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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使命召唤

    马恩还记得上一次见到明日花的时候,她还在家里拉面店里帮忙,听说她想要成为漫画家,也一直在努力构思自己的投稿作品,却不知道有了多少进展。日岛的漫画文化正在高速发展,人们涉及的题材越来越多,读者的年龄层次也逐渐扩大。在日岛,漫画行业正渐渐成为人民的骄傲。

    在这一个月里,马恩看过两三本漫画,精巧的画工和有趣的情节让他一眼就知晓,漫画家在背后究竟花费了多大的努力。他不需要亲眼见证漫画家实际工作的样子,也能理解,这是一项十分艰苦的工作。

    尽管,漫画中那些绝妙的笔触和情节为他们的人生提供了巨大的信念和养分,目前有许多年轻人都向往成为漫画家,成为那些提供者的一员,对他们而言,这就是一种文化和心灵的艺术。然而,据马恩所知,成功者寥寥无几,许多人多次投稿失败,不得不吞下苦涩的现实。马恩不知道,明日花会不会是其中的一员。

    马恩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明日花了——到底有多久,他不敢肯定,因为,自己的记忆是缺失的——这种时间上的久远其实只是一个错觉,但是,在决定要去见明日花的时候,他突然有点儿踌躇,要说害怕也不是,更不可能是恐惧,真要形容,反而近似于“近乡情怯”吧。对现在的马恩来说,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既古怪,却也无法割舍。

    他行走于往来的人群中,却不禁去想,当自己看到明日花的时候,该对她说些什么呢?例如“最近可好”?这可真是尴尬。过去的自己将隐藏的秘密交托给明日花的时候,有没有对她说别的什么呢?在明日花的眼中,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又像是怎么一回事呢?有没有因为这段时间的关系变化,而从感情上也疏离呢?

    这简直就像是“担心许久不见的老家朋友认不出自己”的感觉。而且,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是,在马恩的内心里多少还些疙瘩,觉得为了自己的事情,到了现在才去见明日花,是不是功利,有些厚脸皮呢?

    无论是疏远对方,还是急切地想要见到对方,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完全没有为对方设身处地想想。

    马恩还记得“过去的自己把深红色帽子转交给明日花的一幕”——尽管,他无法确定,那个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到底有多少不一样——也隐约还记得,明日花当时复杂的眼神,那就仿佛是自己欺骗了她,伤害了她。

    而偏偏自己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伤害了她。

    马恩完全不清楚,四号房怪谈让自己到底伤害了这个女生多少次。哪怕是迫不得已,哪怕安慰自己,说是为了保护她,不愿意让她牵扯更深,可是,伤害就是伤害,尤其,那是一种心灵上的伤害。

    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应该可以被宽恕。

    马恩甚至有些担心,明日花听到了口令,是否会把红帽子,以及过去自己留下的秘密交还,也许她的内心仍旧充满了怨愤。马恩觉得,自己理应向她道歉,可是,这种道歉难道就不会继续伤害她了吗?

    马恩感到愧疚,觉得自己应有惩罚,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即便不能让对方就这么原谅自己,但他还是走进甜品店,买了店里最昂贵的巧克力蛋糕。他打算把这个当礼物,但也随即在脑海中浮现“自己被对方用蛋糕糊了一脸”的景象。马恩自嘲地笑了笑,坦然接受了这个“被蛋糕糊了一脸”的自己。

    真要发生这种事情,他可完全没想过逃跑或抵抗。他确定,自己会稍稍弯下腰,让她砸得更舒坦一些。

    提着蛋糕,提着打包的旧衣物,提着公文包和黑伞,双手都没有半点空闲的马恩,终于还是站在了“一乐”拉面的店铺边。只要再上前一些,就是正门。说不定,推开门就可以看到和蔼爽朗的拉面店师傅招呼着客人,看到明日花从店铺后门转出来,将厨余垃圾倒入巨大的垃圾桶中,接下来,或许她会偷偷歇息一会,思考自己的漫画。

    在马恩的脑海中,似乎有一副逼真的影像:在西斜的阳光下,明日花站在门边,用身上的嫩绿色围裙擦干双手,插着腰,嘴里咕哝着日常的琐事。她额头上的发夹,正被阳光照得一闪一闪,她的齐肩短发,也被微风吹得飘扬起来。

    马恩有点迈不动步子,他站在行人道边,但什么都没做,闭着眼睛,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一会儿,就有路人感到奇怪,隐隐朝他这儿瞥了几眼。然后,马恩睁开眼睛,向拉面店走去。

    在他靠近店铺的时候,店铺后门打开了,一个娇小的身影双手提着胀鼓鼓的黑色垃圾袋,稍微有些吃力地钻进巷子里。光亮斜斜照进巷子,在中途就被墙壁的影子抹去了,那个身影就站在明亮和阴暗之间。

    即便如此,马恩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娇小吃力的身影正是明日花。

    她背对马恩,用力将黑色垃圾袋塞入巨大的垃圾箱里,毕了,还用脚踹了踹。这动作可有点儿不雅,却让瞧着这一幕的马恩打心底生出点滴的温馨感。

    就像是之前在脑海中想象的一样,她用身上的嫩绿色围裙擦了擦手,咕哝了几句,微风撩起了她的发尾。马恩笔直朝她走去,而她也正转过身来,阳光照向她的脸,让她微微眯了眯眼睛,一瞬间,她的发夹在闪闪发光。

    而后,女生像是被电了一下,手脚僵住了,和马恩的视线对上时,浮现了愕然的神色。她仿佛在确认般,急促地眨了眨眼睛。这个时候,身高腿长,步伐加快的马恩已经站在她跟前。她不得不抬起头,打量着熟悉的正装和那印象深刻的红色领带。

    马恩原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但是,在这一刻,他突然就知道了自己应该说什么:

    “我回来了,明日花。”

    明日花的眼睛睁大了,仿佛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但迎着马恩平静的歉意的笑容,她的嘴角渐渐有了弧度:“欢迎回来,马恩先生。”

    马恩看着她的表情,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她的释然,之前的担忧如烟消云散,反而觉得之前那踌躇的自己是那么的可笑,自己当时的想法和情感是那么狭隘。他只觉得,哪怕自己什么都不说,明日花也像是已经明白了——她知道什么?马恩没有去想,因为,他觉得,在这“欢迎回来”的回答中,自己的疑问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两人对视半晌,马恩率先回过神来,一件件放下手中的东西,将之在巷子的墙角整齐排好。这才提着唯一没有放下的巧克力蛋糕礼盒,递交给明日花。

    “抱歉,发生了许多事情,这是赔礼。”

    “里面是什么?”明日花很自然地接住,没有任何许久未见的生疏。

    “巧克力蛋糕。”马恩说了店铺的名字,“听说是那家店里最好吃的。”

    “啊,我也去过那家店,真的很好吃呢。”明日花整个人都变得欢快起来,之前僵住的身体似乎一下子就充满了活力。

    明日花没有立刻打开蛋糕,只是单手提着,看向马恩,问到:“进店里坐坐吧,你还没有吃晚饭吧?我让父亲给你弄点儿新菜色,我们最近开发了新的拉面。”

    “不了,这段时间很忙。”马恩摇摇头。

    明日花的目光里隐隐有惋惜的表情,但也没怎么劝说挽留,她只是和平常一样笑着,将手里的蛋糕荡了荡,说:“那我就不客气地一个人吃完了。”

    “本来就是买给你的。”马恩也笑起来。

    因为马恩没有离开,明日花也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半点返回店里的意思。一时的无声,却没有让两人觉得尴尬,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温馨在两人之间交织。明日花倒是觉得,多一会也好,就这么站在这里,没人说话也没关系,因为这里的安静是那么的温暖,就如同下午的阳光。

    “早上的地震挺强烈,你家里没事吧?”马恩又说到。

    “嗯,没事,我家的房子和店铺可是造得很牢固呢。”明日花点点头,反过来问到:“广田小姐呢?她不跟你过来?”

    “她被公司叫去工作了。虽然是地震,但工作也得抓紧呢。”

    “什么时候也叫她过来吧,我给你们俩优惠,打八折。”明日花很有元气地用手比着“八”的手势。

    “如果有机会的话。”马恩微笑着。

    “……马恩先生,你只是顺路过来吗?没什么想说的吗?”明日花深吸一口气,盯着马恩的眼睛,认真地问到。

    听到她这么问,马恩真是百感交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同样认真地表情与明日花对视着,说到:“我是从魔术帽里跳出的兔子。明日花,我来履行约定了——虽然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有点儿不记得我们的约定了。”

    明日花撩起耳鬓发丝的手指顿了顿,随即,她露出释然的笑容:“你终于来了,马恩先生。我可是等候多时了,我们的约定,就算你忘记了,我也不会忘记。”

    “看来我们真的做过约定。”马恩舒了一口气,问到:“具体是什么呢?”

    “四号房怪谈的故事,还有陪我去三丁木公园,至少每个星期见一次。”

    马恩平静地点点头,尽管想不起来了,但是,听到是这样的约定,却意外的没什么惊讶,只有“啊,原来如此”的感觉。而且,他一瞬间,就将明日花里提到的事情,和自己还记得的事情联系起来,多少明白了一些事情。

    “你的漫画,是关于四号房怪谈的?”马恩确认到。

    “是的,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你还陪我去三丁木公园取材,可惜,当时还没去到灵异点就返回了,后来我才知道,在那里拍摄的节目组,真的邀请了寺花小姐当嘉宾呢。”明日花似乎还有些耿耿于怀。

    马恩随即串联起了更多的东西,更加清楚过去的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就连一个星期一次见面的机会,都已经和最近他做噩梦的次数联系起来了。

    ——应该说,恰好是一个星期一次的规律吗?

    ——一个月的时间,至少是有四个过去的自己吗?噩梦里的黑伞,被找到的只有三把,所以,其实还有一把,最初的那一把,遗留在另一个方向更远的地方吗?

    ——或许,第一次失忆的自己,是逃得最远的。是因为失忆的程度不同,所以更容易找回吗?

    ——这种假设就像是在说最初的自己是最强的……不,这里有点奇怪。

    马恩下意识反驳了自己的想法。也许,每一次自己做噩梦后都会失忆,也许,每一次自己做噩梦后,都会察觉到自己的不正常,然后做一些布置。在这个过程中,他反倒直觉得,或许第一次失忆后的自己,比最初的自己要占据一些优势,是因为更轻易地找回了记忆,也变得更有经验的缘故吗?然而,具体是什么情况,他仍旧捉摸不透。也许……有太多的也许,但是,马恩不打算在明日花面前深究。

    “所以,我们约定好了,至少一个星期见一次——”马恩这么说,立刻就被明日花打断了。

    “是一个星期约会一次。”明日花微微嘟着嘴,不满地抱着胳膊,“结果,再见面的时候,你的魂都被那个大龄女勾去了。”

    马恩没有多说广田小姐的事情,他觉得将话题转到广田小姐身上可不妙,只是这么说到:“很抱歉,似乎我没有履约……”

    “不是似乎,而是事实!”明日花强调到。

    “是的,事实上,我没有履约,真的很抱歉,但是,真的有事情发生了。”马恩诚恳地说:“我最近都记不起来过去的事情。”

    明日花似乎连一点怀疑都没有,露出吃惊和忧虑的眼神,担忧地问到:“没事吧?马恩先生,是四号房的缘故吗?”

    “有点关系,但不是太大。”马恩轻描淡写地绕开了四号房的话题,说:“总之,我应该对你说过,在某一天,我打算取回那顶红色的帽子。”

    “嗯——”明日花想了想,说:“你还鬼鬼祟祟地在帽子里藏了些东西,我没看过,你让我保密的,还弄了个口令,就连我都不能看。现在就拿给你吗?那顶帽子。”

    “你真没看?”

    “少瞧不起人,我答应的事情就会做到。”明日花故作恼意,捏起拳头在马恩眼前晃了晃,“你等着,我把帽子拿给你。”

    这么说着,她提着巧克力蛋糕跑回店里了。

    等了一分钟,明日花拎着帽子小跑出来,塞到马恩怀里,说:“喏,你的帽子。你戴这顶帽子挺合适的,比不戴顺眼。那位广田小姐的眼光倒也不差。”

    马恩拿起帽子,顺手在帽里摸了一圈,很快就察觉到了某些东西。他没有急着掏出来,只是问到:“还有别的口信吗?”

    “没了,当时你神神秘秘的,怎么可能对我说什么秘密。”明日花咕哝着抱怨到。

    “那你现在听好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马恩认真地说。

    看着马恩严肃的表情,明日花脸上的意外迅速收敛起来,她感受到了他的认真。

    “立刻离开东京都。也不要去秋田,早上发生地震的地方都不要去。离这些地方远一点,去别的地方,什么地方都可以。”

    “发,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因为觉得马恩是认真的,所以明日花似乎有些被吓到了。

    “四号房怪谈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马恩说:“最近这些地方很可能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你最好和你的家里人一起离开,至少过了八月,过了四号房怪谈的死期后再回来。”

    “你说真的?”

    “对,这是秘密,也不要告诉其他人,你应该编一个理由,随便编一个。”

    “不可能的。”明日花摇摇头,说:“我父亲肯定不会离开,他可在意店里的事情了,没有好理由,店铺不可能停业。”

    “离开一个是一个,实在不行,你自己离开,带着你的母亲离开。”马恩强调到:“这不是开玩笑,事情变得严重了,我在尝试解决,但我不知道,事情到底会发展到什么地步。离开东京都,明日花。”

    明日花有些犹豫,但还是点头说:“我相信你,马恩先生。我会尝试一下的。”

    马恩不能再说更多了,这已经是他可以给出的最好的建议,离开事发地点远远的,这是唯一避开漩涡的方法——倘若真的可以离开的话。

    他希望明日花一家可以正常离开。

    “越晚就越糟糕,如果可以,你们今晚就走,坐飞机,坐夜间巴士,坐电车。”马恩说。

    明日花这下子,真的有点困惑和为难,但还是应承到:“我会努力的,因为,这是四号房的怪谈,不是吗?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既然马恩先生你这么说了,我愿意相信你。”

    “谢谢你,明日花。”马恩上前一步,将明日花那娇小的身体抱在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好起来了,你回来,我会履行约定。”

    “嗯,那就说好了。”

    马恩放开明日花,正准备离开,明日花突然想起什么,让马恩等会,自己又跑进店铺里,再出来时拿着一卷录影带。

    “这是在三丁木公园的灵异点拍摄的节目。也许你需要它。”明日花这么说着,凝视马恩的眼睛,她有些害怕,总觉得他真的遇到了十分可怕的事情——在四号房的怪谈里,死者总是挣扎着死去。所以,哪怕只是小小的机会,她也希望他能够抓在手中。

    “……”马恩接过录影带,带着平静又稳重的笑容,对明显带着担忧的明日花说到:“谢谢,谢谢你相信我,明日花,我会妥善处理的。”

    旋即,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拿回放在墙角的东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现在,他的心中,拥有了一个坚定的信念,一个必达的使命。他要守护文京区,守护这里许许多多和明日花一样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