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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近况

    马恩离开床铺,将睡衣脱掉,随手扔在沙发上,走进浴室里痛快地冲了个澡。七月的日岛相当炎热,这几天的最高温度已经达到三十五度,但这仅仅是气象站的测量温度,实际走出外边时,到了中午,真让人怀疑是不是已经达到了三十六七度。哪怕是早晨,从花洒从喷出的水也有微温的感觉。

    即便如此,仍旧让马恩的脑子清醒了许多。他没有忘记之前做的关于过去和痛苦的梦,比较起结缘神带来的噩梦,唤醒儿时记忆的梦无疑温柔了许多,尽管这场梦同样会唤醒在他体内沉睡的痛苦,一种精神上的痛苦……他想这么形容,却觉得有点儿不对味,认真探究的话,那伴随着童年生活的痛苦,从来都没有在他的生活中有片刻的遗忘。

    他只是很久不主动去想起来了。就如同成年人吃烤红薯的时候,没必要总是去回忆自己小时候吃红薯的感觉,有的人会回忆,但也有的人根本就不会朝这方面想。

    以大学生活为分界线,马恩的痛苦被分割为“过去”和“后来”。他下意识不把两者太多紧密地联系起来,因为,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改变,自己的生活没有变化——这个时候,他又不禁想,其实无论自己觉得如何,这些早已经成为自己生活一部分的痛苦,真的没有改变过。

    无论自己的性格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无论自己的认知有了怎样的扩展,无论自己的知识和经验增加了多少,唯有痛苦是恒常的。这种痛苦就像是纽带一样,将过去和现在紧密相连,形成一种烙印在基因、细胞、肌肉、神经和大脑中的机制,父亲和母亲早就告诉过他,只是他不愿意去回想。

    越回想,就越清晰,快乐会清晰,痛苦也如是。

    ——如果没有这场梦,自己根本就不会特别去意识到这种已经“习以为常”的事吧。

    马恩仰起脸,让水线的力度在面部肌肉上按摩,当他意识到的时候,手指已经穿过头发,深深按在自己的头皮上。力量过大,有一种痛苦,让他愈发清醒。

    无论是身体的痛苦,还是精神上的痛苦,无论是从回忆中飘出的痛苦,还是现在就停留在身体上的痛苦,就像是一张网的一部分——当提起一个节点,其它的节点就会连动。

    让他不止一次感觉到:一个多星期前,他还想着和过去的自己告别,想着自己已经“成了不同的人”,乃至于又在后来考虑“要不要成为过去的自己”——这种想法都是那么的荒谬可笑,而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又是那么的愚蠢健忘。

    父亲对他说过:“一个人无法抛弃过去的自己,正是因为他无法遗忘伤痛,在人的一生里,有许多伤痛只能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模糊,虽然模糊了,但这伤痛仍旧是存在的,在它诞生时,就注定了会沿着人们一生的脚步追上来。人们永远无法摆脱它的纠缠,所以,人们只会是他们自己。”

    ——无论是“和过去告别”,还是“追回过去的自己”,都是愚蠢可笑的想法。

    马恩对自己的愚蠢感到羞耻,感到痛苦,并清楚知道,自己将会牢记这个痛苦。这是一次教训,自己过去从来都没有产生得到这种教训的机会。

    ——真不知道父亲知道了,会是怎样的表情。

    ——大概只会觉得欣慰吧。

    他知道,哪怕有一天,自己可以笑着把自己的蠢事当作笑话说给别人听时,自己的内心也不可能完全释然。久远的痛苦,就如同是小小的伤疤,当你挑起它,还是会感到刺痛。

    马恩关掉水龙头,擦干身体,将浴巾罩在头上,回到客厅里,打开电视机。

    晨间节目又开始播放有关地震区出现的裂缝和洞穴的事情了。其实早在几天前,节目上就已经有专家进行解说,用专业的术语去抨击各种流言蜚语。有关裂缝和洞穴的传闻沸沸扬扬,渐渐变得离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哪怕一些看法可以达成共识,但这种共识没有带来什么好处。日岛全国围绕地震、裂缝和洞穴又产生了好几个新宗教。

    人们的好奇心仿佛永无止尽,但又似乎总是会停留在“真相”之前,有时马恩觉得,其实很多人并不想知道真相,只想放飞自己的想象,按照自己的想象去解构和认知这个世界——正确与否?不重要,只要觉得合适自己就足够了,因为,那很快乐,不是吗?就好似世界在围绕自己转动,而只有自己看穿了“真相”。

    无论是人们的讨论,还是新宗教的宣传,亦或者专家们的解释,马恩都有关注。现在,许多人的注意力都被地震、裂缝和洞穴吸引力了,但是,这些东西基本上都和四号房怪谈的幕后脱不开关系。简单一点说:这些人在不自觉中,都被四号房怪谈的引力给拉扯住了,哪怕他们不知道四号房怪谈。

    这很危险,越多人被吸引过来,就越是危险。在这个危险还没有彻底爆发的时候,谁都无法确定会发生什么,但却让马恩愈加感受到,隐藏的恐怖正在与日俱增。

    “……xxx教授和他的考察团队已经对地下岩洞进行初步分析,已经可以确认,这些确实是智慧物种的痕迹,大家都知道,人类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真正称得上智慧的生命。哈,大猩猩,海豚?它们确实有智力,但它们还谈不上智慧。那些教科书里提到的‘生物的智慧’?当然,广义上,智力、本能和智慧紧密相连,但这些洞穴里的痕迹已经体现出的智慧高度可不是这些动物能够达到的。”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很多人都觉得这是外星人的遗产,亦或者是什么史前文明的遗迹,但我还是会再三强调,没什么外星人,也没什么史前文明。这就是日岛早期原始人活动时遗留下来的痕迹,这些洞穴不是他们建造的,而是本来就有的,他们只是发现了它们……”

    “我很肯定,这里曾经拥有非常丰富的生活,在这里生活的原始人,和我们习惯认为的原始人不太一样。你看这里的图案,这些壁画……什么?这当然是壁画,你看,这里还有陶土,他们会做罐子,会把罐子放在这里。看到了吗?这个就是放罐子的痕迹。”

    “……这次东京地区沿海地带的地震,或许将会改写日岛历史,日岛历史将会向前推进数千年。”

    “你看,这是什么?天啊,这些痕迹,这样描绘一下……大家看看,是不是像祭祀?原始人的祭祀,大家都对某个象征物跪拜,跳舞,做一些血腥野蛮而在他们看来无比神圣,无比重要的事情。”

    “……根据我们的推测,这一块是墓地,这一块是生活区,这一块是他们的花园或农场,真不可思议,他们竟然在地下生活。”

    “不,目前还没有发现可作为重要证物的遗骸。”

    马恩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换了几个台,内容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愈发触目惊心。普通民众突然爆发出来的力量,让人感到焦躁和些许的疯狂。总而言之,风向不太对头。

    “因为这些裂缝和洞穴的出现,以及考古学人员的发现,最近有越来越多的游客进入东京地区,就是为了目睹这一奇观。我承认,我也被它们吸引住了,这绝对是考古学上的一个大发现,对研究人类起源有着积极的推动作用。但我还是要警告民众,没有一定的知识,贸然进入其中是极度危险的。”

    “政府已经封闭发掘现场,但还是有不少人潜入其中。看看这些垃圾,难道他们在这里露营吗?”

    “根据私人机构统计,现在已经至少有数万人进入洞穴中……”

    马恩把目光聚焦于仅在文京区播放的节目上,主持人在街头采访路人,询问他们对于三丁木公园裂缝的看法。这几个人都很激动,从他们的穿着打扮来看,平时也不是什么闲得住的人,他们都炫耀般自称进入过裂缝和洞穴,用了好几个“不可思议”来强调当时的体验。透过摄像头,他们那闪烁的目光,苍白的脸,和过于亢奋的精神,都让人觉得他们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也许没有人会太在意,可马恩知道,这种明明已经疲惫却又显得格外亢奋的精神状态,很可能不是正常的情况——他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这些年轻人并没有陷入可能存在的阴谋中,但是,他说服不了自己。

    看吧,这些家伙,就是所有进入洞穴的家伙们的代表:这期间宣称自己进入过洞穴的人,百分之八十都是这样的状态,而那些看起来脸色滋润的人,才是真正在说谎。

    这些天来,越来越多的人涌入文京区,从街上人流的变化以及人们的交谈,就可以很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虽然这些游人让当地的经济繁荣了不少,但却同样带来巨大的隐忧。不仅有正常的隐忧,也有离奇的隐忧。

    一个星期的时间,足以让许多事情发生改变,可怕的是,不知道究竟都有哪些地方发生了改变,是怎样的改变。

    对马恩来说,一切都很不顺利。

    什么都没有发现,视为目标的松左卫门似乎偃旗息鼓了,什么动静,可偏偏除了松左卫门本人之外的一切都在变得古怪,宏观上的变化,开始难以衡量了。而自己的同伴想要做的事情,都没什么进展:

    广田雅美试图找到御手洗教授的下落,可去了电视台一问,却发现御手洗教授已经“出门采风”了,就算拿到了地址,在他回来之前,也无法肯定能在什么地方找到这位教授。

    桂正和先生试图为马恩和松左卫门的会面牵线搭桥,却屡次被松左卫门推辞。桂正和先生感到忧虑,却警告马恩不要强闯进去,否则会引发更大的问题,最终沦为罪犯。要不要见马恩,只能由松左卫门单方面决定。虽然桂正和先生也想过利用宴会的方式,间接将马恩引入,但是,松左卫门在这一阵子真的很低调,不仅在公事上请了假,而且在他家里也三天两头见不到人,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

    当公寓完成安全性评估和维护,重新开放的时候,三号房的邻居朋友已经失踪了。三号房的一半被地震当时引发的火灾烧毁了一半,管理员有些担心这位房客,但就算报警了也没用。因为警力不足和其他的一些原因,搜索工作只持续了四十八小时。

    马恩进入三号房检查过,邻居朋友没有留下任何提示,除了植物的痕迹之外,能够表明曾经有人住在这里的痕迹,就只剩下居家用品的遗骸而已。马恩只能猜测,邻居朋友可能发现了什么,亦或者有了新的动作,只是必须离开——最大的可能,就是来自松左卫门的威胁。

    他没有忘记,这位邻居朋友是如此的笃定,就如同他们锁定了松左卫门一样,松左卫门也在同时锁定了他们。

    所以,邻居朋友离开了,重新躲藏起来,直到一个合适的时机。马恩相信,这位邻居朋友绝对没有死,一定会在某个时候主动联系自己。他一直都在等待。

    还有一件让人在意的事情。

    管理员在马恩返回公寓的时候提到过:“五号房的客人来过了。”

    “……”马恩当时就问:“是怎样的人?”

    “不知道。”

    “不知道?”

    “房主说的,那位神秘的客人已经永久退出了五号房。”

    “我记得五号房已经被全产权卖掉了吧?”

    “是的,产权已经退回来了。”管理员看上去也不太在意这件事,“我今早去看了,就是一间空房,虽然很干净……但一直买房的人一直都不去住的话,也是浪费吧。”

    “房主知道五号房的客人是谁?”马恩问到。

    “不清楚,这可不是我应该理会的事情。”管理员只是这么回答到。

    “可以给我房主的电话吗?我对五号房的客人有些好奇。”

    “这可不行,我可不想丢了工作。”管理员警惕地说到,又劝马恩:“年轻人的好奇心别太重。最近不是有什么裂缝和洞穴吗?也别去那些地方,虽然现在看来没出什么事情,但如果真出了问题可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之后,马恩进入五号房,果然和他在地震当时的匆匆一瞥所看到的情况没太大的差别。除了“空荡荡”之外,没有更合适的形容了。没什么生活的痕迹,没有人气,但却异常的干净,用手指摸一摸角落,竟然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明明发生了地震和火灾,因为没有住客登记,所以管理员也没有让人清理过这间房,可就偏偏如此干净,仿佛还有什么古怪的看不见的东西还停留在房间里。

    马恩在这一个多星期里,没少检视五号房。他刻意在门锁上做了手脚,好让自己可以随时打开。然而,找不到半点线索。

    唯一让他感到开心的,就是明日花已经来消息说,自己已经和母亲去了关西的老家,打算在那边正式开始漫画工作。不过,明日花的父亲还在拉面店工作,马恩每隔两三天就会去一次那家拉面店,和明日花的父亲聊上一会。毕竟,就算明日花的父亲没什么问题,他的工作也足以让他接触更多的人,获得更多的民间消息。

    所有的工作都在一个关键的地方停顿下来了。马恩总觉得,就好似冥冥中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阻止自己更进一步——至少,现在不行。

    他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但他仍旧要保持清醒,承受压力,压制焦躁。他能够做的,只有等待新的契机的出现。

    马恩想,这份等待的痛苦,或许就是导致自己做了过去之梦的原因。

    痛苦总是紧密相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