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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进击

    御手洗教授死死攥着手中的护符,他惊恐地看到排在前方的人一个个被怪异的植物缠绕。他在近处看得很清楚,这些植物刺穿了他们的肌肤,钻入静脉中。他们的血管就好似一条条蚯蚓膨胀起来,还不断沿着脉络蔓延。

    在多年的考古生涯中,他也曾经遇到过好几次危险,乃至于也有直到如今仍旧不知其解的诡异的情况发生。一些朋友遭遇大难,已经尸骨无存,有的朋友心智受创,永久退出了学术界,也有的朋友大赚一笔,转行去做其他的事业了。再度和这些曾经的同行交谈时,他们都对他仍旧呆在这一行感到无比惊讶,几乎每个人都会这么劝告他:不要涉入那不为人知的过去太深,那些被时光埋葬的秘密是如此的危险,一旦去注视,去接近,就如同自己跳入陷阱中——它们就是以这种方式伏击好奇者,将这些充满了探究心的人变成食物。

    “也许吧,但是,如果我们不去注视那些东西,不去接近并考究那些东西,怎么能够了解它们呢?难道我们不主动去靠近这些危险的东西,它们就会甘于隐藏在黑暗中,什么都不做吗?”御手洗教授曾经这么正经八百地反驳,也无数次听到这些朋友的叹息。

    他直到现在,仍旧是这么认为的。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如果害怕牺牲,个人自身乃至于人类全体就无法发展。倘若必须得有人牺牲,倘若在某种机制中,这些被牺牲的人是注定的,那么,他到不介意去成为这个牺牲品。

    正因为有这般坚定的决心,有过丰富的经历,所以,他多少会对自己将会遭遇的危险有一种来自于直觉和经验总结的想象——要去准确判断全部的危险,是不可能做到的,但通过想象,却让他可以承受那些能够想象到的恐怖。

    然而,一个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而能够从想象中感受到的恐怖也是有限的。哪怕可以从他人的想象中汲取养分,也会很快感受到想象力的干涸——所有不局限于形式,专注于表达“恐惧”这一主题的作品,无论是戏剧、小说、漫画、电影还是别的什么,其手法和所描述的“恐惧”都渐渐集中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无论换了怎样的手法,所表达的东西都渐渐变得千篇一律。甚至于,就连表达方式本身都难以看不到创新。

    千篇一律的感受,千篇一律的思想,千篇一律的行为,千篇一律的渲染。人类创作出来的东西,看得越多,就越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局限性。真正让人眼前一亮,觉得新颖的,觉得扩展了自身眼界的东西越来越少。

    御手洗教授已经在很长时间里,没有感觉到有任何危险是真正“出乎意料”,让自己“大吃一惊”的了。哪怕是那些事后想起来,有点疑惑,似乎诡秘,仿佛还有某些没被挖掘出来真相的情况,也都习以为常。

    许多人都声称,人的想象力是无极限的。可他偏偏觉得,自己的想象,以及其他人的想象,都正在被一个怪圈禁锢。人和人之间具备的共性,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引力,让人的思想无法跳脱出来。所有对有形的解析,都在形而上的层面遇到了无形的天花板。这让人难以再去感受到新的恐惧,也无法对新的恐怖做出预测,所有的灾难对人的摧残都被固定在“生存和死亡”的二元层面上。所有宣称的“精神上的恐惧”,也都被局限在理论已知的范围内。

    人类似乎已经可以无所畏惧了,因为,所有的恐惧似乎都被想象囊括了。

    那么,真正超乎想象的恐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御手洗教授的疑惑在这个洞穴底部得到了答案。

    他感到恐惧,但又十分清楚,自己不是被这些明显是邪教行为的举动吓着了,也不是被受害者的凄惨景象吓着了,同样也不是因为自己身边的人正在被摧残,而自己是下一个,不是被这样一个残酷而危险的现实吓着了。邪教徒很古怪,螺旋的队伍也很古怪,怪异的植物构成的宏伟又荒谬的景观也很古怪,但这种古怪只是形式上的,并不是他感到恐惧的主体。

    真正恐怖的主体,隐藏在这些形式后,是一种形而上的东西,并且,它并非是人们所已知的那些形而上的东西。

    御手洗教授下意识回想自己的知识,在科学和哲学并行的路线上,他找不到任何能够解释心中恐惧的理论,而从意识形态的宗教中,也无法找到慰藉。在这古怪却又在想象范围内的事物中,存在他从未想过的东西,正因为从未想过,所以,就算感觉到了,也只是感觉到自己对现况“无能为力”。

    那种未曾想象过,此时也无法描述出来的恐怖,让他无法预知自己身上将会发生何种糟糕的事情。从古早的故事里,就有人描绘过“超越生死的恐怖”,然而,那种描述要不是空乏的陈述,要不就是下降到人性和情感之中。谁又能够切实感受到“超越生死的恐怖”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现在,御手洗教授感受到了,可他宁愿自己没有感受到。

    他拿着护符,不断在脑海中祈祷,去坚定自己的信念,可是,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就如同大海风暴中的一叶孤舟,随时都会在下一个巨浪打来时倾覆。

    他的感知变得清晰灵敏,仿佛一秒钟都可以被拆成好几十份,他的思维变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迅速,甚至回忆起了自己刚满周岁时的场景。他所知晓的所有知识和经验,正在他的脑海中变成一个复杂又充满逻辑的序列,研究中遭遇的难题似乎在这一瞬间就迎刃而解。

    可是,这全都没用。

    他终于也走到了洞穴底部,在他的双脚离开台阶的一刻,怪异的植物就从那泥泞的肥沃的黑色土地里,那从干燥的坚硬的岩壁上扑过来,将他缠绕,刺穿了他的肌肤,甚至让他觉得已经刺进了自己的骨头。他并不害怕这个情况,哪怕这些怪异的植物还在向上爬,似乎也要刺入他的脑袋中,可是,这种有形的危险只是诡异,并没有“超乎想象”。

    超乎想象的,让他无法抗拒的,正在摧残他的,是在这些有形的诡异背后,那些超越已知哲学的形而上——而他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

    本来,他一直都觉得,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只是人类思维对有形事物的指导,以及有形事物对人类思维的塑造,只是一种无形的思想,它们本身对任何物质和运动没有实际作用力。

    但是,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自己此时感受到的,到底是什么呢?

    御手洗教授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此时是在思考吗?亦或者仅仅是在恐惧?倘若自己是在思考,自己又是在思考什么呢?这些荒谬的,矛盾的,不可辩证的……胡思乱想?

    他感到作为人类的自己在变形,不仅仅是肉体层面上的变形,而是一种深入到精神和思想,乃至于超越精神思想的层面的变形。自己正在那个人形而上的层面被扭曲。

    他发出痛彻心扉的惨叫声。

    他感到无比的恐惧,从来都没有这般恐惧。眼前那巨大的螺旋队伍,在同一个平面上,变成了单调的曲线,可是,从这单调的曲线中,有一种森然的恶意正在呈现出来。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幻觉,一定是这些邪教徒通过某种心理手段,通过这些怪诞的场景,通过那些仪式性的折磨,通过仪式中某些特殊的材料——气味、声光和视觉——对自己进行催眠。

    可是,这没用。

    他无法阻止这种可以感受到的自我扭曲感。

    他无法承受这种痛苦,他觉得自己被撕裂了,他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他觉得那些邪教徒正在把自己和所有人摆上一个黑暗又冰冷的案板上,而所有人的肉体、精神和思想都会在某个时刻被宰割。

    他偏生还知道,这种想法,正在将自己所感受到的恐怖下降到那个“人类局限”的范围内,而随着这种下降,自己就好似被紧紧束缚起来了。

    怪异植物束缚着自己的肉体,而自己的认知和想象则在束缚自己的精神和思想。

    被束缚的自己无处可逃,只能跟随前方的人加入到那螺旋的队伍中。他一步步地绕着一个巨大的古怪的曲线向前走,不知道哪里,何时,才是终点。

    马恩趴在石阶上,距离底部还有二十多米。

    他目睹了所有被带入洞穴底部的人们,究竟是如何变得麻木,变得痛楚却又不知反抗,只是发出惨叫,木然绕着巨大的火堆绕圈。他不知道御手洗教授到底承受着怎样的痛苦,但就在眼前,之前还在反抗的御手洗教授也迅速失去了反抗力和自主性。他可以看到,御手洗教授的眼神正在变成和其他人一样。

    他有些担心,就算自己救出了御手洗教授,对方也会陷入那疯狂的精神中无法自拔。他只能寄望于,之前表现得警觉而顽强的御手洗教授,能够对那可怕的影响有更多的抵抗力。

    他认真地审视着御手洗教授的眼神和表情,试图找出痛苦、疯狂和混乱中的最后一点光亮。

    他没有找到,但是,御手洗教授已经跟随螺旋队伍靠近了洞穴底部的中心位置。

    没有时间了,他知道自己的动作要快。

    马恩半跪起来,按照目测好的抛物线,将伞尖对准高空,用力按下机括。

    ——哒的一声。

    早就预备好的弹头奔向巨大的火堆,在马恩的遥望中,迅速变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黑点。邪教徒们似乎没有察觉到,仍旧在那里狂笑,肆意地叫喊,吹奏单调又尖锐的声音。

    当弹头落入火焰的边缘时,顿时炸裂出巨大的响声。这响声在洞穴内形成了三层回音,这没有超出马恩的预计,当他从那神秘而可怕的幻觉中回过神来,就已经想过,那些由邪教徒和受害者共同制造的声浪之所以强烈,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洞穴本身的构造就拥有某种放大声效的功能。

    突然发出的巨大声音就像是在邪教仪式的节奏中插入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螺旋队伍顿时出现混乱,异常兴奋的邪教徒和木然凄惨的受害者们都不由得看向声音来处——相对马恩的一侧,那澎湃摇晃的火光边缘,一抹鲜艳的红色正在弥散,强烈的气流正在撕扯红色的形状,却无法阻止它构成一个扭曲的“工”字。

    巨大的“工”只维持了数秒钟就迅速解体,然而,那就像是一个异类的标志,让邪教徒们发出屈辱的叫喊。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向火堆的时候,马恩已经起跑,踏着石阶边缘跃起。他在半空撑开伞,借助盘旋在洞穴内的风势向下滑翔。

    二十多米的高度,普通的伞绝对无法支撑,但是,马恩的黑伞却稳稳吊住了他的身体。他下坠的速度不断加剧,但在落地之前,风仍旧将他送出了三十多米。洞穴底部的长宽各自都在一百多米,巨大的火堆又占据了一部分,数百人的螺旋队伍的外围已经很接近岩壁了,马恩从这些人的头上飞过,一口气就越过了目标距离的一半。

    他感到自己还是很幸运,因为,直到这个时候,无论是愤怒的邪教徒还是那些木然的受害者们,仍旧紧紧盯着火堆,而正对他的视线又被火堆本身的光烟遮挡了。已经变得混乱的队伍中,正有几个邪教徒跑出来,其中一个就在马恩的下方。

    马恩收起伞,一脚蹬在这个邪教徒的头顶上。

    邪教徒的脖子一折,身体就要栽倒。

    马恩就如同猿猴一样,踩着人体一翻,就先一步落在地上,扶住这个塌软的身躯。他拎着这个将近两米的尸体挡在身前,加速向前奔跑,在其他邪教徒被惊动前,已经来到了御手洗教授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