次感受到了结缘神的力量,一些莫名其妙的精神上的缘故,一些突然暴走的想法,一些巧妙得让人难以提前察觉的因素,正在将自己和邻居朋友向某一个恶意的方向拉扯。无论做什么,初衷总是好的,但却总是会发生一些突然的意外,让自觉得的深思熟虑变得错漏百出。听说当一件事情有一个更坏的结果时,这件事就会朝着这个更坏的结果发展——马恩觉得至少在自己经历的这离奇怪诞之事中确实如此,他想要将之扳回更好的轨道上,却总是差了那么一口气,最终力有不逮。

    但要说是“结缘神处心积虑对付自己等人”,马恩却一点都没感觉到。这么充满了人性的说法放在他见过的结缘神身上,只让他感到别扭,他一点都不觉得这个结缘神是会如人一样思考,然后去针对人类的东西——反过来说,如果它是这样的东西,充满了人性,和人针对同类一样去针对人们,如人一样思考并采取行动,那它所在的高度终究也是在“人类”的高度罢了。

    假若它只是“人类”的高度,那么,它对人类的危险性反而不算大。

    可是,马恩在噩梦中遇见它时,那感觉无论和个体的人类,还是和群体的人类,都截然不同,至今他都无法准确描述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总之就是不一样。

    哪怕邻居朋友说过,不要将噩梦里的一切都当作现实的情况,但是,那场噩梦是如此的深刻,让马恩无法真正抛开它,去重新勾勒结缘神的模样。

    邻居朋友喘息了一阵,就像是发泄一样,猛然用身上的滕蔓枝叶抽打地面,湿漉漉的泥土混杂着草屑飞溅起来,马恩的脑袋也不免被沾上,他下意识侧过头,但滕蔓枝叶立刻用一股怪力固定了他的脖子,让他只能用脸迎向这些沾满了脓液的泥土。简直就是故意的一样,马恩不由得这么想到,可是,心中却没有任何负面的情绪。比起自己这幅惨状,他反而对这位邻居朋友那倍受伤害的人生,那些压抑和无处发泄的情感,感到悲伤和忧心。

    马恩也有想过,这样的邻居朋友会不会也伤害了其他人?自己的同情心是否狭隘到了只注重眼前的景象,而自己的内心深处,那些看似为他人悲伤和担忧的情绪,又是否在本质上,不过是在为自己担心罢了——有一个很现实的情况摆在眼前:只有这位邻居朋友处于较好的精神状态,他才能更多地为自己争取到生机。

    马恩从来都不打算做什么伟人,可是,他也不希望自己变成别人口中那种“所有对他人的关心仅仅是为了自己”的伪善之人。

    他希望,在自己的感性之中,哪怕只有一点也好,不要那么的功利。

    他不觉得眼下的情况“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反而,正是因为自己身处在这种极其危险的状况中,所以,才有机会在这种情况下去审视自己。

    马恩想要活下来,想要审视自己,想要尽自己最大能力,去尽可能完美地解决这场事件……他还有很多很多想要的东西。可他动弹不得,除了去思考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马恩痛苦地挣扎着,他想要发出声音,可是藤蔓枝叶立刻就扼住他的喉咙,让他觉得自己就要如同过去四号房的租客那样被勒死了。

    他相信,眼前的邻居朋友不是四号房怪谈的帮凶,至少,在他残留的人性中,并没有那样的想法。他正在做一件错事,可是,这不是他真正的意志。

    因此,马恩告诉自己,自己绝对不会就这样被勒死。

    ——哪怕结缘神真的不会从人类的角度和高度,按照人类的思维去做事情,但是,在如今所发生过的种种诡异离奇的事件中,人类的不自知和扭曲的精神,仍旧占据绝大比例。只要这个事件的表面推动力仍旧是“人类的邪教”,那自己就一定不会被勒死在这里。

    他相信着,说服自己去相信着……

    邻居朋友终于安静下来,但是沉重的喘息声没有停止,只是不断从身上溢出的脓液已经停止了。这个时候,滕蔓枝叶终于从马恩的身上松开。马恩没能在第一时间从地上爬起来,窒息的感觉还残留在咽喉里,他剧烈咳嗽,拼命呼吸,继而又剧烈咳嗽,反复了好几次,蜷缩的身体才松弛下来。

    马恩缓缓站起来,再度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领带松了松,又活动了一下身体关节,这才开始打量起四周来:树木从较远的地方,大约五十多米外就开始变得稀疏,到了自己所在的地方,已经只剩下零星的两三棵。草皮灌木之类的植被也是稀疏的,泥土干涸,呈现出土黄色,只有邻居朋友身周的泥土是湿润的。

    这片干涸荒凉的景象在三丁木公园里无疑会让人感到惊异,但从科学的角度也有诸多解释。马恩没去想什么科学的解释,他只是觉得,果然和噩梦里,那些怪物最终汇聚到的祭祀场所十分相似。只是,这里没什么奇怪的建筑,只有一个个土包和一座座墓碑。土包也好,墓碑也好,看起来都有了很多年份,有一种如今城市里的正规合葬墓地所没有的凌乱和简陋。

    但要说是乱葬岗也不恰当,因为这些坟墓并没有东倒西歪,有一定的规划性,似乎最近还有人来打理过——不过,这也不是没道理的,毕竟,即便是他现在的记忆里,也保存了一些“三丁木公园的深处有一处灵异地点,据说曾经是墓地”之类的情报。

    只是,人们传闻中的“据说”可不恰当,眼前明摆着就是一片墓地。

    因为没有树木遮挡,月光得以洒落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哪怕只有微薄的月光,马恩也觉得眼前的这片景象明亮起来,至少,要比之前在黑暗的树林里要好上许多。只是,这浅浅的亮光没有带给他半点希望,他看得很比之前还要清楚,自己无法在这个地方找到任何可能有所帮助的工具。

    马恩没有逃跑,他知道自己赤手空拳,逃跑只会惹怒这位发疯了一般的邻居朋友,哪怕不死也要再吃一顿苦头。

    “看,神龛在那里。”邻居朋友的声音传来,似乎稳定了许多,也十分清晰,但马恩还是不觉得他已经从那诡异的精神状态中挣脱出来了——如果他真的没问题了,就绝对不会再去做什么祭拜结缘神的事情。

    马恩觉得最初邻居朋友选择离开的方向时,绝对不是忘了“让尸体变成怪物”的条件,而真的是对深入其中有所顾忌。可惜,当初的许诺就像是埋藏的引火线一样,也许当他自称要给马恩看看证据的时候,他就不可避免地要发疯,要来到这块墓地里了——也许是自己多想了,但马恩在此时,真的觉得,这是一个丝丝入扣的陷阱,而不是什么偶然。

    可惜,没经历过的时候,就无法预先想到,事态竟会是以这样曲折、巧妙而隐晦的方式展开。

    “结缘神就在这里……不,它不在这里……”邻居朋友的话充满了矛盾,对自己所说的东西有些犹豫,不是那么确定。

    马恩看向邻居朋友示意的方向,果然,一个孤零零的神龛就这么摆放在一堆墓碑之间,在位置的选择上,也完全给人一种相当随意的感觉。从马恩的方向看去,神龛的小部分被墓碑挡住了,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还是可以从暴露出来的部分,看到岁月的沉淀和侵蚀。通体灰黑色的神龛远远看去,像是木质的,腐朽的木头有不少地方已经剥落,整个结构松松垮垮,仿佛稍一加点力气碰它,它就会散架。

    无论是颜色、光泽、质量还是外形,这个神龛都和马恩在日岛常见的那些神龛有诸多不同之处。倘若说日常所见的神龛是寄托了人们美好的心愿,那眼前的神龛就可以说是“有一股不详的阴邪感”,让人难以相信,这样的东西竟然会保存到现在,而没有被人们拆毁。

    马恩第一眼看到它,就觉得,绝对不会有正常人会喜欢它。哪怕有普通人寻找刺激,也绝对会对其心生厌恶,产生大于刺激感的厌恶感,乃至于在这样的环境下,绝对会感到恐惧,甚至会留下阴影,好几天都睡不好。

    ——对,噩梦……

    马恩立刻将“噩梦”这一词,和眼前这阴森恐怖的景象,以及猜想中来过这个地方的人们连结起来。只觉得,倘若那些人真做了噩梦,该不会也能看到结缘神和那些怪物吧?可转念一想,自己所得到的情报,都在表明自己的情况有点特殊——将自己的情况套用在其他人身上,很可能是错误的做法。

    他不由得想到:哪怕统称为“怪物”,但类型也分成许多种呢。

    结缘神似乎自成一类,而那些按照邻居朋友所说,信仰并供奉结缘神的怪物们,明显也能分出好几类:松左卫门、邻居朋友、宫野明美和广田雅美。那些会和树木植物结合成怪物的人,应该也不普遍,在那至少十万的数量中,应该有不少人不存在太过明显的怪物特征。

    邪教往往是金字塔结构,从这个角度,马恩反而更加可以理解:这些怪物最基础,最大量,也最下层的部分,很可能并不拥有真正意义上的怪物力量,它们的任何长处和短处,都近似于人类,不,毋宁说,基本上和正常人一模一样,并且,这很可能是它们每一次融入某个生物群体中的选择。

    就在马恩沉思的时候,一直僵立在原地,不知道喃喃自语些什么的邻居朋友终于扛着尸体,向神龛靠近。不过,马恩却留意到一个细节,每当他走了好几步,他的脚步就会缓一缓,似乎在犹豫——不是犹豫该不该过去,而更像是在犹豫方向。

    明明神龛就在视线里,照着走过去就行了,这让马恩更加觉得邻居朋友的犹豫别有意义。可即便心中有所猜想,最终马恩也没能找出邻居朋友犹豫的理由。

    当邻居朋友和马恩来到神龛所在的位置时,马恩这才发现,这个神龛竟是座落在一个非常平缓的土包上,放在之前的位置是绝对看不出来的,如今再看看,就仿佛这个神龛同时也是墓碑一样,而埋葬的东西就在它身下平缓的土包里,而土包周遭的泥石地上,足迹远比其它地方要密集。

    ——似乎有人调查过这里。

    马恩不禁想到,但随之不由得失笑。好歹这里也是一个有点名气的灵异地点,有人来调查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过,哪怕借助月光,马恩也看不清神龛上的铭文,看不出这个神龛是为谁而建——真的是在祭祀神明吗?亦或者,其实只是在祭祀某个已经死去的人?

    “朋友,这里真的在祭祀结缘神吗?”马恩还是问出口了。

    “……应该是,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就在这里,可是……不清楚……”邻居朋友的脸上似乎也挤出了迷惑的表情,但是,这更让马恩感到疑惑,他变成如今这幅样子,明显也是那群怪物中的一个,难道他从来都没有在这里参加对结缘神的祭祀吗?在马恩想来,他对这个墓地的记忆应该刻骨铭心才对,说不定,当年他和松左卫门、宫野明美的恩怨就在这里发生。

    马恩无法理解,这位邻居朋友口中的“不知道”和“不清楚”等等模糊不清的说话,到底是怎样的意思。

    最初前往这里的肯定和坚决,在抵达目的地后反而变得有些迷惘了。邻居朋友的动静充满了这种迷惘,但马恩却没有半点庆幸,他可不觉得,邻居朋友的迷惘会让“祭拜结缘神”这么危险的事情变成一场闹剧。

    ——这里一定还有什么关键的地方……

    这时,迷惘中的邻居朋友绕开神龛,向边侧拐了几步,立刻发出“啊”的一声,将马恩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马恩连忙绕到邻居朋友的身边,相隔大约三米的位置,他看向邻居朋友注视的地方,也看到了那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有棱有角的巨大岩石,大约有一人高,表面沾满泥土,满是杂草和苔藓,整体看起来和树林里那些大块的岩石没什么区别。但是,从两人的方向看去,就能发现,这么大块的岩石,在这片墓地里就只有一个,而且,位置隐藏十分巧妙,不从相对神龛的这个侧边的位置上去看,根本就看不到——马恩觉得这个位置有点儿刻意。

    而且,这块巨石上还有其它让人在意的东西:粗大的麻绳绕石头一圈,打成结,麻绳上还系满了白色的纸御币——这是在日岛神社里经常可以看到的东西,但却偏偏不应该出现在墓地里,因为,这是“不洁”的象征。

    “注连绳……找到了。”邻居朋友突然回头,用肯定的语气对马恩说:“这个神龛就是祭祀结缘神的,注连绳代表它的神国就在那块岩石后。”

    注连绳和神龛,神明和神国……马恩觉得,这明明是怪物搞出来的事件,越来越有日岛传统神话的气氛了。

    提到日岛的神话传说,风土习俗,马恩突然觉得自己知道一个人,对方或许会知道些什么。可是,这人的名字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