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恩走进书店内的时候，店员还在议论新宗教传销的事情，他们也不掩饰，纷纷表示出对新宗教的好感，都愿意将这些新宗教推荐给自己的亲朋好友。马恩十分清楚，他们可都是付了钱的，这些新宗教的一个个信仰套餐明码标价，可仔细听听他们说的好处，就只有“身体更有活力”、“精神更加焕发”、“宛如整个人都改头换面了”之类虚不就实的东西。马恩倒也不见得这些人的精气神比记忆中他们原来的样子更好。
这些人就像是被自己催眠了一样，越说就越觉得自己很好。马恩实在听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来，他在店里走了一圈，却没有见到店长铁造裕三。这个时候，店员又纷纷谈论起了这位店长，口气里竟带着一丝丝的不满。
“店长竟然不相信我们的话。”
“他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最便宜的套餐只需要一万元，竟然还推三阻四的。”
“我看他就是吝啬，像他这种人，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就是第一个倒霉的。”
“我听说他的妻子也信教，就他不信。不过，好像他的妻子是信别的宗教，这叫什么？异教徒，对，她的妻子是异教徒。也就放在现在，过去的话要被烧死的。”
“那个女人我见过，每周都开什么沙龙聚会，召集一群异教徒吃吃喝喝，开销那么大，还不如把那些钱都捐给我们呢。”
“你说说，如果我们能够让她转信，我们会不会得到更多抽成？你看，店长的生意那么好，那么富裕，让他全家把套餐全买一遍如何？”
“啊，好主意，让我们合计合计。现在是文明社会，我们可不能耍什么流氓手段，只要让他们认知到自己的信仰有多么虚无卑劣就可以了。”
“我们应该怎么做？还没有想好，不过，我觉得店长应该不会拒绝我们参加他妻子开办的沙龙吧？你看，我们可是他的雇员，他本来就有义务照顾好我们。”
马恩越听就越觉得不对劲，他转过身，从书柜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个店员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猛然转身，就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自己耳边掠过，发出“呼”的风声。这下子，其它店员也不由得瞩目过来，而率先注意到马恩的店员已经汗流浃背——他斜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架在自己肩膀上的黑伞，脸上满是惊惧。
店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如此惊恐，不过是一把雨伞罢了，就算被打中也只会疼一点罢了。可是，他的耳畔还回响着那阵风声，就像是刚从死亡线上走回来一般。他无法理解，他发自本能的反应，和他见到的，以及常识认知到的完全不服。可这不过是一把雨伞罢了。
这个店员的脑子里纷纷扰扰，好似一下子就想到了许多东西，又好似只有混乱和空白。他僵硬着脖子，一点点转过视线，落在面前的男人身上。他觉得自己看不清对方的脸，只因为那条深红色的领带和深红色的帽子是如此的鲜明，几乎掠夺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
紧接着，那顶深红色的帽子略微抬起来，他看到了一双眼睛，也只有这双眼睛：没什么生动和情趣，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枯燥无味，完全找不出半点热情，而其中蕴含的强大意志，让他不由得联想到钢铁。如同钢铁一样冰冷又坚硬。
“看着我的眼睛。”他听到对方这么说。那声音稍微有些低沉，渐渐又变得模糊，就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呢喃声。
这个店员不由自主遵从这个声音去做，他下意识有过反抗的念头，然而，那冰冷坚硬的眼睛就仿佛是由一圈正在旋转的螺旋线构成的，正在将他的念头一点点吸入。他的身体全然无法反抗。他的脑子也不是完全一片浆糊，他突然想到了：自己身边还有同伴，可这些同伴在做什么？
在他的眼中，除了这双眼睛，一片人形的阴影，以及在阴影中燃烧的深红色，其它风景都在褪去颜色，褪去轮廓。店内的事物就像是被掏空了表面，只剩下一根根描绘轮廓的线段，填充这些轮廓的，只有深深的黑暗。
不仅仅是这个店员，其他几位循声看来的店员，都落入同样的境地。马恩一点都不以意外，黑伞里的道具储备要比过去丰富得多，效果也更加强烈。
从这几个店员的对话中，马恩嗅到了不好的苗头，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店长铁造裕三一家似乎都会被卷入麻烦之中。这些人的说话逻辑有悖于常识，马恩可不相信他们原本就是这样扭曲的性格，只能将他们都当作癔症患者，精神有点不正常。这也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情，毕竟在他们的信仰背后，有一个怪诞离奇的结缘神。
尽管这些人已经表现出恶意，但他们仍旧只是普通人而已。马恩本来就不打算对这几个普通人施加暴力，但要让这些精神变得有点不正常的家伙们偃旗息鼓，不再去想那些危险的念头，不去付诸行动，用普通手段是不行的。马恩觉得，自己可能无法纠正他们的想法，所以只打算吓唬一下他们。为此，仍旧需要使用药物。
在黑伞内的道具更新换代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使用。释放的药物十分稀少，但看起来，这几个店员的反应比想象中还要剧烈。
马恩施施然收回伞，这些店员就好似失去了牵线的木偶，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其中也有两个原本形象挺清爽的女店员，这时也没了形象，脸上的汗水之多，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这些人垂下视线，手指僵硬，就好似用力扣着什么，青色的静脉都从手背上凸起来。
马恩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有点做过头了？可这也是没办法，按照大脑袋提供的资料，他只使用了推荐药量的十分之一。这个时候，马恩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真不知道那个大脑袋到底是以什么对象来划分标准的。
不过，这些药物散逸在空气中，和过去一样，很快就会挥发掉。现在这些家伙只是吓软了身体，过一阵就能恢复神智吧。
马恩扭头看了一眼店外，没感觉有人关注这边的动静，也没什么客人要进来，不过，他也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隐秘。那些看不见的监视者总是存在的。对于普通人而言，就算看到了，也就只知道他挥了一下雨伞而已。
“我不觉得你们的想法是正确的。”马恩对这几个店员说。
马恩看到店员们木讷地点点头。他知道，药效从生理上影响着他们的精神，他们能够听到的声音，和自己实际的说话声有极大的差异。以前他使用“邮局”提供的药物，也有类似的作用，只是大脑袋提供的更加强效而快速，甚至让他有点担心，过后会不会给这几个普通人留下太大的后遗症。
可木已成舟，马恩也只能在心中表示无奈，这些普通人可不是犯罪份子，他们还什么都没做呢。不过，朝好的方面想想，或许可以借此机会衡量一下结缘神对他们的精神影响有多大。
虽然马恩有点愧疚，但在“邮局”工作了四年，他也不是那么死板的家伙。
略微做了一下自我批评，他就看到一个店员的脸色略微有些好转了。
“我，我这是……”这个店员吃痛了一下，下意识按住脑袋，脑子就好似打结了一样，不疼，但有一种窒闷的痛苦。
“你没事吧？”他听到前方有人说，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个年轻人的关切眼神。
“没，没事。”好像是客人，他这么想着，身体有些沉重，但他还是先从地上撑起身体，有些摇摇晃晃，不过还是站稳了，“你，你是……”他下意识环视了一下四周，就见到自己的同伴也一个个瘫软在地上，狼狈不堪，“这是……”
马恩仔细审视着这位店员的神情，说：“你还记得自己之前说的话吗？”
“话？什么话……啊——”店员轻轻惊呼一声，似乎已经回想起来了，也因为这个回忆而吃惊，他有点手足无措，一脸茫然又不敢置信，“我，我都说了些什么啊。我怎么会说出那样可耻的话来？”
这么有效？这次轮到马恩在内心嘀咕了，这些受到惊吓和暗示的店员，想法好似重新变回来了。
只见到这位店员来不及去搀扶自己的同事，就掏出口袋里的奇怪信物，先像是感到烫手，作势就要扔掉，可刚刚将手摆了摆，却又触电般猛然缩回来。他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但确实没有在第一时间扔掉这个奇怪的信物。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其他几个店员也终于清醒过来，发出同样的惊呼声，面面相觑，似乎都不相信自己几人竟然会那么说话。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联想到自己身上的信物，也没有一个人真的扔掉了信物。见到同事拿出信物，也只是疑惑地盯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气氛就好似凝固了一样。
“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把它给我。”马恩指着他们手中的信物说：“这是不好的东西，你们不要心怀侥幸。你们知道传销吧？你们现在就像是被传销洗脑的人，你们仔细想想，自己真的需要花费大价钱去买这种廉价的东西吗？这种地摊货一点都不值得，对不对？你们还打算推销给自己的家里人，是不是有点不对？”
“传销？”店员抬起头，马恩看到了，他的眼神还在挣扎。
“没错，传销，你们知道什么是传销吧？恶意的传销毁了多少人，多少家庭，你们也应该知道吧？”马恩说，“现在收手，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否则你们是要被抓去坐牢的。”
“坐，坐牢？判刑？”这下子，六神无主的店员们脸都白了，这才让马恩觉得事情已经走上正轨。
“你们再仔细想想，我的话对不对？卖给你们这些东西的人，不是传销又是什么？”马恩刻意用低沉的声音对他们说，“你们就是被骗的，现在放弃还来得及，你们什么都还没做，没有人能抓你们。”
“对，对对，我们是被骗的。”终于有店员这么喃喃道。
马恩对这些店员露出温暖的微笑，伸出手，对他们说：“来吧，给我，我把它扔掉，你们什么都没做。”
“对对，我们什么都没做。”店员相互看了一眼，纷纷将手中的信物交给马恩，之后，他们全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木讷的表情一点点恢复正常。
他们没再提刚才发生的事情，马恩知道，他们自己心中仍有芥蒂。他们虽然只是说了几句话，但他们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正常人都不会为那些阴暗扭曲的想法感到自豪——马恩相信这一点。
只要他们的精神状态和思维方式恢复正常了，就应该不会继续犯错吧。
马恩知道，他们会选择守口如瓶，至于能够继续再书店里做事的，大概没几个。店长先生需要重新招聘店员了，不过，店长先生似乎也不是笨蛋，应该预感到了什么，马恩觉得，在近期内，他会更认真地考虑开店的事情。
马恩收好信物，回头看向书架深处，店长铁造裕三就站在那里，脸色阴郁，但没有什么特别激动的情绪表现。
店员们或许是在催眠自己，似乎没有意识到店长先生就在那边，相互递过几个庆幸的眼神，就匆匆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他们开始忙着做事，但马恩看得出来，他们其实没什么好做的，只是借此来掩饰自己的难堪而已。他们只是在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马恩看到店长铁造裕三的脸色微微好转了一些，便走上前去，对沉默的店长先生说到：“你都听到了？”
铁造裕三有些失望地点点头，又说：“其实我不怪他们。他们什么都没做。”
“只是，思想很危险。”马恩说，“看起来，那些新宗教没有打动你。”
“我又不是笨蛋。”店长先生自嘲地说：“我以为大家都知道，那是有问题的，他们平时一个个都很精明。”
“他们是什么时候相信的？”马恩问。
“不知道。”这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男人郁闷地说：“他们怂恿我的时候，我才察觉。之前那个什么宗教的人上门来，也是他们主动邀请的。”
“你仔细想想这几天的细节，肯定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你觉得是预兆。”马恩换了个说法进行引导。
店长铁造裕三没有拒绝，他还不知道马恩到底问这事做什么，但他有一腔的郁闷想要对人倾述。
“也许……也许是这样。”他皱眉想了想，整理了一下语言，说到：“这些天，他们都在谈论有关梦境的事情。”
“什么梦境？”
“也就是很平常的预知梦，噩梦，解梦，梦境心理学之类。”铁造裕三说：“你知道的，很多人都对梦境有想法，谈论梦境也是挺有趣味的，我也就没有理会。他们也问过我一些关于梦境的知识，我给他们推荐了几本书，他们也看得津津有味，对我来说，那是很快乐的事情，可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马恩不觉得奇怪，只是平静地问到：“他们谈论过的梦境就没什么相似的地方吗？他们肯定是有共鸣的，他们的梦境也必然是有共性的。”
“为什么那么说？”铁造裕三有些愕然，很瞬间想到了什么般，愕然变成了沉思，过了半晌，才说：“对，是有相似的地方，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呢？他们的梦都有一些神神怪怪的因素。对，我起初以为，这时很寻常的。他们提到了神社，提到了古怪的森林和长长的队伍，那是一些祭祀的形象，还提到了世界末日。可是，这真的很寻常吧？在我们这里，谁没参加过祭典？大家都会去参拜神社，大家都会兴致勃勃地谈论神话、怪谈和恐怖体验，几乎每个人都会做噩梦，这原本是没什么出奇的……”
这么说着，店长先生的声音越来越弱，显得懊恼，“我的解释，可能让他们误会了什么。我不应该当作是玩笑的，更加严厉一点训斥他们，可能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其实说到这里，马恩已经了然，这些店员们的梦境是什么了。很多明显的特征，也再一次证明了新宗教和结缘神的牵扯。他只是不确定，自己现在拿走了店员们的信物，店员们还会不会做同样的噩梦呢？还会不会再一次落入邪教的魔掌中呢？
“焉知神社。”他进一步问到：“你有没有听过这么名字？”
店长先生认真想了想，才说：“你说的是三丁木公园的民俗传闻？对，我记得你在我这里买了好几本书，里面就提到过焉知神社。我当然是知道的……”说到这里，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该不会……噩梦里的神社……”店长先生惊骇又犹豫地反问到。
马恩觉得，他似乎已经联想到了什么，但是，这位店长先生最好还是不要继续联想比较好。
“你真的相信？”马恩一副确定的口吻说：“反正我是不信，这不过是错觉而已，你也是个知识分子，应该知道人的大脑会对暧昧的情报七拼八凑，其结果也是荒谬错误。想想你的常识吧，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店长先生闻言，也松了一口气，如同自言自语般，说着：“对，对，那是不可能的，我真是犯傻了。”
“不过，这个城市似乎有点不安稳，那些宗教传销人员太多了，也不知道政府为什么不管管。最近有些不安宁，你打算怎么办？”马恩进一步暗示到。
“还能怎么办？”店长铁造裕三苦笑起来，说：“我已经决定了，暂时歇业。天气那么热，带家人出门避暑也挺不错的。总之，现在的情况，真是让人心神不宁，更何况之前还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真没办法视若无睹，还是眼不见心不烦吧。”
“不错的选择。”马恩微笑起来，赞许地点点头，说：“我觉得你也应该劝说一下熟人，让他们也意识到现在有多不安宁才好。”
“当然，你不说我也会做，只是，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大概说服不了什么人吧。大家也是要过日子的，不可能随意抛下工作，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有闲。”店长先生也有些烦恼，但对于马恩而言，自己能够做到的提醒也就是这种程度了。
店长先生说的都是实际情况，不可能所有人都能相信看起来很荒谬的，有点诡异却还没有变得实际的危险。就算半信半疑，为了生计，也不可能就这么抛下工作跑到外地去。
“你知道吧？明日花已经离开了。”马恩再多加了几个砝码，“我认识的好几个家庭也离开了。这种预感不是你才有的，也不是只有你才做这种选择，你不是孤单的。”
“啊，明日花也——”店长先生有些愕然，说：“怪不得最近……”
他摇摇头，有点点头，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这么说罢，他就像是完全放下了心中的担子，眼睛里的迷惘也没有了。
“那你呢？马恩先生。对了，您是第二次来我这里吧？今天想要找什么书？我全给你半价。”这么说着，他又问到：“您好像很了解发生了什么，您到底是——？”
马恩没打算解释，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也对这位将要离开的店长先生没什么意义。他也没打算买什么，这次进来就是为了看看情况，但是，就在他有意告辞离开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浮现。
“店长，你这里有特别的，关于二十四节气的书吗？要你们本国的，比较罕见生僻，和平常的理解不一样的那种。”马恩这么问到。
他有点疑惑，为什么现在才想到，自己应该第一次来时就向店长咨询的，毕竟这人看起来就像是喜读书、有文化、有渠道的行家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