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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映射

    广田小姐对仓促写出来的小说赞誉有加,这是马恩没有想到的,但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广田小姐竟然想要出版这篇尚未完成的小说。小说的内容情节究竟在她的心中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又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做出这个决定?马恩完全无法从她的表现里找到半点端倪。因为猜疑和犹豫才完成的小说,在她的眼中难道仅仅只是一篇“有趣的小说”吗?

    不,仅仅以小说是否有趣的角度来说,马恩也觉得自己和她的感觉是截然相反的。他不觉得自己讲了一个生动的故事,他可以看到这篇小说草稿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缺点,哪怕不多加思考,下意识就能举出七八个例子来。他觉得这本小说可以给广田小姐看,仅仅是“这是自己特地为广田小姐而写的故事”的缘故。换作是其他的陌生人,不,不要说陌生人了,就算是熟人,他也羞于让这样的文字见人。

    然而,广田小姐表现得如此欣喜,语气和神态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强硬,让马恩不由得想:其实自己写得还不错?

    哪怕这个女朋友的身上充满了疑点,哪怕这种自我良好的感觉只是一种错觉,但被对方如此看重,仍旧让马恩由衷感到喜悦和满足——不,勿宁说,他觉得这是自己身为男性的虚荣心在作怪。

    即便如此,无论是从好的角度分析,还是从坏的角度批判,他都没有在第一时间拒绝广田小姐的提议。如果有知晓四号房怪谈内幕的人看到了这个故事,会不会有一种投石问路或打草惊蛇的效果呢?不过,即便真的可以出版,大概也会是在八月之后了吧?

    总而言之,无论有没有其他人想要读这个故事,广田小姐已经读过了,这本小说就完成了它诞生的使命,之后无论它的命运是如何发展,都不过是一些附加价值而已。

    马恩怀着这样的想法,刻意和广田小姐讨论起这本小说的情节和设定,进而将一部分暗示说白了,声称“杂菜”和“广田雅美”就是其中两个重要线索的原型——即便说到这个地步,广田小姐也仅仅表达出“感到有趣,觉得荣幸”之类的感想,完全就只是读者对虚构故事的兴致,没有因为自己被映射在其中而有所动摇。

    是的,没有动摇,就如同不知情者一样。

    不过,马恩仍旧坚信,在她的内心深处,肯定有一个隐藏的地方已经被这个故事触动了;在她做出协助出版这本小说中的决定时,这种触动也必然是一个关键的推动力。既然效果已经有了,那么,即便无法立刻得知这种效果究竟是怎样,但随着时间推移,一定会从某些变化中体现出来。

    马恩没有为广田小姐这副不知情者的表现感到焦虑,他很有耐心。甚至于,哪怕面临八月的死局,也没有给这个耐心设下一个期限,例如“一定要在八月之前探出究竟”之类。

    对他而言,这本小说仅仅是一颗棋子罢了,而要在这个充满了恶意的棋盘上获胜,仅靠一颗棋子是不够的。

    况且,在三号房的邻居朋友的说法中,广田雅美也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她只是在一个群体中拥有某种特殊的位置,只是一个奇异的引子,她不会主动去伤害谁,乃至于其自身反而会成为受害者。

    马恩决定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并非带着恶意,而仅仅是希望能够旁敲侧击地从她身上获得一些线索。

    他很肯定,哪怕对广田小姐有所猜疑的现在,自己也没有任何伤害广田小姐的想法。

    不仅仅是针对广田小姐,马恩还要做更多的工作,而大部分工作不一定会如预计那般生效,甚至于,到头来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他很庆幸自己在邮局里的工作过,也很庆幸自己没有忘记在祖国的时候,自己是如何奔走于种种传闻之地,去探寻怪异离奇之事物。

    冒着生命危险去做事,结果却是白忙活一番,对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勿宁说,做了一大堆工作后,哪怕只有某一个工作有所成效也是阶段性的胜利。

    他假设是天才的话,对关键的东西更加敏锐,头脑更加灵活,往往可以轻易就找到突破的捷径,但马恩自认不是什么天才,所以才只能用这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去堆积突破口。

    ——虽然每一次都希望可以得到一个明确直观的结果,但越是复杂的事情越是难以直观起来呢。

    马恩和广田雅美探讨起接下来的剧情——他来不及写出来,但在脑海中已经有了构想,已经写出来的内容中包含的线索和暗示,不过只是他已经掌握和猜想到的一部分而已——正因为有了“探讨剧情”和“这是根据噩梦改编的虚构故事”等等理由,所以,他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地述说“杂菜”在故事中存在的恶意,可以用玩笑的口吻说出故事中每一个角色的不对劲。

    以自己为原型的女性角色,自然是广田小姐最关注的角色,但是,哪怕听到了“她是幕后黑手”这样的话时,也只是一副感兴趣的表情“哦”了一声。

    “为什么她会是幕后黑手呢?这不是很奇怪吗?她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做吧?”

    “她给主人公吃了杂菜。”马恩一副戏谑的表情指着自己说:“所以,我现在对杂菜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哈?就是这样的原因?你真逗。”广田雅美嘻嘻笑着,撒娇般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我觉得,还是要有一个充满魄力的角色当幕后黑手比较好,这样情节才能变得丰满有深度。你想想看,当官的和一个平民女子同时摆在眼前,读者会觉得哪一个拥有更大的爆发力和推动力?”

    “……官员确实拥有更大的爆发力和推动力,但是,存在感也太强烈了,会不会在结局的时候,反而让读者无法获得足够的刺激?毕竟早就猜到了嘛。打败了幕后黑手,就是故事结局。我在想,让结局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反转会不会比较好。你看,短篇小说的话,大家不都是喜欢一个出乎意料的戏剧性的结局吗?从这个角度去考虑,平民女子看起来没什么力量,却才是关键之中的关键,暗线之中的暗线……之类。”

    “嗯……我也不是没想过,但是,在这个故事里,总觉得把平民女子设定得如此重要,有点格格不入呢。我个人不觉得这是戏剧性和意外性,反而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亲爱你,你得记住,在日岛的习俗里,女性总是承担辅助性的职责,读者肯定有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如果你的设定偏离了这些观念,就是剑走偏锋,不一定会获得你想要的结果。”

    “啊,这样……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让人觉得有些呆板呢,就像是给人戴上了镣铐一样。所以,会想要打破一下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马恩故意做了一个挥拳的动作,“会不会给人一种离经叛道的刺激感呢?”

    “放在欧美那边,或许会有吧。但是,在我们这里,就算是女性也很难接受这种离经叛道——她们有可能会觉得你的这个设定是在侮辱她们的人格和品格,是对女性的蔑视。毕竟,这个平民女子一旦被那么设定了,就不是什么正面角色了吧。”广田雅美皱着眉头,劝说到:“哪怕是刺激,也应该是好的刺激,才能让更多人接受。或许有一些人崇尚亚文化,喜欢离经叛道,打破常规的东西,但是,更多人仍旧是循规蹈矩地生活着——对他们而言,正面的能量要比负面的刺激更重要。”

    “所以,内心险恶的高官是幕后黑手,解决他就是‘正能量’。”马恩反问到:“平民女子是个工于心计的反角,隐藏到最后,欺骗所有人后夺取了最终的胜利,这是令大多数人反感的内容?”

    “对,我认为,哪怕出了日岛,在其他国家,这个道理也是共通的。”广田雅美肯定地说:“哪怕在女权主义者眼中,女性应该有足够的能力和魅力,但也绝对不会是这么负面的形象。她们一定也会觉得,你那样的设定就是恶意地把坏事的原委推到女人身上,让她承受莫须有的罪名,简直是没道理。而从男性的角度来看,恶女确实有一定的市场,不过,亲爱的,你想想看,你自己喜欢恶女吗?”

    “不,我不喜欢。”马恩肯定地说。

    “我也是。”广田雅美轻轻抚摸着写满字的页面,说:“没有人会喜欢恶女的,男人喜欢的‘恶女’也从来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恶女——恶行放在女性身上,从来都不是一种魅力。”

    “……我知道了。”马恩觉得自己得到了很重要的信息,由衷地笑起来,尽管他不能把一切都说明白,但是,他很高兴广田雅美能用这样坚决的态度说出这些话来。

    “内心险恶的高官才是这个故事里腐烂的根源。平民女子或许无意做了什么,但那不是恶事,只是不自觉地做了错事而已……这样如何?”他这么问到。

    “她只是想和爱人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广田小姐回答到。

    “那么,这就又有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她会喜欢上男主角呢?双方才见面不久,就有了这样强烈的情感,不是很怪吗?”马恩又问到。

    “很怪吗?”让马恩想不到的是,广田小姐竟然用一种愕然的眼神看过来,仿佛在说“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不解风情的家伙”,她很用力地强调到:“这不是怪,这是浪漫!一见钟情,最浪漫不过了!你不觉得这很美好吗?就如同做梦一样,哪个女性不希望碰到一个能让自己一见钟情的男性呢?”

    “一……一见钟情?”马恩倒是真的没想过这一茬,对他而言,“一见钟情”这个词语是从来都不存在于字典中的。

    “对,或许在其他人看来,男主角是个刻板又古怪的人,但是,在一些女性的眼中,这也一定是他的优点。”广田雅美盯着马恩的眼睛,温柔地说:“就像是早被牵上了红线,其他人无法看到的,她都可以看到,其他人无法理解的,她都可以理解。”

    两人之间似乎突然间有一种暧昧的气氛在酝酿,隐约却又充满了冲击力,马恩说不出话来,仿佛——广田小姐不是在述说故事里的角色,而是在述说自己两人。他有点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也许一开始没有意识到,但是,当意识到的时候,心中的火焰就熊熊燃烧起来。”广田雅美这么说着,捧起马恩的脸,深深吻了上去。两人口舌纠缠,让马恩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女性竟然也可以拥有这么强的侵略性,过去听说过,但是,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

    等到广田小姐主动松口的时候,马恩看到了晶莹的丝线还挂在她的嘴角边。她用舌头轻轻一转,就舔去了。

    “就像你我之间一样。”广田雅美的眼神是马恩从未见过的,仿佛在眼眸深处,有一团野性的火焰。

    但是,她的声音仍旧稳重温柔,她的表情仍旧饱含着成熟与柔和,就如同从仕女画里走出来的抚子美人一样。

    “我们是在说故事吧?”马恩说。

    广田雅美只是温柔地看着他,好一阵后,才说:“对,亲爱的,我们只是在讨论故事。但人们的故事,从来都没有完全虚构的,不是吗?哪怕在普通人里,一见钟情也是存在的,绝对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我不会写一见钟情的故事。”

    “不需要刻意去写,你的故事里就已经有了。”

    马恩还想说些什么,广田雅美已经把目光转向挂钟,说到:“已经七点了,我得回房间准备上班了。”这么说着,她把笔记本合上,从沙发上站起来。

    “对了,昨天说好给你买衣服,已经买回来了。”她说:“旧衣服也已经处理掉了。你现在没衣服穿吧?我现在就拿给你。虽然是六月了,但是光着身体,也会感冒的哟。当然,亲爱的,你的身体真是百看不厌,就我个人来说,是不介意你什么都不穿的。”

    马恩只能尴尬地挠挠头,他只是习惯使然而已,脑子里塞满事情的时候,就连衣服也顾不得穿上了,因为是在自己家里,也一直都没太过在意。而且,正是因为广田小姐这么说了,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衣柜里早就没有衣物了——当他烧掉了身上的衣服后,就想换都没得换。

    他目送广田小姐出了家门,便陷入沙发的柔软靠背上,开始在脑海里整理广田小姐的言行——在他看来,那些看似在讨论剧情和设定的对话,都是广田小姐内心的映射。

    “一见钟情……结缘神吗?”他咀嚼着这个词语,仍旧没什么实感。

    ——真是难以理解呢。

    虽然这么想,但是,他的内心却渐渐安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