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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直呼其名

    御手洗三四郎,民俗学教授或者是考古学教授,马恩记不清了,但是在想起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就回荡起三号房的邻居朋友曾经说过的话——有一些特别的情报只有少数人才会获得,有一种机制在确保他们无法将这些情报扩散,他们会乐于和一些人分享这些情报,但是,这不代表能够轻易找到他们,也不代表可以轻易从他们的手中得到情报。

    “在这个世界上,在人们的大脑里,在物质和信息的复杂循环中,有这么一种机制在确保这些情报成为秘密。而我们总能看到这种机制的表面,却从未深入其中过。”马恩喃喃自语,他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从这莫名的自言自语中清醒过来,但是,他完全没有因为自己突然的警醒而感到释然——诚然,自言自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却十分清楚,自己绝对没有这个习惯。

    喃喃自语,自言自语,可不是保密的好习惯。在邮局的工作里,最重要的品质是“沉默”,即便是睡着了,喝醉了,也得把嘴巴闭得严严实实,有这么一种测试,说梦话和醉话的人一定会被开除。

    马恩对自己之前的状态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悚,只觉得那不是什么自言自语,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在用他的嘴巴对他说话。但他立刻就甩了甩头,将这种更加莫名其妙的想法扔出脑袋。他告诫自己,这么去想,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只会让自己愈加混乱和恐惧。

    “怎么了?”管理员疑惑地问到,看起来就像是没有听清马恩的自言自语。

    “……不,没什么。您知道御手洗教授的联系方式吗?”马恩诚恳地说:“我有一些关于木雕的问题想要请教。”

    管理员不疑有他,但脸上却浮现微微的苦恼。

    “不行呢。他好像换过电话号码了,我也不太清楚他现在住哪儿。上次偶然遇到他,要不是他先叫住我,我还没注意呢。”

    “啊,那就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马恩立刻改口道:“他给你木雕的时候没有说什么吗?”

    “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我没怎么去记,好像是说,这个木雕是古代原住民的东西,从某个乡下遗迹挖出来的。他也就这么说说而已,我可一点都不相信。”管理员很是确定地说:“那位先生似乎总能够在乡下找到古董,可真要这么容易,他早就发财了。我可不见他有发财的样子,上次见到他时,总觉得他有些窘困,明明都是教授了,还是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原住民的遗物?”马恩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广田小姐,问到:“他有说具体的发掘地址吗?”

    “没有,肯定没有。你别被骗了,马恩先生,那木雕哪里有古董的样子?完全就是现代某个三流手艺人的作品吧,看起来古古怪怪就是艺术的事儿了。”管理员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马恩倒是不记得,当初管理员把木雕交给自己的时候是怎样的神情了,否则两相对照一下,或许可以找出什么端倪来——即便有这样的想法,但马恩还是愿意去相信,管理员和四号房怪谈没什么深入的联系,而仅仅就是边缘的一份子。

    主要是,这么想的话,就让人安心得多。

    马恩没问出更多的东西来,已经抵达公寓门前的工作人员已经在旁边招呼管理员了。管理员匆匆向马恩告辞,朝那些人走去,看得出来,接下来几天将是她做这份工作以来最忙碌的日子。马恩和广田雅美也携手离开,两人已经盘算好了,反正只住一天的话,就去文京区最负盛名的高星级酒店好了。尽管住一个晚上的花费也很昂贵,但是,平日里也不会想要去住那种地方,难得有机会,就当是开开眼界。

    街道交通已经渐渐恢复,可之前的地震让人心有余悸,此时也就没有坐车的意愿。两人只当是散步一样,沿着街边向前走。一路上,他们看到了更多倒塌的房子,建筑业的工人,各种垃圾车和卡车,消防人员和警察等等,负责善后的各行各业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不过,在感受到这些人的工作热情的同时,马恩也意识到,仅仅只有这点工作人员,要负责整个文京区,乃至与更大区域的整治善后工作,似乎有点儿窘迫。

    现在还不大有感觉,但很快就要忙不过来了吧。

    平日里觉得人手宽裕,似乎方方面面都恰好可以照顾过来,但一场地震就将这种宽裕打回了原型。

    ——没有掣肘了吗?

    马恩的脑海中下意识闪过这样的想法。这个城市连同周边沿海的其它城市,已经将政府的注意力、精力和人手都捆绑起来了。

    哪怕只是一场自然的地震,似乎也能够被敌人利用上。倘若这不是一场自然的地震,而真的有某种无法想象的预谋,那么,敌人的大动作就要开始了。两者之中,后者显然更像是异想天开。马恩有不好的预感,可是,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今天不去上班吗?”广田雅美在一旁问到。

    “等学校的消息,但是,这次地震应该算是很强烈了吧?说不定学校会放假。”马恩反问到:“你呢?杂志社的话,地震结束了也要上班的吧?”

    “同样等通知,本来今天有会议要开,但既然发生地震,说不定会延期,先以地震为中心做一些采访。”广田雅美见怪不怪地说到。

    “你不是在时尚杂志工作吗?”马恩有些疑惑,“地震和时尚有什么关系?”

    “只是和时尚沾边而已,我们更侧重于人,而不是时尚的东西。”广田雅美解释到:“例如这次地震,说不定就会去采访时尚界的人士,让他们发表一些关于地震的看法,组织一些和地震有关的活动等等。总而言之,以地震为中心,围绕时尚人士展开谈话,就是这么回事。”

    “会举行赈灾捐款吗?”马恩问。

    “这次地震很强烈,已经有不少屋子倒塌了,我们这一带看起来还好,但其它地方就说不定了。看受灾情况吧,不过,一般而言,慈善类的工作是绝对不会少的。”广田雅美谈起这个话题,倒是显得兴致缺缺,似乎对这种时尚界的慈善赈灾活动有点儿自己的想法。

    她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心情,马恩也就主动岔开话,说到:“雅美,你的老家是在什么地方?”

    “秋田,很乡下的地方,那里连公车都是四小时才有一班呢。”

    广田雅美的回答莫名让马恩有一种既视感,似乎自己早就问过了,答案也是相同的。

    “你们那里有什么一直流传的习俗吗?故事也可以。”马恩就像是不经意一样随便说到:“我正在写的小说,说不定可以用上。”

    “啊,取材吗?有点小说家的样子呢。”对方发出轻快又带着几分调侃的笑声。

    马恩装作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笑,说:“因为在小说里都用了你家乡的特色菜嘛。”

    “杂菜对吗?想吃吗?”这么说着,广田雅美露出些许遗憾的表情,“可惜都留在厨房里了。”

    “这样就好。”马恩连忙说,“我可是被自己的小说弄坏了胃口,你真煮了杂菜,我可吃不下。”

    “是吗?”广田雅美歪着头,就像是在审视般盯着马恩。他觉得这目光有点锐利。

    “其实,我吃不太习惯。”马恩没有多加修饰,坦然又直白地这么说了:“所以才在小说里那么写的,真是抱歉了,明明是你家乡的特色菜。”

    广田雅美看了他几眼,扑哧一声笑起来。

    “好了,别这么一本正经,怪可怜的。你是在写小说吧,小说就是要进行一些艺术性的夸张和虚构,小说里的杂菜也是很重要的线索吧,挺有意思的。你写得那么好,我是不会生气的。”她顿了顿,又说:“而且,吃不惯地方特色菜的人又不止你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觉得很多地方的菜色难以入口。既然你不喜欢吃,那我就不给你做了,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马恩犹豫了一下,说:“我不太擅长拒绝他人的好意,我吃的时候,你很高兴,不是吗?当时有点不好意思拒绝,后来也想过,吃多了就会习惯吧。但是,果然还是无法习惯。”

    “亲爱的,你的缺点就是太好心了。”广田雅美收敛起笑意,一本正经地说:“你这样可是很容易被坏女人欺骗的哟。”

    马恩想了想,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最后只是荡起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温柔地说:“我就是被你这个坏女人骗了。”

    “是吗?那我会负起责任的,可不能让你被其他坏女人骗了。”

    马恩和广田雅美四目相顾,只觉得广田小姐脸上的喜悦似乎在发光。

    “其实,杂菜只需要吃两次就行了。如果是在我的老家,吃一份杂菜可是恋人和新婚夫妇的仪式呢。这是结成连理的象征,是缘份的意义。”

    他听到广田小姐这么说,只觉得背脊有些发凉。他看了一眼天空,或许是地震的缘故,云层阴沉沉的,充满了无法被风吹走的重量。不知什么时候,街旁商店的屋檐边,倒塌的废墟里,电线杆上,一只只的乌鸦在徘徊,它们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又让人觉得它们在盯着自己。一只野猫从巷子的矮墙上穿过,一转眼就失去了踪影。

    “真是不详呢。”他陡然这么说。

    “什么?”广田小姐一开始没会过意来,但很快也注意到了这些乌鸦,便说:“乌鸦和黑猫,可是我们这里的吉祥物呢。”

    “吉祥?你的老家吗?”

    “不,日岛都是这样的习俗。”

    “真是难以理解。”

    “因为这两样东西看起来都很聪明,都很神秘,不是吗?”广田小姐说:“不管是在神话里,还是在民间故事里,它们都是不可或缺的配角。现在还有人相信,它们是好运和厄运的象征。”

    “好运和厄运?这不是很矛盾吗?”马恩有些疑惑。

    “对,很矛盾,但这就是人生呢。比起这种矛盾,一味的好运和厄运不更像是童话一样吗?这个世界本就是复杂的。”广田小姐说:“就是这份暧昧和矛盾,才充满了哲理,也是日岛的人们喜欢它们的理由。亲爱的,你喜欢吗?还是讨厌?”

    “……我不喜欢太过复杂的东西。它让我的脑袋像是充气过度一样。”马恩用手在自己的脑袋上比划了一下,惹得广田小姐嘻嘻发笑。

    “我不擅长处理太过复杂的事情,所以,更喜欢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马恩这么说到。

    “是吗?我也一样不喜欢复杂的东西。”广田雅美说:“我的家乡,人们总是会做一些看起来很复杂又没什么用的事情,明明是简简单单的祭祀先祖,也会搞得很隆重,但其实,这种事情只要心意到了就行,不是吗?可他们就是觉得,必须复杂才能表达出自己的情感,才能让祖先欢喜——但实际上,真正有用的东西,总是很简单的。”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掩着嘴,似乎在笑:“超乎想象的简单。”

    “有多简单?”

    “说名字就行了。”

    “说名字?祭拜的时候,说祖先的名字?”马恩隐约觉得,这句话似乎有什么深意,可是,他完全想不出有什么深意。有人会在祭拜祖先的时候,直呼祖先的名字吗?在他的印象里是没有的,在祖国,这是不恭敬的表现,多半需要加入一些代称或敬称。比起广田小姐的“简单”,他似乎更能理解其他人的“复杂”。

    “直呼其名,这才是最重要的。”广田雅美这么说的时候,马恩看到她的眼神是认真的,她真的这么认为,“不需要加以修饰,正确地发音,准确地说出名字,表达本质的意愿,这才是传达敬意,沟通思想的途径——除此之外的任何做法都是多余的,勿宁说,是扭曲的,反而就像是刻意在自己和想要交流的对方之间隔开一条分界线,看似要接触,但实际不去接触。”

    “我有时会很迷惑,老家的那些人到底是真心想要和祖先倾诉呢?还只是表面如此?”广田雅美微笑着,看着阴沉的天空,说:“所以,我从老家跑了出来,我想,外面的世界一定会给出一个更加正确的答案吧。”

    “你找到了吗?答案。”

    广田雅美没有说话,只是微笑,沉思般,静静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