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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戏言之人

    马恩把房门掩好,没有开灯,脱了鞋子走进客厅,借着都市的夜光,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黑暗。

    警察进入四号房后搜查了一遍,却没有改变一地狼藉的景象。尽管是警察,但搜查手段却让马恩觉得不是特别专业,马恩借助好几个早就记在心里的标记物就弄清了警察出入的位置,但从现场留下的痕迹来看,他们确实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马恩在所有的房间角落都转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隐藏的监控设备,心中有了一点谱,便不再忙活这些事情。

    当他放下公文包和黑伞的时候,放在书桌上当作摆设的木雕却显得有些碍眼,那仿佛沿着木头自然纹理雕刻出来的怪异图案,在早上看到的时候还充满了艺术的气息,如今却让人有点纠结,只觉得太过于前卫,太过于古怪。

    倘若要从这形状和纹理上去探究雕刻者想要表达怎样的思想,马恩开始觉得,那或许是一种精神上的险恶——一种离奇的噩梦,一种负面情绪的表达,一种和正能量毫无干系的病态的想象力。

    总而言之,早上的自己究竟是如何欣赏这座木雕的?马恩竟然觉得自己此时无法理解,也无法会想起具体的情绪和想法。就仿佛早上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觉得这座木雕是什么“美丽自然的杰作”——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座木雕没有魅力,正好相反,它所展现出来的在意识形态层面上,那有悖于普世审美和大众情怀的品味,大概会得到不少在离经叛道之人的欣赏吧。

    马恩去过好几次美术展,见识过不少抽象类型的“名作”,但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会被这种“名作”触动——反过来说,早上的自己竟然还真能欣赏这座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去,都让人感到苦闷扭曲的木雕?

    “真是有趣——”马恩自言自语,哼了一声,露出令人难以琢磨的微笑。

    他将木雕拿在手中,借助从窗口泄入的夜光把玩了几下,轻轻抚摸着雕像表面的纹理,他开始感觉到了,有某种若有若无的暗示在脑海中跳动,只是尚不清晰。他还记得,这座木雕是从管理员那里买下来的,当时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也回忆不起来了,但显然不是为了鉴赏和收藏。

    马恩将木雕放回桌子上,从衣内掏出从三丁木公园带回来的树枝,将两者摆在一起。无论是用眼睛去看,还是用手去触摸,都可以清晰分辨出两者的质地和纹理完全不同。马恩觉得,木雕所用的材料是出自三丁木公园。但是,毫无疑问,倘若要从直观感受上去估计木头材料的年代的话,木雕的年代更加久远。

    现在,马恩开始觉得,这座木雕不是近现代的杰作了。那奇怪的形状和沿着自然纹理雕刻出来不自然的曲线,宛如错觉一样,让他下意识觉得有些原始。

    ——这个东西,和四号房的怪谈有关吗?

    他陡然突发奇想,但是,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它是相关的事物。即便如此,这一天里所发生的事情都在向他揭示一种看似偶然的诡异又精巧排演,让他无法再用平常心去看待这座木雕。

    马恩再次从书桌上拿起树枝和木雕从,从一地狼藉的书籍和纸张中抽出旧报纸,将它们分别裹起来,裹了厚厚的一层,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又拿了装垃圾用的黑色塑料袋套上,紧紧地扎起来,放在书架边。

    期间,他抽空看了一下床底,确认那里没有第二具尸体。

    季节已经入夏,白天会比以往来得更早,距离天明时分还有不到两个小时,不,或许只是一个小时出头。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虽然都是一些琐碎的事情,但只要有什么地方忽略了,就有可能会引发更多的麻烦。

    马恩脱掉全身的衣物,扔进刚搬进来时就购入的铁桶中,浇上酒精,一把火烧了,检视余烬后,便混着水冲入马桶中,将冲水开关压住,保持在最大的水流。

    伴随源源不绝的冲水声,他走入沐浴间,痛痛快快地洗了澡,用自己调配的去污剂和正常的沐浴露反复擦拭自己的身体。

    他喜欢日岛的浴室设计,但不意味着他会如同大多数日岛人那样坐着洗澡,也不会特意在清洗身体之后还泡入浴缸中。

    他喜欢站着洗澡,喜欢那高高的花洒挤压出的水线冲击在头皮和肌肉上的感觉。

    他喜欢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的感觉,喜欢用手将湿漉漉的头发向后梳理,然后抹一把脸的惬意。

    他喜欢用手擦拭被雾气蒙住的镜子,在那并不是很清晰,并会很快变得模糊起来的镜子中,看着里边那个人形的轮廓。

    他喜欢聆听花洒喷水的声音,喜欢水流潺潺卷入下水口的声音。在这仅有六平方米的密闭的浴室里,将自己置身于温暖和朦胧中,就有一种仿佛置身母体内的安全感。

    然而,这种享受最多只会持续二十分钟,更多时候只会是十分钟。

    马恩关掉花洒,摘下浴巾披在肩膀上,而不是围在腰间。他推开浴室门,回到马桶边停止强制冲水,半湿而赤裸地回到客厅里。

    他仍旧没去理会这一地的狼藉,也不介意身上残留的水珠打湿了什么。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坐了五分钟,便拿起茶几下的笔和笔记本,开始书写起来。

    不需要开灯,这个客厅里的黑暗已经变得更浅了,窗外的夜空也比刚回来时更淡。只要有这种程度的光亮,他就可以看清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

    他整理着所有自己已知的信息,思考着这些信息背后的意义,将它们植入修饰性的描述中。他的脑海里,就像是有一支笔在写作,而他的手只是将提前一步写好的内容复写到纸面上。他将自己在四号房怪谈中,至今为止所经历的事情和想法,变化了一下角度,写成纲要,写成设定,写成具体的情节。

    这是一本由他的亲身经历改编的小说,而这本小说,是他专门为广田小姐写的。

    马恩始终觉得自己无法开口对广田小姐述说这些事情,但要在这危险的境况中和对方继续相处,一定程度上的坦白是必须的。他不指望广田小姐对自己坦白什么,而是决定自己去坦白一些事情——直接的对话或许会太过复杂,或许会言不达意,或许会如利刃一样伤害对方,所以,他选择写成小说,委婉而充分地去表达。

    至于这个做法是不是正确的,是不是真的可以让广田小姐接受,是否可以将这诡异的情节所暗示的,就连自己都难以琢磨透彻的复杂心情表露出来——其实马恩并没有这样的自信,只是,选择了自认为最好的方法。

    没有人可以教他怎么做,因为,那些人要不已经死了,要不已经疯了。

    一边写着,一边思考着,马恩很快就完成了上万字。当他放下笔的时候,天空已经明亮起来了,姑且还是淡淡的阳光从窗口洒入,为木地板打上一层温暖的光泽。他站起来推开窗户,让晨风吹进房间里,笔记本的纸张随风翻动,沙沙作响。

    这是一个充满了暗示和线索的短篇故事,在他自己看来,文字枯燥,情节隐晦,缺乏技巧,充满了让人不知就里的描述,并不是什么“好看”的故事。然而,这确实是由自己的亲身经历改编的故事,一个还在进行中的故事,单纯只从短篇小说来看,也远远还没有到结局,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谜团,就连马恩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可以揭开所有的谜团——他觉得或许是做不到的。

    最后,马恩在故事的开头写下书名《结缘之神》,想了想,又划掉,重新写下《戏言红线——在黑暗中行走的人们的呓语》这个在他看来更有日岛风味的名字。

    故事还没有完结,哪怕是短篇,因为四号房怪谈还没有结束,马恩无法也不愿伪造结局。而且,正因为是改编自己的亲身经历,所以,当自己都无法彻底将所有的线索以一种完全肯定的态度串联起来的时候,文字中自然也会包含着作者本人的犹疑。

    马恩拿起笔记本,从头读了一遍,明明是亲手写下的故事,却让他在心中一直摇头。

    ——不行啊,在文句水平和文学技巧上简直是惨不忍睹。

    即便如此,当他一边咀嚼着这篇尚未完成的短篇小说草稿的惨状时,心里渐渐有了一种安定感,这种安定感终于让他露出满意的微笑。

    ——应该可以拿出手让广田小姐看看吧。

    他这么想着,将笔记本放回茶几上。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正渐渐指向六点。他摘下浴巾,扔在沙发上,开始收拾起被贼人光顾过的厨房,好在他基本不用陶瓷餐具,否则就一地碎片了。这些贼人竟然将三分之二的餐具都扔了出来,他一边收拾一边嘀咕着,真不明白那些家伙到底想要做什么,翻箱倒柜也没必要到厨房来吧。

    然后,当他打开垃圾桶的时候,看到一堆外卖食物的包装袋和一大堆啤酒罐。这些贼人似乎在四号房里开了一场聚会游戏,这一点他不感到意外,他早在最初回到四号房的时候就嗅到这些杂乱的气味了,让他惊讶的是,这些家伙在把四号房闹得一团糟后,竟然会乖乖地将包装袋和易拉罐之类的垃圾扔进垃圾箱里。

    确实,房间里被翻倒满地的东西中,真没有一件是垃圾。

    马恩撇了撇嘴,虽然嘴里一直嘀咕,但心里还真没多少抱怨。原本想要顺藤摸瓜找出这些贼人来,但是,现在想想,就算找到了又怎样呢?打他们一顿?干掉他们?算了吧,打了他们,警察就有理由拘留自己。杀了他们,自己就是杀人犯,而他们到底是真死还是假死还不一定。

    闯门的贼人肯定和制造四号房怪谈的那些怪物有关,或许他们本身就是怪物的一员,将他们揪出来,扔进现在的警察局里,他们也绝对不会遭到什么责罚。

    这顿吃的亏,除非将本地官方机构整顿一遍,根本就别想有一个合理的结果。但是,谁知道这些机构中究竟有多少怪物呢?而且,疑似怪物兼邪教头子的松左卫门也颇有点手段,自己一个外来者,想和他玩这场猫鼠游戏,肯定是吃力不讨好。

    避开对方目前最有力的拳头才是正理。

    马恩将餐具收拾好,放松心情给自己做了一顿随意对付肚皮的早餐。就在他端起餐盘回到客厅的时候,无法上锁的大门被人从外边推开了。马恩一点都不意外,来者正是自己新交的女朋友广田雅美。在他朝玄关看去的时候,门被推开时有点小心翼翼的感觉。

    他不由得想,大概广田雅美也很惊讶,明明才装好一个月的门锁又被弄坏了。

    “亲爱的?是你吗?”广田雅美在只能侧着身体进入的门缝外露出半张脸,似乎有点害怕地喊道。

    “对,我回来了。”马恩大声说到。

    然后,门就被广田雅美用力推开了,她急匆匆跑进来,一脸惊讶地盯着马恩,接着视线就稍稍有些下滑。

    马恩倒是一点都不介意,就这么赤条条地岔开双腿坐在沙发上,往嘴里塞着食物,一边咀嚼一边问到:“今天怎么这么早?吃过早餐了吗?”

    “啊,我只是……”广田雅美的视线就像是打盹一样,不时坠一下,又抬起来,不自然地看向墙壁上的挂钟,“你说,两三天都不会回来,我就想过来看看。有点奇怪呢,哈哈。”她干笑几声,扫了周遭几眼,就再也挂不住笑容了。

    她猛然坐在马恩身边,皱着眉头问到:“房间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乱?门锁也怀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两个小时左右。”马恩平静地说:“我刚回来,房子就是这副样子了,有贼人闯进来,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这么说着,他也没有刻意去观察广田小姐的表情。就算不去看也知道,对方表现出来的神情肯定是正常的。

    “怎么会……”广田小姐吃惊地说:“这栋公寓的安保明明很好的。这事必须尽管告诉管理员才行。”

    “管理员还没起来吧,才六点。”马恩喝了一口牛奶,看向广田小姐,说:“你平时也没起这么早过。”

    “嗯——”广田雅美不经意朝马恩靠近了一些,几乎是靠在他的肩膀上了,“你不在身边,总觉得睡不好。”

    马恩什么都没说,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

    两人依偎在一起,广田雅美就这么盯着马恩,看他吃着喝着,好一阵,客厅里静谧而温暖,只剩下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清晨的鸟鸣声。微风和阳光似乎熏得广田雅美有些醉意,她的脸颊有些酡红,一只手轻轻放在马恩的大腿上,感受着男人肌肤的轮廓和温度。

    就算房间被贼人闯入是一件大事,但放在此时此刻,却又似乎变得微不足道了。

    “怎么会这么快就回来呢?”广田雅美问到。

    “去到那边才知道,其实那边已经把问题解决了,只是来不及告知这边,所以我算是白跑了一趟。”马恩微笑地撒了谎,但广田小姐似乎不疑有它。

    “什么问题都没有,才是最好的。”她这么说到。

    马恩将空杯子放下来,广田雅美立刻站起身,端起餐盘就去了厨房。

    水声哗啦啦响起,伴随着广田雅美的声音:“早餐就吃这么点行吗?要不我再给你做一点吧。”

    “今天就不用了。最近都没什么胃口。”马恩一边故作随意地说着,一边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机,调到播放早间新闻的频道。

    “怎么了?”

    “嗯……一点心理影响。”

    “心理影响?”

    “对,去神奈川的时候做了噩梦,我试着将噩梦写下来,结果……似乎入戏太深了。”

    “哎?”那边的流水声停住了,只听到广田小姐疑惑地问到:“噩梦?”

    “对,一场噩梦,我觉得机会难得,打算把它写成小说。”马恩拿起茶几上的笔记本,高举起来向厨房那边扬了扬,“写在这里了,不过才万把字。雅美,你不是也在给杂志撰稿吗?要不你帮我看看写得如何?”

    “……亲爱的,你打算成为作家吗?”这么问着,她的脚步声朝沙发靠近过来。

    “不,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我的文学功底可当不起作家。”

    马恩只是盯着电视机,很快,就看到广田小姐的身影在电视屏幕上映出来。马恩没有回头,反手将笔记本递了过去。但系着围裙的广田小姐拿着笔记本,绕到沙发正面,先用橡皮筋将半长发扎起,又掏出仿佛是随身携带的发夹将一侧的刘海束起,露出光滑的半边额头。

    她观察了一下笔记本,才将之翻开,马恩帮她翻到小说的开头。两人靠得很近,马恩再次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之前不知道是没在意还是怎么回事,似乎没有这样的感觉。

    广田雅美一脸认真的表情,安静地,仔细地默读着。

    马恩十指交叉,抵在下巴处,也同样静静地看着电视节目,聆听身边广田小姐的细腻的呼吸声,觉得似乎连电视节目的音量都霎时间弱下来了。他不知道广田小姐读了这个故事,到底会有怎样的想法,她能否读懂其中的暗示呢?如果读出来了,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呢?这些想法在他的脑海中盘旋着,但意外的是,他觉得自己其实不想知道一个明确的答案。

    虽然只有万字,是还没有完结的故事,但广田雅美仍旧用去了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去阅读,马恩抽空看了她的侧脸,觉得她一边读着,一边也在思索着。

    尽管心跳的节奏没有变化,但是,他仍旧觉得自己有点紧张——他觉得久经沙场的自己不应该在这种场合下紧张。他反问自己,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但是,就是觉得自己有点紧张,这种紧张也不是让人神经紧绷的那种,呼吸和心跳也没有征兆,仿佛只是心理作用罢了。

    “马恩先生,我看完了。”似乎过了许久,马恩终于听到了广田小姐的声音。

    “如何?”

    “我觉得很有趣呢。”广田小姐的声音欢快起来。

    马恩不由得看向她,再次确认到:“真的吗?”

    “对啊,充满悬疑的情节,细节虽然不多,却临场感十足。叙述节奏很缓慢,但仍旧可以感受到蓄积的力量。”广田雅美用一副珍宝的神情抚摸着纸张上的文字,说:“这是短篇小说,对吧?”

    “对。”马恩说:“但只是开头而已。”

    “真想快点看到下面的情节。”她充满了惊叹地说:“马恩先生是第一次写小说吗?写得真好,字里行间充满了个性,让人一看到,眼前就依稀浮现出马恩先生的脸。是会让人联想到作者本人的文字呢。”

    “……真有这么好吗?”马恩自己倒是没这种感觉。

    “请务必要投稿。不——”广田雅美就像是扑上来般,抱住马恩的肩膀,说:“亲爱的,我认识不少杂志编辑,让我去帮你投稿吧。这么好的小说,一定要让大家都看到才行。”

    “啊,啊?”马恩有点惊讶。

    “就这么说定了。”广田雅美扶着马恩的脸,露出认真而强硬的表情,“交给我,我会处理好的。”

    “啊……哦……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马恩有些意外,自己的女朋友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

    “我今天就拿过去。”广田雅美说。

    “今天?”

    “今天。”

    “就带着这个笔记本?”

    “对,就是这个笔记本。这样就行了。”广田雅美肯定地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