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学习，下课，学习。在解题之外还有背诵，除了将那些可以理解和无法理解的东西塞满脑子，别无他路。
这很痛苦。马恩知道，这是多么的痛苦。
在自己上大学前，父亲总会这样坐在自己身边，手持不锈钢的长尺，只要马恩稍有偷懒，就会抽下来，让他感受另一种痛苦。
“当然痛苦。”父亲理所当然地说：“人是软弱的，要变成钢铁，除了痛苦别无他法。”
“可是，人为什么要变成钢铁呢？”这个问题，马恩已经问过许多次了。
“为了活下去。为了成为男子汉。”父亲也总是这么回答。
“不成为钢铁就不能活下去吗？就不能成为男子汉吗？”
“这决定于你的承受力有多强，在那巨大的危机来临前，你的承受力上限越强，你就越有机会活下去，如同男子汉一样活下去。”
“但是，不一定会有这么大的危机。大家不都是一样活着吗？”马恩说。
“不，不是一样的。”父亲深深地看着他，这个时候，他总是可以看到稀罕的慈蔼，让他知道，父亲是爱他的。
“我不能肯定你将来会遇到多大的危险，你迟早要离开，就如同飞出鸟巢的鸟儿，所以，我需要你变成钢铁，马恩。”父亲强硬地回答，“这是一种改造，自我改造，学习就是在改造自己，儿子，你能想象没有痛苦的改造吗？”
“……例如打点麻药？”马恩弱声反驳。
“可打了麻药，过后还是一样痛苦。”父亲没有责骂，只是平静地回答到：“人体就是这么脆弱。”
“一定会有无痛手术吧？”马恩想了想，这么说到。
“我不需要结果，有没有无痛手术，我也不清楚。我需要你了解这一套流程，知道如何去进行自我改造，能够承受自我改造的痛苦。儿子，我和你一样，并不聪明，所以，不是工程师，而仅仅是一个技工，我没那么多的知识，但是，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传授给你：就算是笨蛋也能够使用的方法——让痛苦将这一套流程铭刻在你的身体和精神里。”父亲向马恩伸出手掌，马恩知道，父亲那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掌有着多么惊人的能力，只凭借感觉就能辨识零点一毫米以下的误差。大家都说，父亲天赋异禀，而父亲也从未当众反驳。他只是在家里，才会对马恩说：“并不是这样。”
“这是痛苦造就的。”父亲这么说：“在我的记忆里，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多有天赋，有天赋的人，在我的一生中随处可见，比起他们，我只是个大笨蛋。在我的经验里，所有的技术都是虚幻的，只有痛苦才是最真实的——我的成就，都是从痛苦中取得，所以，我只知道痛苦，不知道其他，也许你的母亲知道吧，她比我聪明。我要教授你的，是我拥有的东西，既然我只知道痛苦成就了我，那么，我也只能传授你痛苦了。”
——痛苦！
——只有痛苦！
——只有笨蛋才能明白的痛苦。
——学习的痛苦，锻炼的痛苦，改造自己的痛苦。
“马恩，从这些事情中感受到的是痛苦还是快乐，就是笨蛋和天才的分界线。”父亲这么说，很久很久以后，马恩都无法指责这个说法：“天才学什么都能感到快乐，因为他们的上限很高，而笨蛋学什么都很痛苦，因为，他可以感到自己有一个很低的天花板。笨蛋就像是被这个天花板压着，抬不起头来，但幸好，学习是无论笨蛋还是天才都能做的，这让笨蛋可以通过学习构筑一条条粗壮的柱子，将这个天花板撑起来，让自己的头抬起来。”
痛苦并不可怕，对笨蛋而言，痛苦更不应该是让他害怕的。
“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如果世界是唯物的，那么，痛苦就是这个物质的身体铭记事物的最深刻的方式，也是最原始的本能，是进化的基础——所有的动物，都是在感受到痛苦的时候，在这种痛苦的积累中，不断去完成自身的适应和成长。”父亲这么说：“痛苦可以让人记住最重要的东西，而这种记住，会深入肉体的深处：基因、细胞、肌肉、神经、大脑……它是一团模糊的资讯，但是，当它被触发的时候，人不需要思考就能够行动。这种行动快速，直接，去除所有没必要的步骤，直达一个结果。”
——在经历痛苦的过程中，对一个人自身而言最重要的东西会被记录下来，这种记录比任何方式的记录还要牢固，当这个记录被激发的时候，也比任何方式都要全面。
“当你感到痛苦的时候，痛苦就会联动起来，将那些你早已经忘记的东西，一点点从你的基因、细胞、神经、大脑中提取出来——只要不是这些物质构造全面被破坏，因为痛苦才记住的东西，因为痛苦才获得的那些本质的东西，就不会真的丢失。”父亲指着自己的大脑，那根手指就像是扳手一样转动，马恩盯着这根手指，他渐渐回想起来了。
——那些朦朦胧胧的，似乎忘记了，却又似乎还存在的记忆。
——痛苦。
“爸爸，我忘记了。”小时候的自己这么哭诉着。
“忘记了什么？”
“记住的那些东西，那些背诵过的文章，曾经做过的题目……我是不是很笨？记了后面的，就把前面的都忘了。”
“是的，儿子，这就是你是个笨蛋的证明。但是，没关系，你不需要真的记住那些内容。”
“为，为什么？爸爸，那我去背诵，去记忆，又有什么用处呢？我好不容易才背下来！”
“当你去记住它们的时候，你觉得痛苦吗？”
“是的，很痛苦。忘记的时候，也觉得很痛苦，明明花了那么大的工夫，一下子全没了！”
“那就好。痛苦就好，你不需要记住具体的内容。马恩，我的儿子，你应该记住的，是你在做这些事情时感受到的痛苦。”
——欢愉或许可以长久，但是，当你无法在欢愉中成长的时候，当你无法在欢愉中战胜困难和危险的时候，就去寻找痛苦吧。因为，当你失败的时候，痛苦会比欢愉更快来找你。
——忘记了什么，并不重要。因为忘记而失去了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怕是所谓的“自我”。
——人的性格是记忆的互动，是经验和知识的积累，一生中必然发生数次改变。
——所谓的性格，是人格类型，当性格改变，也意味着人格发生改变。所以，人格的改变也不可怕，它几乎随处可见。
——一个人面临伤痛时，就会被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那便是性格的扭转，人格的改变，是主观上的主动和潜意识的被动共同作用的结果，也是痛苦改造人自身的一个现实例子。
——痛苦能够作用于人的潜意识和主观意识，所以，痛苦是引导本能和人格的一个核心和基础。
——痛苦，痛苦。
母亲的声音回荡在马恩的耳边：“马恩，不要害怕“自我”发生变化，不要害怕记忆被虚构或产生缺失，不要担心自己‘变了个人’，不要去否定过去的自己，也不要认为现在的自己就是完美的，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在运动。”
父亲的声音回荡在马恩的耳边：“被身体和精神牢记了多大的痛苦，牢记那是怎样的痛苦，你就获得了多大的底盘。那些方方面面的痛苦终究会成为重新构筑自我的钢筋水泥。只要有痛苦尚存，于潜意识中做功，就什么都没有忘记。所以，忘记内容，牢记痛苦。”
——功课和知识点忘记了？迷失了自己？不要担心，甚至，你都不需要去建立什么精神自疗法。你所承受的痛苦已经构筑了一种机制，这种机制始终作用在你的身体里，精神里，它本身就是最强大的，最牢固的自我拯救。它也是道标，会让你知道，你一直都没有迷失“自我”。马恩，我可爱的儿子，神明不会保佑你，但痛苦会庇佑你。
马恩坐在客厅里，面前是一台普普通通的彩色电视机，他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
自己在做梦，这仍旧是一个讲述痛苦的梦。
父亲去上班了，但母亲在家休息。
在很多时间里，母亲都是温柔的，比父亲要温柔许多，尽管她不会在父亲说话的时候插嘴，也不会阻止父亲的严厉教育。但在马恩的记忆里，母亲也有和父亲相似地方。
这一天，母亲拿来了一些录像带，她要播放给马恩看。
马恩记得很清楚，这是关于杀手的故事，好像是母亲供职的地方制作的纪录片。
在梦境里，这个纪录片并不是很清晰，但是，隐约浮现的声音和画面，仍旧让马恩回忆起了更多——因为，这是痛苦的比较。
在这个纪录片里，杀手们同样过着痛苦的生活。他们从小就被训练，被灌输许多知识，在生死之中挣扎，他们所有的知识和手段，就是为了更好地杀死敌人，而不是保护自己。尽管，杀死敌人往往也能保护自己，但两者其实不能总是混为一谈。
“你看，他们也是痛苦的，马恩。”母亲说。
“我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呢？”马恩问：“他们也是笨蛋吗？”
“对，他们也是笨蛋。也许他们原本不是，但他们渐渐就会是了。”母亲这么说，但是，更让马恩无法理解了。
“他们也在承受痛苦。”
“但是，马恩，你要知道，他们承受的痛苦是为了让更多人感到痛苦。而你，我的宝贝儿，你所承受的痛苦，是为了让更多人不那么痛苦。”母亲只是这么说到，“而且，他们的痛苦没有你的痛苦那么全面。他们的痛苦产生了偏差，让人痛恨，而你所承受的痛苦，让我们为你自豪。马恩，你真的是我们最自豪的儿子。”
马恩记得，自己听到这些话，很开心——直到现在，回忆起来，也依旧很开心。母亲的话，让他觉得自己的痛苦是有价值的，是正确的。
“马恩，你现在还觉得痛苦真的仅仅是痛苦吗？是难以接受的东西吗？”母亲问。
马恩想了想，认真地回答到：“不，我不觉得。”
——痛苦。
——从不间断的痛苦和美好的痛苦。
——让人成为钢铁的痛苦。
——让人成就自我的痛苦。
……
马恩不断学习，锻炼，成长，这一切都是痛苦的，最后，考上了省重点大学，被邮局内聘。
“工作如何？”父亲问。
“还行。就那样。”马恩回答。
第一年是这样的回答，第二年还是，第三年还是，第四年还是。
父亲沉默着，马恩知道他为什么沉默，因为，自己没有感到痛苦——这份工作不能说简单，但也没有那么困难，他过去在痛苦中学习的一切，完美地解开了工作上的所有难题。但是，在父亲的观念里，恐怕这个工作只是“无所谓的工作”吧，因为，无论说得多么重要，这都是一个笨蛋儿子都能够轻易对付的工作。
而父亲，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工作很轻松，一直都有痛苦和紧张。而他认为，那才是对自己而言有价值的工作。
所以，马恩只能回答：“还行”。
除了“还行”之外，还有什么呢？没有了，它不会让他觉得痛苦，不过如此。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马恩觉得自己的手下有点害怕自己。
梦境渐渐隐去，黑暗再次降临，巨大而宽广，却又仿佛从四面八方向自己压来。马恩躺着，他感受到了，自己正躺在床上。他准备要睁开眼睛了。
但是，在睁开眼睛之前，他听到了最后的梦境之声。他想起来了，这个声音，来自他在邮局里升职为主任的时候。当时调拨来的手下里，有一个十五岁就大学毕业的天才。
这个孩子一看到自己，就躲在了其他年长者的身后，带着怯生生的表情。马恩对他微笑，想缓解他的紧张，因为，他不是父亲那样严厉的人，他也不想如同父亲那样严厉。他要成为和父亲不一样的成年人。
但是，这个孩子对他说了一句话，当时的他根本不在意，很快就忘记了。当然，现在也不在意，毕竟童言无忌。
“阿大，这个主任是个怪物。”
“不，我只是一个笨蛋。”马恩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
——一个把痛苦打造成齿轮的笨蛋。
马恩用力睁开眼睛，坐起来，一如往常。
七月，窗帘轻摆，微风徐徐，鸟鸣阵阵，新的一天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