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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危墙之下

    早上七点,马恩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街区。

    街上已经开始喧哗起来,车来人往,粗看上去和平日没什么不同,但在马恩的感觉中,气氛仍旧变得不同了。不是和过去的一段时间相比,就仅仅是和昨天相比,这种变化也尤为明显。马恩提着黑伞走上横行天桥,向下斜瞥一眼,就可以更清楚看到行人们的流向——人们汇聚在一起,又在路口向四面散开,马恩说不清从这些动向中,自己到底看出了什么,只是,俯瞰这明明应该很日常的景象,却让他有一种止不住的怪异。

    仿佛重要的不是这些人的行动,而是他们在基于另一种目的却做着相似的行为。但是,到底从什么地方可以判断“目的已经发生改变”呢?马恩仍旧找不出这种想法的由来。人们来到街上,本就怀着各异的想法和情感,那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主音,除此之外的任何工具的轰鸣,都不过是这个主音的副旋律而已。马恩开始觉得,自己之所以会觉得今天的人们变得奇怪,就是因为自己在冥冥中接受到了这个主音,但这个主音却和自己平时听到的不太一样。

    ——不,其实自己根本就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这只是错觉而已。

    ——是因为最近怪诞离奇的遭遇太多,所以不由得去怀疑这些最常见不过的日常吗?

    马恩有点困扰,在普通人看来十分正常的一切,他的感觉却在说:肯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一路行来,人流越是密集之处,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他心中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紧张感,让他走在人群中的时候,也紧抓着黑伞。明明在视野内的人都熟视无睹的样子,但他就是觉得,很多很多的人都在盯着自己。走了一批人,换了一条路,又有下一批人迎面而来。这让他有一种自己已经被包围的感觉。

    马恩在横行天桥上呆了片刻,天桥的行人较少,可是天桥下的行人很多。明明不会有几个人刻意抬头看天桥上的人,可马恩仍旧感觉到,有一双双隐形的眼睛正在从下方看上来,聚焦在自己身上。可哪怕真的有人在盯着他,马恩也无法从这些人群中找到具体的个例。

    这如同幻觉一般的注目,这看似平凡的生活,这些日常在都市中响彻的喧嚣,都在释放出让人不安的旋律。倘若要形容这个旋律,马恩倒是觉得,似乎太过于有序了。

    就像是——

    “就像是盯梢一样。”马恩自言自语。

    ——因为数量太多,所以才变得明显吗?还是说,已经到了不需要掩饰的程度?

    过去一段时间,马恩也一直被敌人监视着,若非如此,就无法解释他遇到的那些敏感和巧合。可是,相比起那种无法察觉到的监视,虽然如今也找不到具体的监视者,但是,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尤其不具体到个人,而是以人流的整体动态去感受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仿佛拥有重量一样,压在他的神经上。

    马恩继续向前走,和一些人擦身而过。他开始觉察到更多微妙的情况,几个人明明是正面朝着自己过来,却微妙地岔开一个角度,看似毫无意义地绕开自己。可是,当马恩认真注视迎面行来的这些人的表情和眼神时,他们却像是没有这种自觉一样。不是一两个,也不是三四个,越是接近公寓,这种微妙的行为就越多。

    马恩没有抓住这些可疑的人进行审问,用暴力也不一定可以撬开这些人的嘴巴,因为他们自身可能也一无所知。他们只是被影响了——马恩不得不这么想。

    人太多了,还有更多的人正在涌入这个城市,楼宇上的巨型广告牌在一夜之间改成了慈善赈灾广告,似乎在围绕前不久的地震做宣传。也有更多的人在街边散发传单,大声宣读宗教信仰,马恩在上个月,决定试探性离开文京区的时候,就见过类似的推销员——他们的做法很奇特,将入教和信仰当作营养套餐一样贩卖,明码标价。当时,即便这些推销员不厌其烦,被强行拉住的行人也没有太多想要理会的意思,而现在,马恩已经看到了,大多数被这些不知道是宗教份子还是真的推销员的家伙缠上的时候,不仅仅没有不乐意的表情,还兴致勃勃的,宛如看到了希望一样,正儿八经地讨价还价。

    然后,只要这些人付了钱,都会喜滋滋地接过推销员递来的信物——那就像是一堆古怪的符号胡乱堆积在一起,而不是一个单纯有序的形状。看起来挺恶心,可付钱的人拿起凭证,一脸笑容地揣进兜里,亦或者又买了挂链,当作吊坠系在脖子上。

    马恩没有从记忆里找到相似的东西,肯定不是法律上正式注册过的宗教。可是,马恩也同样注意到了,平日里大多数人都对这些不正规的宗教份子避之不及,现在却简简单单地坦然接受了对方的宣讲,似乎自己也颇有心得。

    毫无疑问,这些一夜之间就暴涨诸多成员的新生宗教,和结缘神存在一定的干系。只是,这些据他们自称,是自愿为宗教做宣传,做贡献,做义工,目标是为了寻找未来的教友的宗教分子,和马恩在裂缝洞穴底部看到的那些怪诞野蛮的宗教份子相比,却又文明了许多。

    而且,这些宗教份子完全不是同一个教派的成员,而是相对独立的新宗教。这些新宗教彼此之间也出现过抨击和对抗,不仅仅发生过口角,也付诸暴力,但很快就被其他人拉开了。

    这些人让文京区这个文化城市变得乱糟糟的——这是马恩自己的想法,其他人的表情似乎并不认同他的观点。

    马恩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在他的斜前方是记忆中,曾经和明日花来过的书店。店长好像是叫做铁造裕三,是个温柔稳重,知书达理的居家男性。

    马恩也依稀记得,自己在这家书店里买了许多关于三丁木公园的研究资料,那本知名作家“乙二”写的黑暗故事小说就是在这里看到的。店长是个有情趣的读书人,初逢时,给人的感觉是品性纯良,有点大智若愚的感觉,马恩以为他不会对这些来历不明的宗教份子另眼相看。可现在,这位铁造裕三老板和几个店员伙计都围着一个不明宗教的推销人员说个不停,不时若有所思,得到开解,十分感激对方的样子。

    “世道变化真快,对不对?小伙子。”有一个和善的声音在马恩侧旁响起,然后那人在马恩的旁边坐下。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明明是结伴同来,却一左一右坐在马恩身边。

    马恩看了来人一眼,觉得自己应该觉得意外,却实际又不怎么意外。他在记忆里勉强翻出了关于这两位熟人的信息,是自己刚来到文京区时,意图打听四号房怪谈的情报时,在喷泉广场遇到的两位老人家:老妇人和她的老朋友。两人在当时以过来人的身份对马恩打趣和开解,三人闲谈了好一段时间。大家萍水相逢,马恩之后也鲜有去那处喷泉广场,自然也就没有再遇到两人。

    现在遇到了,又让马恩感到一种不自然的巧合——他试图说服自己,这真的是一个巧合。这两位老人家和结缘神都没什么关系。

    “这些宗教人员就像是一夜间冒出来的。”马恩没有寒暄,直接以这句话为开场白。

    “不是一夜之间,不知不觉的时候,这些人就变得这么多了。”老婆婆有点头疼地说:“我们那条街也被他们捣鼓得安静不下来。”

    “你上次不是问了我们有关四号房怪谈的事情吗?现在你还对这个怪谈感兴趣?”另一边的爷爷辈问到。

    “这个怪谈不简单,我正在追查。”马恩实话实说,“我很肯定,这些突然增加的宗教份子也和四号房怪谈有关。最近东京一带全都乱得很,又是地震,又是这些莫名其妙的人,两位还是去北方散散心吧,据我所知,那边还是比较安宁的。”

    “我们原本就有这个打算,下午就要走了,上午出来转转,没想到又碰到了你这个小伙子。”老婆婆关切地问:“你还住在四号房?听我说,虽然我不信这个邪,但是,最近的变化有点奇怪,你最好还是留点心,早点搬出去吧。你自己都说,这些人和四号房怪谈有关,不是吗?”

    “你们知道点什么?”马恩直接问到:“你们肯定想要告诉我一些事情,对不对?抱歉,我最近遇到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虽然疑神疑鬼地,实在不应该,但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马恩满脸歉意,但还是耿直地和身边人对视。

    两位老人没有因为马恩的直接而露出生气的表情。

    “原本我们只是过来跟你打个招呼,但是,既然你真的还在调查四号房怪谈,那有些事情,我们觉得应该告诉你。”爷爷辈温和地说:“之前跟你说了也没用,因为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所以,我们也没能想起来。现在的情况让人有点不安,反倒让我们想起了一点事情。”

    “要说和四号房怪谈有没有关系,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两个大抵是不明白的。”老婆婆有点困扰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好几个新宗教的信物,就是那个一大堆符号堆积起来的玩意,这些突然出现的新生宗教尽管有多个,但无一例外,信物整体上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在具体的符号样式上有所差异。

    “你们……?”马恩微微露出愕然的表情,但他的内心依旧平静,对他而言,这不是什么出乎意料的结果

    “放心放心,我们可没有加入这些不三不四的宗教。”爷爷辈连忙说到,“我们只是假装相信了,向他们要来几个,研究一下到底有什么古怪。就是因为研究过,所以,才想起了过去的一档事。”

    马恩接过老婆婆递来的信物,翻来覆去查看了一遍,但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这些信物看起来像是机器加工出来的,没什么稀奇古怪的成分,有一股廉价纪念品的味道。这些信物有扁的,有球状的,也有棱角的,看起来既可以做吊坠,也可以做胸针。无论是要佩戴在身上,还是揣进兜里,都很方便。但要说和四号房怪谈中已经出现过的象征物,诸如从古村落挖掘出来的木雕,以及洞穴深处由怪异植物构成的巨大图腾,都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四号房怪谈已经流传很多年了。”爷爷辈解释到:“但是,你知道吗?四号房怪谈的源头不在这个城市,这是一个外来的怪谈。怪谈都有流传性,从一个地区到另一个地区,有时发源地已经不兴这个传闻了,却又在外地扎根下来,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会因为时间、地点、具体社会意识和文化的不同,发生具体内容的形变。”

    “可以理解。”马恩点点头,这些情况,他也有过猜测:“在内容形式上,四号房怪谈并不别具一格。这个怪谈一度在文京区这样的地方兴盛起来,是因为媒体的炒作吗?”

    “不仅仅是媒体的炒作。”老婆婆皱起眉头,脸上几乎没有平滑的地方了,“你难道就没想过吗?这个怪谈是那么的平庸,无论哪个城市的住宅都有类似的传说,那么,它到底有什么值得炒作的地方?换句话来说,死过人的房间多得去了,它凭什么能够吸引人们的注意力,那么久了还有人在意?”

    “有想过,没想明白。”马恩承认到:“我是个外国人,只能认为,这是你们日岛人特有的民俗文化的一部分。在我的祖国,这类消息是不能上报的。”

    “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它的受众原本就多。”爷爷辈解释到:“它是外来的怪谈,流传的地域越多,听到人也有很多。如果你调查过它的源头和发展,就可以找到一些明显的特征:十三层四号房是固定的号码,死者的死亡方式也是相似的,死者生前的活动,以及提及的一些细节也有联系。你知道三丁木公园吗?”

    “我刚从那边回来。”马恩说。

    “在不同地域的流传中,四号房怪谈里出现公园的次数很多,而这个公园百分之百会出现邪教和奇怪的传闻,但又语焉不详,没什么具体的记载。一些好事者调查四号房怪谈,大都会局限在自己所在地域的四号房怪谈,而他们往往会追查到当地的公园,就以公园为一个完结点。久而久之,一些民间人士也会去考证公园的来历,以及土地本身的历史风俗。其实从古代到今天,没有哪块土地是干净的,要认真追查,都会挖掘出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于是,公园怪谈又会变成四号房怪谈的延伸。”爷爷辈这么说到。

    “现在,你应该明白,为什么四号房怪谈会一度成为热门话题了吧?”老婆婆插口到:“它看起来是文京区的怪谈,但又不仅仅是文京区的怪谈。它的潜在受众比你想象的更多,呆在文京区的外地人为家乡里相似的记忆和情感,在这个怪谈上找到了共鸣。他们乐于见到这个怪谈。”

    马恩终于了然,解开了心中隐藏已久的疑惑。他一开始就因为文化隔阂,让思路出现了关键性的缺陷。他当初找到的四号房怪谈,公园怪谈,以及相关的风俗风土资料,都只是本地的东西,它们并不是完全正确,也不是完全错误,然而,自己难以挑出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什么是猜想,什么是误导。这让他一直觉得,这些资料语焉不详,没有太大的用处,分析的时候也费时费力。

    另一方面,他也难以找到其他人去验证。因为,愿意浪费时间,下工夫去钻研这些资料的人本就不多,其中一大部分还就是撰写了当地风土志的人,他们也没能深入更多。至于目前为止遇到的第一个专业的民俗学者御手洗先生,却又对四号房怪谈毫无兴趣,从来都没有深究的想法。若不是进入了古老的村落遗址,遭遇了裂缝洞穴底部的邪教,就会将资料束之高阁。

    关于四号房怪谈的情报也是被封锁的,而这种封锁并非刻意的人为,而体现在区域的不同、精力的有限和思维的局限上。若大多数人只喜欢把怪谈当作饭后杂谈的聊物,那么,四号房怪谈就只会对他们展现浅薄的表面。

    可这不正是日常吗?

    “原来如此。”

    “所以,要调查四号房怪谈,不仅仅要调查相似的源头和相关的流传区域,还要调查那些相关的公园怪谈。我调查过,才发现一件事,因为当时只是兴趣而为,也更像是无稽之谈的胡思乱想,所以过后就丢到脑后了,直到最近,看到了这些新宗教和信物才想起来。”

    “延伸出去的公园怪谈,以及民间民俗人士对这块土地历史的调查和编纂,都提到过邪教、墓地和神社,不是十有八九,而是百分之百。”

    “邪教、墓地和神社……在三丁木公园也有相关的传闻。”马恩深吸了一口气,说:“但我去过三丁木公园,三者都不存在……不,现在已经存在了,但都不是太过实际的东西。”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过去在书店买到了几本关于三丁木公园土地的风土资料,确实有提到过邪教故事,但那都是些语焉不详的陈年旧事。

    至于墓地,在正常的三丁木公园是找不到的,他唯一一次见到那块墓地,就只有和三号房邻居朋友在一起奔走的夜晚,事后再去找寻,只觉得犹如梦幻。

    又至于神社,三丁木公园传闻最甚的那块地,只有一个破旧的神龛。可是,马恩却在结缘神的噩梦中,见到过一个奇怪的神社。当然,三丁木公园的邻角也有一座正在经营的神社,御手洗教授和大脑袋的安全屋就藏在两者之间。

    实体的,梦境的……大部分因素都在两者之间徘徊不定。梦里的不能单纯当做是一场梦,而实际存在的也让人感到如雾里梦里。

    “不需要你解释。”爷爷辈摇摇头,说:“你跟我解释什么呢?我们下午就要离开了。”

    顿了顿,他继续说到:“邪教、墓地和神社三要素在日岛传说里寻常可见,实际上,三者在任何传说故事里都是紧密相连的。我注意到的,想要告诉你的是:在所有和四号房怪谈有关的公园怪谈中,都存在一个焉知神社,我最在意的地方是,这个焉知神社我从未听说过。

    既然它存在于这么多公园中,被这么多私人编纂的风土志提到,那规模应该很大,也理应广为流传,就如同如今所有兴盛的神社庙宇一样。可实际上却从未流传出去,也没有实际找到过相应的事物——你觉得是为什么?很有趣吧。而所有的焉知神社大都在墓地上,与之相关的邪教故事,偶尔有提到过类似的信物。”

    爷爷辈指了指马恩手中的新生宗教的信物:“信物样式描述和这些相似。”

    接着,他又说:“不是所有的公园怪谈,都会出现这个信物,三丁木公园的故事里也一直没有,直到最近。这才是我和善子一家决定暂时离开的原因,我们觉得,这边会发生一些不妙的事情,但是,这种事情也不能随便跟人说吧,那会被人视为造谣的。没有人会相信我们,但是,小伙子你也许需要知道这些。”

    从两位老人的述说中,马恩终于对四号房怪谈的发展有了一个明确的认知。更重要的是,他的许多疑惑,终于得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虽然只是一次巧遇,但他很庆幸,自己能够在此时此刻再次和两位老人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