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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痛苦使者

    马恩目送邻居朋友迅速走进建筑中,他压了压深红色的礼帽。眼前被劈成两半的巨大怪物正在聚合,转眼间就再度挡住了去路。

    这个怪物比上一次见到的时候更加黏糊,就像是被雨水灌满了身体,将其内部的东西——腐烂的肉块、半融化的脏器,细碎的骨头与发臭的脓液——挤出躯壳的表面,当然,也更像是糊上了一层烂泥。无数的眼球在眨动,在翻滚,看向不同的方向,就仿佛是每一只眼睛都受到不同意志的主使,行为凌乱不堪。

    即便如此,马恩可不会相信自己见到的这个形象就是它的正体,也不会根据眼前所见的形象去思考其意义,哪怕这个形象必然从侧面表达了这个噩梦怪物的某些特质和意义。

    直入脑髓的痛苦让马恩的脸颊不断抽搐,短暂的微笑后,唯有压住帽子,才能挡住这张不堪入目的脸。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痛苦还在持续,还在放大,让他觉得生不如死。即便如此,马恩仍旧站得笔直,他可以从雨声和雷声中听到另一些声音,就好似从远方的某一处传来。

    “撒呀、苏嘎、喀拉……”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回应这个呼唤。

    雷蛇狂舞,天空炸亮,眼前的怪物在马恩的眼前高高耸起,无数看似从人类身上截取的大腿从它体内溢出,彼此纠缠,构成了粗壮的根系,它那黏乎乎的质感和色泽正在变幻,看上去像是变得坚硬起来。马恩不知道它的变化,究竟是因为之前吃到了苦头,亦或者这本来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变化。

    他抬起目光,痛苦让他的瞳孔扩大,但那黑色的眸子却更加深邃且明亮。

    “不准哭!马恩。”父亲的循循教导又一次从脑海中浮现,“如果你因为痛苦而哭泣,就无法深入挖掘痛苦,因为痛苦会随着你的泪水流出来。”

    “你不是在存钱吗?痛苦也是可以储存的,不要对人述说,不要哭泣,把痛苦埋在自己的内心里,用微笑阻止它释放出来。迟早有一天,它会变成你的财富,马恩。”

    马恩压着帽子,不让自己那因痛苦而扭曲抽搐的脸暴露出来,但他也在努力微笑着,将这足以将人逼疯的痛苦转化为心意的力量。

    身前怪物变得更加壮实有力,但他同样可以感受到,自己手中的黑伞在发出宛如幻听般的啸叫。而自己越是痛苦,这种宛如发动机在轰鸣,齿轮急速运转的啸叫声就越是明显。

    在他恍惚的视野中,前方那巨大怪物的不停乱转的眼珠子猛然齐齐朝自己瞪来,在这一瞬间,他僵住了。不是恐惧得无法动弹,也不是失去了知觉,意识和身体也没有分离,更像是关节被缠绕捆绑起来。他看了一眼自身,只见无数的植物根须茎叶从颈部、肩膀、胸膛、腰肢和手脚之中钻出来。

    大地在震颤,巨大的阴影从无法动弹的马恩身上移开,马恩目光一凝,用力扭转脖子,大片的皮肉被生生扯下来。他的脖子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宛如爬山虎般的植物争先恐后从这个伤口处钻出来,一大蓬血液洒落空中。

    似乎是因为颈椎和气管都受到严重创伤的缘故,马恩只觉得半身麻痹,连呼吸都只剩下漏风的声音。他全身上下的骨骼都在咯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

    然而,这种皮肉的痛苦和逼近死亡的恐怖又如何比得上那让人生不如死的两颗禁药呢?马恩的脸部肌肉僵硬了,连笑容都无法再挤出来,这张遍布血迹的脸只剩下木然。

    即便如此,马恩的眼睛却随着深入痛苦而愈发明亮,于他那深黑的放大的瞳孔中,巨大的怪物正转身向建筑行去。

    在过去,这个怪物从来都没有完全闯入建筑中,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它真的无法进入。这是噩梦,是结缘神的地盘,也是那些邪教人员的大本营。对外人而言,这个噩梦里的一切限制都是真实不虚的,但对他们而言,或许并没有那么严格。

    哪怕谈不上为所欲为,但只是为一个原本就属于噩梦的怪物解除限制,也绝对在所谓的“合理范围”内。

    马恩答应过邻居朋友,绝对不会让这些怪物打扰他和“老朋友们”的生死聚会。建筑里的持枪女孩会如何对待这位邻居朋友,他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这个晚上,邻居朋友才是真正的主角,而马恩要做的事情,就如同所有故事的配角一样。

    马恩的右手松开了,黑伞从掌中坠落。

    马恩一直都能听到,黑伞中的啸叫是如此尖锐,如此清晰。在他的脑海中,大脑袋解压过的情报也在剧烈的痛苦中,向更深层处展开。在这些情报的深处展现出来的黑伞,渐渐和现实中的黑伞有了差异,大脑袋为了让黑伞能够在噩梦中起作用而特别设置的情报,远远超出马恩一直以来对这把新生黑伞的认知——这些隐藏在深处的东西,就如同埋在宝藏的最下方,锁在一个不起眼黑匣子里。

    这一刻,这个黑匣子正在马恩的痛苦中,一点点地解开。

    黑伞的啸叫,让马恩感受到了一种生命的脉动,就仿佛它不再是一个冰冷的道具,而是一个试图钻破蛋壳的新生命。在这个荒谬的噩梦中,或许,也只有在这个荒谬的噩梦中,这把黑伞才能够展现出超越现实的一面。

    在马恩的眼前,从天而降的雨幕似乎受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阻碍,转身而行的巨大怪物也陷入了无形的力场中,每一个动作都开始变得缓慢,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清晰,所有钻入他耳中的声音都被拉长了,这些声音拧在一起,死死纠缠,变成一种怪异而沉闷的腔调。

    坠落的黑伞凝滞在半途,距离地面还有十厘米。

    唯有马恩可以感受到,黑伞中有一股膨胀的力量正在释放。只需要自己一个念头……

    马恩在这个缓慢的世界里,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尽管只有右手。

    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到了什么,手掌下意识虚握了一下。

    下一瞬间,世界的节奏重新恢复正常,距离地面还有十厘米的黑伞猛地一跳,就弹回到马恩的手中。

    数条拇指宽的锯链从伞内腾起,扎入马恩的右手,钻进他的胳膊,沿着他的骨骼向整个身体扩散。

    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马恩就如同变成了一个残破的牵线玩偶,然而,这片血色却让深红色从他的胸口和头顶,蔓延到了全身。

    这又是另一种痛苦。

    换作旁人,这种痛苦会令其昏厥吗?马恩不敢确定,因为这是噩梦。

    但于他自身而言,这种程度的痛苦也不过是之前痛苦的一部分罢了,它只是分出另一种痛苦,并没有让自己更加痛苦。

    从皮肉中钻出,缠绕住关节的植物,被这些锯链切断——马恩无法看到体内发生的状况,但他可以从痛苦中感受到,而他的身体也在这一波接着一波的痛苦中,完全恢复了行动能力。

    这个时候,巨大怪物身上的触手蠢蠢欲动,它仿佛已经瞄准了建筑内的目标。

    马恩咬紧牙关,额头青筋冒起,向前踏出一大步,猛然将黑伞向怪物甩去。只听到一声爆响,黑伞尾部炸开剧烈的火光。这把黑伞如同炮弹一样,打断了怪物背部蓄势待发的触手,深深扎入它的上半身,而从伞内延伸出来的锯链仍旧缠绕在马恩身上。

    马恩抓住锯链,任由这些锯链来回在体内切割,他只是一个念头,黑伞便发出无比清晰的啸叫,疯狂地旋转起来,不断向怪物体内钻入。

    只是一个呼吸的时间,怪物的上半身就被掏出了一个大洞,那看似变得坚硬的躯壳,在如同钻头一样的黑伞面前也是如此的脆弱。

    透过这个大洞,马恩可以看到,黑伞同样释放出数条锯链,在怪物的体内蔓延。怪物似乎也因此尝到了钻心的痛楚,它身上的眼球宛如癫疯一样眨着转着,壮实的身躯出现一条条裂缝,似乎随时都会崩碎,触手也是胡乱飞舞,就如同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你终于知道痛了吗?”被鲜血染遍的深红色阴影发出低沉的声音,他紧抓住的锯链在他和怪物之间飞速转动,就如同加足马力的电锯,同时在切割两个怪物的身体和灵魂。

    怪物无法回答,只是发出更加痛苦的哀鸣,那惨痛的叫声就连电闪雷鸣也无法掩盖。

    它当然是不死的,但是,它的身体拼命挣动,重新变得烂泥一样柔软。它拖着身体,仿佛想要从这些疯狂的锯链中逃离。它身上浮现出无数张面孔,每一张面孔都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张大了嘴巴,宛如窒息般尖叫,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那些宛如无数人的肢体构成的触手,那些充满了神经质的眼球,很快都因为痛苦而变得恹恹无力。

    建筑内再次传来了邻居朋友的大吼,来自内部的冲击让建筑摇晃起来,眨眼之间,左边的偏厅已经垮塌。

    无数的植物从肉眼可见的门窗中涌出,很快就将大半建筑掩埋起来。

    继而又有粗壮粗糙的巨大树枝捣破墙体,又在飞溅的石块如时光倒转般回归时,收缩回建筑之中。

    响亮的枪声接连响起,却只换来邻居朋友肆虐乖张的狂笑声。

    没有交谈,没有停歇,建筑内的冲突就如同火山爆发。在一阵阵怪诞离奇的景象中,只有被植物缠绕的建筑宛如心脏般鼓动,将那一声紧接一声的巨大动静包裹在谁也看不见的内部。

    “听到了吗?我的朋友在拼死一战,我是不可能让你们去打扰他的。”马恩知道自己时间无多,骇入仪式已经开始起作用了,“至少在我离开这个噩梦前,你的对手只有我。”

    马恩发出沙哑的呼吸声,这些声音就如同闷在他的喉咙里,从他的伤口泄出来。他感受到的痛苦,就如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血管,把那沉积已久的情绪点燃了。

    他如拔河般扯动飞速旋转的锯链,巨大的看似无比沉重的怪物竟也失去平衡,如一堆烂泥般向后倒塌。

    怪物发出更加惨烈而痛苦的叫声,它的身体骤然缩小了三分之一,软泥一样的身体再度凝固起来,将黑伞封堵在体内。

    然而,黑伞于下一刻破体而出,只剩下锯链还连接着深红身影和庞大躯体。

    马恩单手接住黑伞,往身旁一甩,伞面撑开,分解,化作无数虚幻的零件落下,瞬息间就在他的身旁构建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那是一辆重型机车,粗壮高跷的尾气排管,流线型轮廓打满铆钉和螺栓,巨大沉重的轮胎,轮轴向外冒出一股尖刺,全身上下都充满了狂野的力量。

    由红色和黑色构成的线条勾勒出莫名的纹路,就如同这钢铁躯壳上偾张的血脉,令其充满了现实机车罕见的怪诞气质。

    马恩将伞柄系在腰侧,翻身坐上机车,拧动把手,握紧车闸,踏下油门。

    轰轰轰——

    发动机发出猛烈的咆哮,高速旋转的后胎掀起一片泥水,冒出一股白烟。

    矮了三分之一的怪物发一边痛苦地嚎叫,一边从地上爬起,一半触手缠绕飞旋的锯链,似要将马恩拖过去。一半触手高举,欲将鞭挞下来。

    与此同时,马恩松开车闸,机车昂首前冲,转眼间就冲出石阶,跃至半空,向下方落去。

    绷紧的锯链拉扯着变得坚硬的怪物,剧烈的摩擦让它的身体出现一条条龟裂,强烈的痛苦和拉力让它再次跌倒,被拖着一路朝台阶下方撞去。

    马恩的身体知觉已经麻木,然而,他挖掘并承受的痛苦已经深入到心灵深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的内心深处究竟在为什么而痛苦。总之就是痛苦,只有痛苦,源源不绝的痛苦也不知是从何处而来,像是自己的痛苦,又像是自己之外的痛苦,像是自己在感同身受着他人的痛苦。

    这些痛苦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他,但他只是将其藏在内心里,压得死死的,不让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见到。

    粗犷凶猛的机车载着冷酷的深红色身影,一路向下飞驰。被拖在地上的怪物死命挣扎,身体在烂泥和坚硬之间变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牢牢扎根在它体内的锯链,痛苦也仿佛由此深深扎根在它的体内,在它的深处疯狂尖啸。

    就像是,马恩有多痛苦,它就要尝到多大的痛苦。

    怪物的哀嚎让阴影中的怪物再度露出行踪,它们一度被燃烧树木的火焰焚烧,但此时此刻,它们就如同一匹匹恶狼,追逐在重型机车的两侧,试图在前方合围。

    马恩的视野中,一切都是变形的,剧烈的痛苦让扭曲的幻觉和幻听无有间断。他什么都看不真切,所有的声音都似乎变成了可以看见的波动,在空气中掀起一阵阵涟漪。空气仿佛变成了水,自己沉在水中,无法呼吸,只有身下的机车发出咆哮,牵引自己。

    那些从阴影中钻出的恶狼变成了另一种古怪的野兽,马恩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看似只有四条腿,但仔细看,那些腿脚是分叉的,仿佛又一条条细碎的东西拼凑而成,但又在脚踝处散开。说是狼獾,但其实也不像是现实中见过的任何动物,每一个部位都无法从自己见过的动物身上找到完全相同的部位。

    它们的皮毛也不是动物的皮毛,倒像是一根根杂草从皮肉里钻出来。

    马恩驾着机车横冲直撞,时而在石阶疾行,时而离开台阶,钻入余火已熄,一片荒芜的山林中,时而从高挑的岩石上飞起,落入更下层的石阶,被拖行的巨大怪物就如同链球一样,将试图合围的阴影怪物们撞倒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