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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马恩的齿轮

    这是一个梦。

    很多时候,梦都是一些记忆片段和感受碎片的再编织,从一个点,蔓延到另一个点,这些点在清醒的时候或许是不关联的,但当人们的意识潜入深邃的海底,这些看起来不相关的点就在某个深度形成了一张网,然后,网又变成面,变成一段荒谬的影像,亦或者是让人身临其境的立体景象。而人的意识在其中游荡,就如同一个幽灵。

    感受,触碰,交谈,聆听……在清醒时,主观上无法得到的启示,似乎在这里呈现,而在那意识的深海中,仿佛有什么启示。

    马恩成年之后,他的一天很少是从一场梦开始的。他很少做梦,他身处的环境教育和训练他不去做梦,因为,这些碎片再编织的场景,往往会让一个人的精力白白耗损,无法达到最佳的休眠状态。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从不做梦。

    有的时候,他也会做普通人都会做的荒谬的梦,而有的时候,他的梦是关于童年的回忆。

    马恩在做梦,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如同幽灵一样,漂浮在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无重力空间里。因为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受到自己,所以,四面八方的黑暗仿佛都在向自己压过来。他可以感受到一种施加在精神上的强大压力,这让他不由得抱怨:真是够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

    是的,他觉得自己很疲惫,自己需要休息。他不想做梦,可他的体内仍旧有某些东西不愿意放过他,生拉硬扯,将他拽进这个梦境里。

    ——好吧,好吧。

    马恩这个“幽灵”——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幽灵一样——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的无重力空间里坐下。因为是在做梦,所以,这没什么困难的,也一点都不古怪。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一开始听不清在说什么,但他下意识知道,这声音提到了他:马恩,马恩,马恩……

    “马恩!”低沉浑厚的声音陡然响亮起来,马恩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微微缩了一下,身体,或许是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他有些害怕这个声音,尽管这个声音是那么熟悉。

    然后,黑暗被撕开了,光照进来,照进他的眼睛,让他的瞳孔收缩。灰蒙蒙的天空,积压的白雪让远方树冠和地平线混为一体,近处是一片漂浮着冰片的湖泊。水如同镜子,冰片静悄悄地漂来漂去。马恩感到寒冷,身体都快要冻僵了似的,针刺般的痛苦钻进肌肉、神经,渗入大脑,这种痛苦是如此的清晰。

    似乎下一刻,自己就要沉入湖底了。

    他连忙踩水,用力挥动手臂,摆动身体,就为了从冻僵的身体里压榨出热量,让自己能够漂浮在湖面上。

    “马恩!继续,还有一分钟!”那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大声喊着,马恩如梦方醒,突然想起来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是父亲。

    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忘记这个声音,哪怕这个声音在记忆中,并不是那么经常叫唤自己,但是,当他这么叫唤起来时,一定是十分重要的时候。

    “还有四十秒!干得好,坚持下去!”父亲的声音在身后大喊,马恩想起来了,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一个从小时候起就开始做的事情:冬泳。

    马恩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本来就是记忆深刻的事情,不是因为温馨和快乐,而是因为痛苦。十岁之前,他和其他孩子一样跑步踢球,在学校里上体育课,做每个正常的孩子都必须去做的活动。在年满十岁的生日时,为他庆祝生日的父亲将他带到这片已经渐渐融化的冰湖边。

    父子俩开着一辆军用吉普车,一路颠簸。父亲用他那特有的稳定的节奏,平和的语调,介绍路边风景和人文历史,讲述钢铁和机器的制造,这些都是马恩喜欢的听的,可是,当时的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接下来必然发生的事情。

    “马恩,好儿子,你已经是一个小男子汉了,我为你感到自豪。”父亲将车停在路边,路边一个斜斜的土坡下面,是如同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湖泊,当天风和日丽,被白雪铺满的森林一望无际,难以形容景象之壮丽。

    “谢谢爸爸。”

    “现在,是时候教你如何成为大男子汉了。”父亲提着一个大大的行李包,将马恩带到湖边,那里有一个破烂失修的木制码头。走上延伸到湖面的甲板,松松软软的发出吱呀声,让人觉得脚下的木块不知何时就会垮掉,当时有有一艘小木船系在柱子上,马恩想:就算不绑着,这船儿也不会漂走,因为湖面上根本没有风浪。

    然后,就听到父亲说:“但是,你要成为一个大男子汉,还有许多要学习的东西。马恩,你还记得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吗?”

    “当然记得,爸爸。”马恩回答到:“采掘、筛选,烧结,融化,冶炼,精炼,轧钢……”

    “很好。”父亲显然不打算听详细的说明,打断了马恩,说到:“人就像是钢铁,不,人想要变成钢铁……不对——”父亲似乎没想好怎么说,他皱起眉头,想了想,才继续说:“当一个人有了不得不承担的责任,这个人就必须变成钢铁,马恩,你觉得,一个人变成钢铁般的人,和铁矿石变成钢铁,之间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工,工序?”马恩绞尽脑汁都回答不出来。

    “错了!”父亲的声音浑厚而坚定,完全没有任何犹豫地说:“是痛苦!”

    “铁矿石被炸出来,被挖掘,被碾压,被烧结,被融化,被反复融化,剔除杂质,添加其他成份,塑性塑形,最后成为一个可以替换的零件——这个变化,对铁矿石而言,是不是痛苦呢?”父亲这么问。

    “……我不知道。爸爸,我不是铁矿石,铁矿石应该没什么感觉。”马恩天真地回答到,还偷偷看了父亲一眼,觉得这个问题真是莫名其妙,但立刻就被父亲扇了一下后脑。

    “你在看什么?你以为我是智障吗?”

    “不,不是。”

    “痛苦!铁矿石会十分痛苦,在变成钢铁之前,它必然承受痛苦。”父亲十分肯定地说。

    好吧,爸爸说什么就是什么。

    “是的,铁矿石很痛苦。”马恩说,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只听到父亲说到:“同样的道理,要成为钢铁一样的人,其过程必然痛苦。马恩,你要成为大男子汉,就必须感受痛苦。痛苦是一个过程,是一种淬炼,是一种现象,来自身体,反映到精神之中。当你做一件事,抵达了结果,而达到这个结果的过程中没有痛苦,那么,这件事对你而言,是无足轻重的,知道吗?”

    “……知,知道了。”其实,马恩太小了,还无法理解这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这么说,更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直到他长大了,也仍旧无法分辨它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因为,父亲的话就是一个铸造钢铁的模子,将他塑造成型。对他而言,这句话,只是一种生活的开始,而生活是无法回避的。

    “很好。”父亲那一向很严肃的脸上浮现笑容,让马恩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因为父亲笑了。

    “那么,开始感受痛苦吧。这就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它会伴随你的一生。”父亲如此说到。

    ——什么?

    马恩一时间,脑子转不过来,但在他回过神之前,父亲就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扔进冰冷的湖水中。

    是的,很冷,很冷,说不出的冷,没有任何热身运动,没有半点心理准备,就这样跌进了还漂着浮冰的湖水中。那美丽而平滑的湖泊,就像是怪物一样,狠狠咬了马恩一口,让他心脏抽搐,喘不过气来。

    他几乎忘记了怎么游泳,身体僵硬,快要沉下去了,却见到父亲蹲在码头甲板边,平静地看过来,什么都不做。

    马恩想:我要被淹死了。

    “救,救我!爸爸!”他用尽力气大喊,他满脸是水,脸颊冻得煞白,也不知道哪里是湖水,哪里是泪水。

    “马恩!”父亲就是用这低沉浑厚的声音,朝他大喊着,却什么都不做:“不想死,就浮起来!你的手在哪?你的脚在哪?”

    “不!爸爸,好冷,太冷了。”马恩哭泣地大喊。

    “如果你不动起来,你就要沉下去了。”父亲只是平静地,用期待的目光,凝视着他,而许多年之后,马恩仍旧无法忘记这个眼神——在这一刻,他明白过来了,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是的,这是一场梦,不是噩梦,却是痛苦的梦,但又不仅仅只有痛苦。

    这是让自己变成钢铁的梦。

    湖水剧烈地波动,溅起水花,马恩拍打水面,伸展手臂,抖动双脚,从一边游到另一边。父亲的声音在码头处——他看不到他——间隔着传来:“还有三十秒”,然后是二十秒,十秒……马恩转头看向那个方向,却只见到码头甲板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从那边传来的声音,仿佛凝固在时间里,凝固在他的生命里:

    “动起来,不要停滞,不要固定,不要害怕前进,不要逃避痛苦,否则,你就要沉下去了!”

    “马恩!”

    马恩抬起头来,身体已经不再冰冷,空气暖烘烘的,让人昏昏欲睡,自己趴在书桌上,枕着手臂,似乎刚刚才打了个盹儿。然而,下一刻,破风声传来,有东西狠狠抽在自己的背上。顿时,肌肤火辣辣的,尖锐的痛苦钻进皮肤,从神经直达大脑,驱走了所有的昏睡感。

    “你在做什么?马恩。”父亲那浑厚低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马恩抬起头,就看到那严厉的目光,锐利得如同猎食的老鹰一样,让他微微打了一个寒颤。他连忙端坐身姿,只听到母亲在客厅温和地说:“儿子,赶紧写作业,你只剩下二十分钟了,十二点必须睡觉,知道吗?”

    “知道了。”马恩如常回答到,背后的痛楚渐渐缓和下来。他看了一眼笔直坐在一旁椅子上的父亲,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用那严厉的眼神盯过来,他低下头,看向书桌上的习题——全是数学题,但又不是课堂上老师布置的作业。小学生的作业不是这样的,初中生的作业不是这样的,高中生的作业也不是这样的,这些数学题不要求代入公式解开一个具体的问题,而是要求他一步步去推导这些公式。从简单的加减乘除,上升到简单的公式,再上升到复杂的公式。

    马恩必须知道,这些复杂的公式是怎么得出来的,推导的步骤有多少种。有的题目,他已经做了很多次,而有的题目,存在他不认识的公式,他必须依靠桌面上摆放的资料,自行去查阅,理解,而父亲大多数时候不会为他讲解。因为,对父亲而言,习题答案是否正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如何去查阅,如何去理解,这个自主的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马恩已经习惯了。痛苦教会了他许多东西。

    他当然还记得,四岁的时候阅读的第一本科普读物中,讲解了最简单的公式推导,从那个时候起,研究科普读物最后几页附带的题目,就是他的乐趣爱好之一。那个时候,阅读科普读物是快乐的,解题过程也是快乐的,但是,当他过了十岁,就渐渐变成了一种痛苦。因为,太难了,这些难题让他愈发知道,自己是那么的笨拙,身边的一些孩子得到奥数奖,去了少年班,直升大学,可他一事无成,仍旧呆在最普通的班级里。因为,他的学习成绩不上不下,而他也实际做不出奥数的那些题目。

    父亲从来不评价他的学习成绩,只是让他不断地,不断地,去背书,去记忆,去重复着对公式的推导,阅读那些越发难以理解的科普,以及大量只被学校视为课外读物的知识:地理、历史、文化、政治、语言、宗教……那些知识点全都是课本里没有的。当然,在所有的科目中,也有父亲最在意的东西,那是:数学、音乐和文学创作,但就连物理也被他排除在外。

    马恩记得很清楚,父亲这么说过:“儿子,你太笨了,所以,文化课只需要重点学习这三项就足够了:数学能够让你的逻辑清晰,音乐可以丰富你的感受,文学可以沉淀你的内心。”

    是的,马恩认为自己很笨。小的时候,父亲拿来的科普读物很简单,但渐渐的,就变得困难起来,许多问题从那看似很简单的科普中浮现出来,让他越读,越研究,就越是难以理解。就仿佛有一个坚固的天花板,破灭了小时候自以为聪明的幻想。

    是笨蛋,就只能走笨蛋的路。除了加倍努力之外,什么都不要去想,也不应该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