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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尽头的邪恶

    马恩走啊走啊。时而遇到尖尖的钟乳石,让人担心这些凶器一样的东西会不会突然砸下来,给自己脑袋开花。时而遇到清冷光泽的结晶,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光线让它们显得美轮美奂,就算是在城市里见到的切割加工好的宝石,也不及它们散发出的诡秘奇幻的感觉。冰凉凉的水珠会突然滴落在头发上、肩膀上、钻进衣领里,让肌肤一阵哆嗦,因为孤单枯燥的行路而变得有些昏沉的脑袋就一下子清醒过来。

    空气显得浑浊,比空调吹出的冷风还要有穿透力,带给人一种仿佛渗入骨髓的寒意。马恩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地下多深的距离,但他确实没有感受到来自地热的温暖。地下世界和地表世界会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让人不自禁生出这两个环境其实并不在同一个星球上的错觉。

    还有风,这里的风也和地表的感觉完全不同,能够清晰感受到气流的流动,但却不会让人觉得空气变得清新,而且,这种流动感是混乱的。马恩之前用点燃的香烟测试过,尽管他也是第一次进入地下如此深的地方,但他仍旧觉得这种气流运动稍显不正常。

    也许,所有这些显得不自然的状况,其实在大千世界里,只是“无有不可”的正常表现,出错的不过是自己的感觉,是因为自己孤陋寡闻罢了。马恩觉得大多数来到这里的人都会这么想,只是他自己无法这么想而已。只要有任何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他总能联想到四号房怪谈背后的诡异离奇,难以用正常人的视角去看待这些“奇异的自然”。他的内心已经被“别有用心的不自然”填满了。

    马恩仍旧可以从这个批判的角度去审视自己的精神状态和思维状态,他也只能依靠这种阐述和反驳的方式,去对自己述说自己的心理变化,从而让自己的理智维持在某个标准上。

    马恩越来越觉得自己之前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没有其他人抱团取暖,引导道路,进行一些精神层面的安抚,一般人绝对无法忍受这种环境。那些进入裂缝,游历洞穴,又跑到外边宣言里边有多有趣的家伙,全都是别有用心。

    这里一点都不有趣!

    孤独、自闭、焦躁和恐惧,会如同钢丝一样将脑子缠得死死的,不断收缩挤压,仿佛要将这个大脑切成两半。

    任何有别于地表的美景——那些奇异的寻常无法见到的东西——完全无法抵消在这么一个封闭环境内的压力。

    如果不是确信,自己一定能够走到头。不,不一定要走到尽头,那些古怪的游人以及呆在这里蛊惑人们的邪教肯定不在所谓的“尽头”。而他确信自己一定能够找到他们。这种对自己判断的信心,就是马恩仍旧可以坚持走下去的最重要的原因。

    只有精神上的东西在支撑着自己,而马恩可以清晰觉察到,精神上的消耗要比体力上的消耗更加剧烈。

    他需要给自己更多的动力,他必须用“追逐怪异”和“保护他人”这两个理由来保护自己的内心。

    一切都很困难。而他反复对自己说:接下来的一切会越来越困难,如果连眼前的难关都挺不过,自己凭什么去追逐怪异离奇之事物,去实践自己的梦想,去在两难的抉择中尽可能保护其他人?

    他在脑海中,用一个冰冷的视线盯着自己,用内心去哼歌。

    那是父亲和他在一起野营时,两人最喜欢唱的歌。他们会在搭建营地时唱,会在冰冷的河水中唱,会在雨中穿行时唱,会在山崖上唱,会在大海上唱,会在面对天空高声歌唱,也会望着雪山放声歌唱,会在一切试图阻止自己的困难面前,仿佛将会在下一刻就摧毁自己的灾难面前歌唱。

    ……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他对自己说。

    “这力量是钢!”他对自己说。

    “向着太阳,向着自由,发出万丈光芒——”他大声高歌,只有他的声音,在这空洞而寂寞的世界里旋转,回响,向着来时的路,向着前方的路传递。

    马恩大声歌唱。他不是在隐秘潜入,而是孤独前行,当他大声歌唱,他就发现,自己的内心充满了勇气。他丝毫不怕那些不知道隐藏在何处,或许直到此时都一直在监视自己的敌人听到,不害怕他们群聚在自己面前。如果那些家伙觉得,这个敢于深入裂缝的年轻人会在漫长、压抑而孤单的路途中就精神崩溃,那马恩就要告诉他们,那是大错特错。

    团结就是力量。

    邪教的人团结吗?他们当然团结,他们有一种干涉心智的机制,有一种自我催眠,有一种狂妄的思想,有一种邪恶的图谋,有一种与民众所求格格不入的欲求,让他们团结在一起。他们或许不全是人,而有很多怪物混杂其中,他们有超过十万的数量。

    那又如何?

    马恩是孤单的,但他又从不觉得自己是孤单的,因为,他是人类——他是一个脆弱的个体,但在背后,有无数和他一样的人,他和他们构成了一个体量更为巨大的名为“人类”的怪物。三号房的邻居朋友说得很对,人类是一个怪物,个人不过是渺小的。可是,反过来想想,当身为人类的自己去追索这些离奇而危险的事物时,不正是这个星球上最强的怪物“人类”伸出触手,悄然刺探着与己不同的事物吗?

    “人类”这个怪物有几十亿的触手,有几十亿的脑袋,有上百种不同的思想体系,并有至少数十种在并行揣测这个冰冷而黑暗的宇宙的真相。虽然只是一个尚未离开星球襁褓的“婴儿”,也对未知充满了恐惧,但是,它拥有强烈的好奇心,也不会单纯因为恐惧就止步不前。

    现在走入这条裂缝的自己,和其他那些考察裂缝洞穴的专家们,以及那些没有涉足进来,只是在关注当前事态的其他人,对于“人类”的意义,看似割裂的,却在形而上的层面,却又是一个远超人类自身那贫瘠想象力的紧密而团结的整体。

    要说团结就是力量。

    马恩觉得现在自己也是,而且,一定比邪教更有力量。

    “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马恩的歌声就如同他的脚步一样坚定。他知道,自己可以死,但死因绝对不会是恐惧,也不会是精神压力。要让他死,敌人就得拿出更加实质的力量,从肉体上彻底将他毁灭。而他也绝对不是第一个会做反抗的人,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也一定有不同的人,抱着不同的想法和缘由,去做和他此时所做一样的事情。这些“触手”也许会一根根断裂,死掉,但一定还会有更多的“触手”长出来。

    一个人是渺小的,但是,人从来都不只是他们自己,也属于一个整体。

    彻底分割人类个体和人类整体去看待“人类”这个怪物,本就是错误的。马恩一直都觉得,三号房邻居朋友的话有道理,但却不是真理,因为,他看待问题的角度,并不如他自以为的那样“全面而俯视”,他只不过是看到了一个侧面,就以为那就是全部。

    所以,三号房的邻居,只是“朋友”罢了。当他在思想上,自觉去分割个体和整体时,当他用这样的视角去讲述人类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将自己孤立于“人类”之外了。他只是,也只能是“朋友”。他在马恩面前展现出强大的个体力量,他讲述的怪物是那么的梦幻诡异,马恩不否认自己的震撼,但是,那又如何?

    “别小看我了。我很强,我们也很强。”

    马恩在这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里露出笑容。他整理好因为崎岖路途而变得凌乱的衣装,重新扎好不知不觉被自己扯松的领带,将不知道何时摘下来的帽子重新戴上。

    他平静地掏出香烟点燃,平静地抽着,按照自己固有的节奏一直向前,一直向下。

    他以为自己还会走更久,走进地底更加坚硬的岩盘中。可他只是向前走了十几步,就听到了自己想要听到的声音。明明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都只有安静和孤单陪伴自己,却突然间人声鼎沸,就好似推开一扇无形的隔音门,就来到了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整条街正陷入狂热的节日气氛中。

    古怪的胡哨,热切的嘶喊,嘈杂的乐器,全都糊成一团。空气是灼热的,不仅仅是情绪上的灼热如有实质,更是空气本身就有热量。宛如有一个巨大的烤炉藏在脚下,宛如有巨大的火堆在熊熊燃烧。光,温度、声音……汇聚成巨大的浪潮,向马恩扑面而来。

    而马恩在这些杂乱混浊的声音中,听到了更多不可名状的声音,仿佛不是人类能够发出来的,也有一些明显是人的声音不怎么美好,充满了痛苦、悲戚和绝望。尽管,这些声音在那巨大的浪潮中,不过是泡沫一样,似乎随时都会消失,但却一直都没有彻底消失。

    而且,在马恩那敏锐的感受中,那怪诞的欢快、荒谬的热情和完全不协调的单调又刺耳的器乐声并非主体,它们都是在衬托那泡沫一样的恐惧、痛苦、绝望和悲伤。

    尽管还没能亲眼见到实景,但仅仅是听到这些声音,就已经足以让人不由得在脑海中勾勒一个疯狂、邪恶又可怕的画面,但又无法实质将其疯狂、邪恶和可怕的程度完全呈现出来。

    马恩顿了顿脚步,又加快了脚步,他已经不再去思考,为什么这样剧烈的声音突然间就降临,没有任何预兆,但他知道,自己的目标就在前方。而他也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去承受前方的任何景象带给自己的冲击。

    艰难攀过一人高的岩块,马恩看到了前方有“甬道出口”的光亮,那是一个只能让两人并肩而行的豁口,像是一个自然的裂缝,但是,在裂缝外明显是一个更加巨大的空间。

    他走得更近了,可以看到橘红色的火光在晃动,巨大的阴影也在晃动。光是从下方照射上来的,马恩能够看到的景象让他觉得,这个空间宽敞又深邃,就是一个巨大的凹坑,而自己所在的位置,肯定不是这个凹坑的底部,却又不知道是在具体的哪个位置。

    那浪潮一般的声音、光线和情绪就好似被挤压了一样,从豁口外吹进甬道的风是如此的强烈,呼呼作响,让人觉得自己就好似站在山腰上,而不是深入地底。

    马恩需要压住帽子,才能不让帽子被这狂放的风吹走。而他一点都不明白,这股突然增强的气流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钻进甬道里的一切声音都是那么的响亮,自己之前发出的声音,但在这如同浪潮般的动静中,也同样如同泡沫一样。

    有许多古怪的情况让人感到恐怖,越是深思,就越是感到恐惧,但马恩的脚步仍旧坚定。他可不管自己现在到底是没有被人发现,亦或者早就暴露了,他只知道,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在前方阻拦自己。

    他独自一人,压低身体,如同猫科动物一样来到豁口边,向外边,向下边探视。

    如他所想,这是一个宽阔的洞穴,对面的岩壁距离自己至少有四百米远,向上望不到顶,也看不到天空,只有仿佛无尽的深邃黑暗。相较之下,豁口的位置应该在洞穴的中下部。而岩壁上也不仅仅只有自己所在的这个豁口,在舞动的光线和阴影中,从他的位置可以隐约看到七八个疑似豁口的地方,并且都集中在这个位置,或有参差,但高度差距绝对不大。隐隐的规律感足以让人猜测,这可能不全是自然形成的豁口,而是某种确切意志的主使。

    马恩所在的豁口处有粗糙的石阶——就如同裂缝入口的那种,看似自然却又不怎么自然——贴着岩壁蜿蜒向下,料想其它豁口处也如是。

    越向下,洞穴收缩得越厉害,到了底部,就只有长宽各一百左右,不过,这只是马恩的目测,他觉得这里能够影响视觉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也不敢肯定。

    底部相对岩壁更加平整,有明显的人工痕迹,那些跑出裂缝,向世人宣告“里边是一处遗址”的人在这点上没有说谎。马恩觉得,这里就如同一个古代人的遗迹,但又难以想象,古代人是如何在这么深的地方开凿出这么宽阔的场所。如果是地质作用的结果,又为何保存得如此完好,让人完全找不到被破坏的迹象——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古朴粗糙,却又呈现出有悖于所有已公开的古代文明的风情,这种风情是蛮荒的,原始的,充满了血腥和无知,并由此体现出巨大的邪恶感。

    洞穴底部燃烧着巨大的火堆,而这火堆是存放在一个巨大的古怪质地的石头砌起的围塘中,散发出澎湃的热量。而围塘外的地面却显得泥泞,似乎铺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黑色的泥土,大量奇形怪状的植物无视灼热,扎根在这层黑色的“土壤”中,显得生机勃勃,而且,它们并非静态的,只用肉眼也能确认,它们在伸展,在蠕动,彼此交错,在距离底部一定高度的地方蔓延生长,但又绝对不会超过那个高度,从而显得十分规整。就如同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约束它们,让它们不至于更加繁茂,以至于铺满整个洞穴。

    这些植物看起来和自然界里的植物相仿,也和他从三丁木公园带回来的树枝在色泽和质地上有不少相似之处,有荆棘,有藤蔓,有灌木,有树木,有菌类,光滑的,有刺的,颜色暗沉、古怪而让人下意识感到无比危险。它们不像是毫无威胁的安静自处的植物,而更像是富有攻击性的东西。

    而最让人感到惊叹和恐惧的,正是这些植物彼此交织而成,向上耸立,大约有五十多米高的雕像——马恩只能用“雕像”来形容,但他很快就想起了保存在四号房里的那个奇异的木质雕像,两者细节不同,但整体形状相似,就如同是比例放大。同样是奇怪的形状和不自然的曲线,不像是植物,不像是动物,也不像是人,而是一种疯狂又病态的思想或情绪的表达,充满了让人感到不适的险恶。

    它不像是任何东西,无法从人类的艺术品中——哪怕是那些疯狂艺术家的作品——找到任何可以类比的东西。它根本就不像是人能够欣赏,能够按照自身意识去制造出来的东西。它能够让人去联想一个完全想象不出来的伟力,是真正的鬼斧神工,只是,马恩觉得,只要是正常人都无法去欣赏这个造型,只会生出抗拒感,反过来说,如果可以接受,那必然代表,其人在精神上,至少在那么一瞬间,出现了某种非人性的偏差。

    马恩不禁想到,自己也曾经将其当成“意识流艺术品杰作”摆放在书桌上,当时自己的脑袋一定有了严重的问题吧——事实也证明,确实如此。

    现在,他完全无法欣赏这个东西了。哪怕这个更加巨大的雕像,能够给人带来巨大的冲击感,但这种冲击感完全是负面的。马恩在自己的心中,找不到任何美好的词汇去形容这个东西。但他又必须承认,只有这样的造型和冲击,才能够证明“结缘神”的诡异和强大。反过来说,如果有人受到影响,以一种扭曲的精神去崇拜它,也绝对不是什么奇怪的情况。

    哪怕是过去从未见识过怪异离奇之事物的自己,也会在看到这个巨大雕像的一瞬间,相信这就是真正的诡异离奇的东西。与之相比,似乎就连《七转洞玄秘录》都没有这样的表现力。

    马恩和《七转洞玄秘录》朝夕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十分肯定,《七转洞玄秘录》和所有祖国的古文籍一样,有一种隐晦的本质,需要人去花费精力去解读,去猜测和思想,去捕捉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灵感和寓意,在这个过程中,其影响就如春雨一样,润物细无声。

    两者都有怪诞离奇的一面,但又截然不同,眼前的东西更加明显而表面化。

    马恩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从心底自发滋生出来的恐惧感,让他无法注视那个巨大雕像太长的时间,只有去感受怀中那本《七转洞玄秘录》的时候,他的心脏才能稍稍舒缓一些。

    就在这对人极不友善的环境里,年龄和肤色不一的人们正在举行一场盛大而残忍的活动,气氛之扭曲和浓烈,让人不忍目睹。

    这是一场丧失人性的庆典。

    加害者是人类。

    受害者也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