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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夏至未至

    夜风吹拂着马恩的身体,让他感到有些不同六月的寒意。邻居朋友正在做的事情,他无力去阻止,很难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脑袋里也塞满了隐隐约约的东西,无论如何回想,都无法将它挖掘出来。他知道,哪怕现在挖掘出来,对渡过眼下的危险也没有什么帮助。

    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他这么告诉自己,可越是告诉自己,就越是无法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情。

    ——有点焦躁了。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不再去挖掘自己记忆中的遗漏,力图让自己的脑子平静下来。他呼吸着,迎着夜风的节奏,去寻找空气中的味道。他盯着被注连绳缠绕的岩石,等到那杂草丛生般的想法消失后,转眼看向邻居朋友——对方已经离开可以看到注连绳的位置,扛着尸体回到神龛前,他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情,就仿佛忘记了马恩一样。

    马恩有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断指,悄然将缠绕扎实的绷带和夹板松开。过程有些痛苦,但他知道,或许等下还需要更多的痛苦。回想这一路上的诡异离奇,真正的人身伤害很少,反倒是莫名其妙的心理精神影响很频繁,可人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比起身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折磨往往会让人更加痛苦。

    大多数人,马恩见过的大多数人,只是身体上的痛苦,一般都能够坚持下来,可是,换做是精神上的折磨,人们的崩溃就像是雪崩一样。这让他有了一个很明确的认知:人的脆弱,不仅仅是体现在肉体的脆弱上,更体现于精神的脆弱上。

    要应对精神上的伤害,人类并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手段。从古至今,有不少关于“如何让精神意志坚强起来”的方法探讨,然而,人的精神意志能够坚强到何种程度,或者说,怎样才算是意志坚强,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所有研究出来的增强精神意志的手段,都无法普及到大众身上。

    “坚强”的永远都是少数人,仿佛这个少数人的比例就是标准。

    哪怕不以“全人类”为范围,而仅仅局限在邮局的工作人员中,马恩也不觉得自己有达到这个比例——例如前一百名,前一千名。他对自己的判断,大致也就是平均数值稍稍靠上一些罢了。

    为此,在最危险,最无助的时候,他只能采用“让肉体感到痛苦”这种原始粗糙的手段,去对抗诡异离奇的精神危机。

    马恩无法保证自己接下来,身体会不会受到影响,但是,他至少要确保自己的精神不至于崩溃,让自己的记忆得以保存。否则,即便身体没事,接下来也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毕竟,人就是这么一种需要思想、精神和意志去推动行为的动物。

    ——很痛!

    ——真是痛啊。

    马恩轻轻压住伤口,痛楚就沿着神经一波波涌上来,就算放开手,这种痛苦也绵绵不绝。他什么表情都没有,越是想着这种痛苦,脑子反而就更加清醒起来。

    然后,安静地站在邻居朋友身后的他,咧开了微妙的笑容。

    “你打算怎么做?”马恩问到。

    “嗯,嗯……哼嗯……”邻居朋友发出模糊的咕哝声,将尸体放在一旁,“感觉,感觉到了,就是这种感觉……啊……啊,涌起来了,有声音在我的脑子里说话。我听到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从我的身体里钻出来。”

    他身上的藤蔓枝叶就像是失去了控制般颤抖起来,仿佛在另一个意志的引导下,以一种奇异的节奏和轨迹挥舞,时而轻盈的,时而刚健的,就像是在跳舞,而那呼呼的破风声,就如同迎合这种舞蹈的古朴音乐。马恩看着这些藤蔓枝条的舞动,体内也有一种轻微的不适感,不是很强烈,被断指的痛苦压了下去。

    马恩觉得,眼前不是邻居朋友自己在做什么,而是那缠绕着他的身体,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奇特植物正在做着某种事情——他很快就联想到了祭祀,但是,眼前的景象太过于迷离诡幻,让他也无法立刻确定。

    邻居朋友那巨大的身躯砰然下跪,他盯着神龛,身上的脓液就如同汗水一样不断冒出来,他的身体在发抖,就像是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压迫,可是,站在一旁的马恩并没有类似的感觉。他除了身体稍稍有些不适——既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盯着邻居朋友这诡异的行为,只觉得莫名其妙,没有任何感触。

    如果是别的宗教仪式,往往会带给人一些独特的精神感染吧,肃穆的、邪恶的、宏大的、愉悦的、释放的……各式各样拥有传染性的情绪会连没有信仰的人也不自觉投入其中。这位邻居朋友正在进行的,应该也是一种仪式,却没有带给马恩诸如此类的感觉。

    有一种让人无法认可的,感到不舒服的荒谬感,就像是这个仪式之中不包含任何意义,是苍白的,扁平的,胡乱做出来的,没有内容。

    古旧的神龛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在马恩想象中,应该有什么奇异的现象直接呈现出来,亦或者借助周边的环境表现出来——多少让人可以感觉到一种隐隐约约的变化。然而,他距离邻居朋友是如此之近,却只觉得一切正常。

    就连自己祖国里,那些封建迷信,确实没什么效果的乡下把戏,都懂得渲染气氛,而这位邻居朋友正在做的,仿佛就只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闹剧。

    太可笑了,太荒谬了,太胡来了,可是,有太多诡异离奇的事情围绕结缘神发生,让人无法不去在意。

    马恩睁大了眼睛,试图找出一两处痕迹说服自己:正在有什么事情发生。

    可是,他越看就越是迷糊,昏昏欲睡,眼睛和身体都渐渐变得酸痛起来——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却警醒到,邻居朋友的仪式才进行了不到五分钟。

    想想看,这不是很可怕吗?才是五分钟,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就开始变得软弱了。

    然后,邻居朋友的咕哝声渐渐提高了,变得响亮,尖锐,最后就像是扯着嗓子在尖叫,让人觉得仪式的颂祷正渐渐进入一个不可思议的阶段,可是,仍旧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些什么。马恩还记得噩梦中那些列队前行的怪物也喃喃有声,对比起来,绝对没有邻居朋友这么激烈,这么高亢,虽然声音最基础的感觉都是粗鄙原始的,却可以让人清晰感觉到内容不一样。

    马恩不禁再一次确认,这位邻居朋友在这群怪物之中确实是不一样的,特殊的,可能这种特殊不仅仅表现在能力上,也表现在地位上——他平时看起来像是站在自己这边,有诸多不认可怪物的表现,在怪物和人类之间游移不定,立场更像是倾向于人类,就如同是怪物中的叛徒,是意外出现的不协调音。可是,在怪物这个群体之中,他的存在又有怎样的意义呢?真的只是一次意外造成的偶然产物吗?

    如果不是偶然,而是一种必然,那么,他和松左卫门那仿佛人类恩怨般的争斗,又真的只是其身而为人时的恩怨的延续吗?是结缘神和怪物群体内部的错误吗?

    亦或者,这种斗争本来就是围绕结缘神构成的那宏大的怪物内部体系中的一部分?是那原始仪式的一部分?

    马恩的额头上有冷汗冒出来。因为,放在人类的原始仪式中,特殊地位的人以死斗为形式,作为仪式的一部分,这种情况确实很常见。

    邻居朋友,松左卫门,宫野明美——三人之间的纠葛真的是人类的恩怨情仇吗?如果这是由他们自身的特殊地位所决定的,那么,隐隐和宫野明美相似的广田小姐,以及和广田小姐有特殊关系的自己,会不会是这种由特殊地位所决定的特殊仪式的延续?

    不,往更深处想,或许这个仪式拥有的传承性,正在以“涉入邻居朋友和松左卫门的争斗中”这一形式表现出来。

    ——我和广田小姐,也是某种承上启下的仪式的一部分吗?

    马恩觉得自己的脑子转得飞快,可是,这些念头都不是他主动去想的,就像是自然而然就从脑子里钻出来的。他用力扯了一下断指,那陡然大增的剧痛,总算将这些念头从脑子里挤出去。

    他一清醒过来,就立刻捂住耳朵,不去看邻居朋友那古怪的仪式,那种“闹剧”的荒谬感觉已经无影无踪了。

    然而,就算他不去听,不去看,邻居朋友的身影和声音却烙印在脑海里,按照自己那不由自主的想象持续进行着——这已经不是意志有多坚定的问题了,就算自己不去想,脑海中的景象也不会停止,不会消失。

    马恩蹂躏着自己的断指。

    疼痛,现在只有疼痛可以作为自保的武器了。

    他一边感受源源不绝的痛楚,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曾经在噩梦中救了自己一命的纸团。他哆哆嗦嗦地摊开纸张,凝视着上边的二十四个奇怪的符号。邻居朋友那古怪的咕哝声继续在耳边,在脑海中放大,变成了不似人可以发出的奇特的颤音,就在这个时候,马恩脑海里的一根弦似乎也被这颤音拨动了。

    ——是二十四节气。

    马恩陡然想起了,自己的确对这二十四个奇怪的符号或文字做过研究,而且,研究资料就放在四号房里,有一大堆。

    一直都无法将自己一直在研究的二十四节气和这张纸团联系起来,可就是在这古怪又危险的时候,却莫名其妙地想通了。这让马恩有一种峰回路转的感觉。

    当他回忆起来的时候,立刻有一个声音——像是自己的声音——在脑海中取代了邻居朋友的仪式景象:

    ——四月立,夏为节,大也;至此之时,物已长,成以为目。小满为中物,生,小得并满,故以,小满为名也。

    不,似乎有些不对。马恩意识到,这是对节气中的“立夏”和“小满”的解释,但是,这个解释似乎有点不对劲。

    但是,已经容不得他再去回想关于立夏和小满的资料了。他的脑海中,这种让他感到不对劲的解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越来越快,因为快而模糊,整个声音糊成一团。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在他的脑海中搅拌,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要从这漩涡下边钻出来,要破开这“思想”,从物质的大脑,头骨,额头中钻出去。

    马恩痛苦地闭起眼睛,只觉得天地旋转,自己的双腿都软了。可明明眼睛已经闭上了,却仍旧可以看到这片墓地以及正在墓地里进行的仪式——一个俯瞰般的视角,正在将墓地的全景映照出来。

    灰黑色的破旧神龛,跪在神龛前尖叫的邻居朋友,他身上以奇异的节奏和轨迹飞舞着的藤蔓枝叶,一座座土包和墓碑,以及那个被注连绳缠绕的岩石——那岩石被邻居朋友说成是结缘神的神国和现实人间的分界,在日岛民俗传说中,注连绳所在的地方,确实有类似的说法。

    此时此刻,马恩确实“看”到了,有一条条丝状的东西——无法认知是什么颜色,是怎样的光泽,只能形容为细细长长的样子——正从岩石后飘出来,而且,已经有许多细丝飘出来了,仿佛在迎合墓地里的诡异节奏般起伏不定。

    倏地一下,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急促的锐利的穿刺感,其中一条细丝钻入了被搁置一旁的尸体中。

    接下来,马恩什么都看不到了。他的脑海仿佛被炸开一般,什么都无法去想,一种强烈的躁动的血腥的渴望在催促他去做点什么,去伤害什么,去进行某种仪式。仿佛只要那么做,就能够让自己获得超越常人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不,不,不!”马恩将脑袋用力砸在地面上,拳头也用力砸在地面上。这个做法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立刻蹂躏自己的断指,让剧烈的痛苦将自己从那负面的渴望中解脱出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如同前方的邻居朋友一样,颓然跪在地上了。

    马恩剧烈地喘息着,他下意识摸了摸额头,额头的皮肤已经裂开了,竖着裂开一条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裂开的,或许是砸在地上的时候?或许是在那奇异又邪恶的体验发生时?

    他只知道,自己最后产生的那负面的渴望是不对的,或许有人会说,那同样是自己的一部分,但对马恩来说,他不需要自认为不正确的东西,无论那东西是不是自己的,是不是真的有错误和正确之分——他只想去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而不是成为自己本应该成为的人。

    马恩至今为止的人生,有一大半是在和自己的某一面做斗争——与自己的斗争,让他成为了如今的马恩,这才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

    “啊,我想起来了……原来,那个犯人就是栽在这里……真是可怕的书啊。”

    这一刻,马恩终于记起来了,这张纸团上奇异的符号,还有那本不知正解的《七转洞玄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