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马恩的日常 > 第一百三十八章 理智检定

第一百三十八章 理智检定

    马恩用了足足两个小时的时间才脱离这种奇异的观想,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强烈的饥饿感和虚无感让他头晕目眩,明明只是坐在书桌前,却又觉得自己实际没有坐在实物上,而是轻飘飘悬浮在半空。眼前的桌面、纸张和书籍资料全都幻化成一种生动又可怕的形象,就仿佛它们是活着的,没有嘴巴,没有眼睛,完全不类似平日所见的生物,却让他觉得,这桌面上的纹理就是扭曲活动的皱褶,这纸和笔随时都有可能跳起来,这些书籍和资料的页面微微抖动,就好似在进行新陈代谢的呼吸。

    马恩按住脑袋,如果说精神上的虚幻、虚无和饥饿也是一种痛苦,那么,他正在品尝比过往任何痛苦都要强烈好几倍的痛苦。他的肚子发出叫声,他觉得是自己的内脏在说话。就如同抽搐一样,他不由自主地迅速眨动眼睛,只看到一幅幅诡异莫名的画面在平日里已经十分熟悉的事物上流淌。

    马恩想要发出声音,却只听到自己正在发出一种沙哑的,绝对不是人类,而是别的某种动物的声音。

    马恩摇摇晃晃站起身,他不经意间推倒了椅子,身体一个踉跄,右手下意识撑在桌子上,却听到木头碎裂的声音,以及一声凄厉而迷幻的惨叫。他以为是桌子在惨叫,但是,他的理智告诉他不是,他的眼球转向桌子边,却看到一滴滴的血液正从断裂处的木质纤维中渗出。

    这一切景象,他所听到的,看到的,感到的,和他的理性所知背道而驰,有着一种难以用自身所知去解释的,突如其来的变化——如果这些桌椅、纸笔和书籍资料一开始就是这么古怪也就罢了,可现在,它们是在突然之间才变成这个模样。

    “这全都是幻觉。”马恩这么对自己说,他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这么强调:包括之前观想中看到自身体内那截然不同于所知的变化,也同样只是幻觉而已。

    他拼命在脑海中对这些幻觉进行解释。他一下子就可以从记忆里挖掘出许多有关“观想”的解释,而在此之前,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竟然已经知晓了这么多。

    “观想是有危险的——这种近似于自我催眠的方法,会让人的精神产生迷乱,让人体内部的激素产生变化。”马恩一边对自己说,一边用力喘息着。他又有一种深沉的恐惧,只觉得倘若自己不开口说话,今后就别想开口说话了。然而,越是说话,咽喉和鼻腔就好似被内部长出的瘤子堵住了一样,让他感到烦闷窒息。

    他开始觉得,自己体内正在疯狂地增生出不太好的东西,那些会导致生理病痛的组织增生在骨头里,在肌肉里,在血管和神经里。而一种让他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让自己重获冷静的力量正在疯狂地搅拌他的脑浆。

    马恩感到恐惧就像是浪潮一样,一波接着一波,即将把自己卷入那浑浊深沉的水底。冷静和理智正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想控制,但无法控制,过去所做的那些艰苦的思维思想锻炼,在这剧烈的发自于自身内部的狂乱中没有多少抵抗之力。

    马恩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前所未有愤怒——这无法抵挡的恐惧、狂乱和幻觉产生的愤怒——让他暴躁地挥舞手臂,将桌面上的事物扫到地下,发出咣啷啷的声响。这还不够,他只是轻轻抬手,就掀翻了沉重的书桌,将更加沉重的书架推倒。

    马恩完全不想这么做,他竭尽全力和自己的狂躁斗争,他用一只手抓住自己的另一只手,用一只脚将另一只脚绊住,整个人“啪”的一下摔倒在地上。他的额头被书架角磕破了,刮下一大块皮肉,血流不止,但这种外伤带来的痛苦,反而稍稍降低了由内而发的饥饿、空虚、恐惧、愤怒、迷乱和暴躁。

    那张写满了“静”字的纸张在气流中飘起来,他伸手抓住,就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拼命对自己说:“我抓住静了!我抓住静了!安静下来!安静下来!”

    额头的鲜血沿着他的眉骨和鼻梁流下来,有一些流进了他的眼睛里,让他的眼睛火辣辣的,一片通红。

    马恩就好似受伤的野兽,在地上缓缓爬动,血开始从他的下巴滴落,也开始染红他的脖子和胸膛。他觉得这些血开始发热,很快就变得如同岩浆一样,烧得自己的肌肤滋滋作响。他还能忍住不发出任何声音,他在脑海中想象,自己就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抗击侵略者,被敌人捕获后严加拷打的秘密情报战线的前辈。

    ——这不算什么,只是铁烙一样的痛苦而已,只是被注射了药物而已,只是被钢针扎入指甲里而已,只是牙齿被拔掉而已,只是被剖开胸腹,被敌人掏出内脏而已。

    ——这不算什么,这种痛苦,不是只有我才尝受过的痛苦。

    ——不是所有人都会在这种痛苦和恐怖面前屈服,不是所有人!

    马恩拖着身体,将洒落一地的资料揽过来,找出所有的数学题。他重新抓起那好似变成了生物,让他感到无比恶意的笔。他死死地抓住它,身体就好似在说,只要稍稍松懈,这支笔就会跳起来,戳瞎自己的眼睛。

    鲜血滴在数学卷子上,马恩的眼前一片模糊,可他只是用力拍打自己额头的伤口,让那微不足道的皮肉之痛干扰那过于剧烈的精神之苦痛。他用带血的手指摸过纸面,明明双眼模糊,但他仍旧觉得自己看到了题目,一道道题目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比亲眼看到的还要清晰——他觉得,是自己的内在之眼,第三只眼,看到了这些题目。

    马恩开始书写,开始解题。他拼命地将这些已经并非崭新,却又充满了逻辑的题目拆解,用最基础的公式去推倒这些题目将要用到的高级公式。他不去思考这些公式的意义,他只是机械地死板地使用它们。这些知识就如同灌水一样,充斥在他的记忆里,他不去问为什么,只需要知道:这个公式是这样推导的,这个题目是这样解开的,然后,他就这么去做。

    可就是这么死板的,教条的,完全不灵活的,重复了许多次的解题,却让他渐渐觉得好受了一些。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在僵化,所有的想法都必须经过这个僵化却又逻辑的思维进行过滤,那些灵活的、躁动的、不符合这种死板逻辑的东西,正在被一点点挤压掉活动空间。

    马恩可以清晰感觉倒,自己正在失去想象力,精神上无比活跃的那些东西,正在失去生命力。在所有的联想中,不符合僵化逻辑的东西,就好似杂质一样被排除掉。

    他开始觉得,纸张就是纸张,题目就是题目,笔就是笔,不再是别的什么东西。这些都只是死物,只是工具。

    他渐渐可以撑起身体,在地上坐起来。他渐渐看到了,卷子上的血迹已经盖住了大部分的问题,而自己写在纸上的东西如此潦草,比之幼儿的涂鸦还不如,一圈圈扭曲的笔迹形如乱麻。即便如此,他仍旧可以“看”倒这些被血迹遮盖住的文字和图形,他仍旧尽可能投入地去解题。

    他越发可以确认了,自己正在使用那无形的“眼睛”,而这个只能感觉到存在的眼睛,虽然十分古怪虚幻,但能“看”到的事物本身,却又比之前的任何幻象都要真实——和真正的眼睛看到的事物几乎没什么不同。

    这一次的“内在之眼”持续的时间是如此之长。

    直到马恩觉得精神上的那些负面而痛苦的感觉已经消退了,这只“眼睛”仍旧没有闭上。而他也在这个时候,突然就意识到了,自己可以主动闭上这只“眼睛”。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只是念头一转,就如同闭上双眼一样,自然而然地就有“闭上这只眼睛”的感觉。

    下一刻,马恩脑海中的所有题目都消失了,他也无法再看到被血迹遮盖住的题目内容了。

    之前所有的混乱、恐惧、狂乱和暴躁全都只剩下了一点残渣,可马恩已经精疲力竭,翻身倒在地上,压在这一地狼藉的书本纸张中。

    过了好一会,马恩才能抬起手,他透过自己的指缝看去,只见到天花板的花纹好似在活动,而他挪开手掌,看到的天花板就正常了。而这不是什么一次性的幻觉,他尝试了几次,每一次都是同样的景象。

    马恩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从常识而言,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马恩还能感受到“内在之眼”的存在,它没有如同过去几次那般彻底消失,仅仅是“闭上了”。他忍不住去想,自己透过指缝看到的幻觉,就是因为受到了这只“内在之眼”的影响?

    如果还在惊奇先生的安全屋,他肯定要再次申请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和精神检测——他现在可以对自己的心理精神进行检定,但是,如果有更精密的仪器自然更好。

    马恩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起身,走进卫生间冲洗眼睛、伤口和血迹。当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时,愕然发现那张脸竟然不是苍白的——比之自己想象的气色要好得多。面容的轮廓没什么变化,可是,他仔细观察,却又觉得在一些细致的线条上,似乎和记忆里有些不一样。

    马恩很少照镜子,对自己是“什么模样”只有一个朦胧的认知,实在说不清线条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或许仅仅是错觉而已。

    马恩摇摇头,甩掉手上的水渍,离开卫生间,翻出酒精和药物,坐在沙发上,照着镜子给自己包扎起来。额头的伤口比自觉得的还要浅,和之前的出血量根本不符,但马恩也没有觉得惊讶。在此期间,他还发现了,之前那种血液流淌在脖子、肩膀和胸膛上的灼烧感,竟然真的在这些地方留下了浅浅的痕迹——仔细看看,像是早年受伤留下的疤痕,又像是浅色的纹身,流线的大小不一,形成了不知就里的图案。

    他心血来潮,伸出手掌,透过指缝看镜子里的自己的这些部位,只见到这些浅色的痕迹同样是蠕动的,就如同寄生在自己肌肤表面的某种活物。

    他还想睁开“内在之眼”再看看,可是,现在虽然还能感觉到“内在之眼”的存在,却怎么用劲都睁不开了。

    马恩理所当然会觉得自己身上发生了某些古怪的变化,可是,他并不打算去深入研究这种变化,就如同过去没有深入研究自己体质为什么会增强,为什么会出现“内在之眼”这样的似幻似真的东西,他不去追究其原理。他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自己只是一个笨蛋而已,只需要知道这些东西是存在的,又有怎样的用处和影响就足够了。

    “不要思考,马恩。”父亲的声音,就好似昨日重现,于他的耳边轻轻回荡。

    精神上的饥饿已经消失了,但马恩仍旧要去处理身体上的饥肠辘辘。

    他打开冰箱,给自己做了一份蛋炒饭。他认认真真地,不去想任何事情,专注地将蛋炒饭吃完,连一颗米粒都没有留下。然后,洗碗,打扫卫生,将桌椅和书架放回原处,整理好掉落的书籍资料。

    将所有的家务都干完后,马恩终于再次感受到了放松和平静,就像是一切都回到了常轨上。

    他取来“抽不完的香烟”,如奖励自己一般点燃了一根。

    ——现在,可以想想进入噩梦的事情了。

    他靠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这么想到。

    在早些时候,他每一个星期都会做一次噩梦,更无法忘记电车旅途上的噩梦,但在最近这一周多的时间里,他已经没有进入过噩梦了。

    噩梦带来的恐惧一直扎根在他的内心中,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再次进去。如果敌人不让他进去,那就更要进去了。

    噩梦很危险,但是,能否主动进入那个噩梦中,这才是他认为的“主动权”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