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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黎明之前

    咆哮的机车冲下山包,数不清的怪物从草地岩石的背后,从树木的阴影中,从山石之间涌出,它们怪模怪样。若将视它们为动物,则不仅仅有四肢着地的,也有两只脚飞奔的,不仅仅有如同财狼虎豹的,也有如同人类尚未进化完全前的模样,有看似鱼类插上了翅膀,也有草履虫长出了獠牙,有看不清影踪的蛇形之物,也有宛如蝙蝠、秃鹫和老鼠杂交一体,但仔细看看却又四不像。

    无论是什么模样的怪物,它们都或多或少显露出看似植物的一部分,要不是皮毛,要不是裸露在外的脏器。可它们都如此真实,凶恶,一如人类艺术家刻意描绘的那些专门引发人类恐惧和憎恶的险恶又丑陋的形象。

    甚至可以说,只要看到它们,就不禁会想到,只有人类之中最富有创意和激情的艺术家,在承受过非人的折磨后,从脑海中唤醒那些光怪陆离的幻觉,才能够将之描绘出来。

    马恩相信,只要是正常人,或许在审美意识中会为这些古怪凶恶的形象倾倒,但却绝对不会认为它们是什么“美丽善良”的东西。

    马恩利用重型机车的力量将锯链拖拽着的巨大怪物甩入这一群群怪物中,将它们砸得血肉横飞,如皮球般四处翻滚。无法摆脱可怕痛苦,也无法习惯这种剧烈痛苦的巨大怪物发出一阵阵哀嚎,不死的怪物面对深深扎根在自己体内的锯链也束手无策。这些锯链就好似并非缠绕在它的身体上,而是缠绕在它的意识中,缠绕在它的灵魂里,缠绕在它之所以为它的本质之处,无论它如何变换形态,都无法得到解脱。

    马恩也同样感到痛苦,由锯链带来的痛苦是双向的,而这种痛苦融入了两颗禁药带来的痛苦中,当马恩一次次挖掘这些痛苦的时候,他可以清晰感受到,锯链带来的痛苦正在逐渐覆盖禁药的痛苦,似乎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它就能将所有痛苦的总量提升到连禁药都无法企及的程度。

    马恩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忍受那种程度的痛苦,现在只是感觉到,只是稍微想一想,就让他的身心颤抖,不愿再去想那么可怕的情况。

    他现在只希望,当骇入仪式完成的时候,强行脱离噩梦的自己,也同样可以摆脱这种无休止攀升的痛苦。

    但至少在现在,这种痛苦的确就是他用以对付这些不死怪物的依仗,就连他自己事先也没能想到,效果竟然会如此之好——他根本就没有意料到,在这个噩梦中,自己竟然可以变得这么古怪而强大。

    禁药的力量在过去已经得到证明,但是,大脑袋改造的黑伞竟然还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保险,同样让马恩感到吃惊不已。之前惨烈的战斗让他忽略了许多事情,可他现在突然想起来了,大脑袋在交付黑伞的时候声称,它没有为噩梦中的黑伞添加任何超出现实性能的资讯。

    然而,马恩却又十分肯定,自己是在挖掘痛苦的时候,触碰到了黑伞资讯中的黑匣子——那是一种感觉,一开始很模糊,但越是深入,就越是清晰,越是回想,就越是可以找到许许多多可疑的细节,证明事实就是如此。

    这般念头也无法在马恩的脑海中停留太久,痛苦很快就让他的大脑一片茫然,他觉得自己时而清醒,时而浑噩,时而恍惚,他开始记不住自己上一秒到底都做了哪些事情,自己到底是再朝哪个方向行驶,自己击溃了多少怪物,甚至是……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什么,接下来又要去做什么。

    这些从阴影中蜂拥而出的怪物疯狂地扑上来,马恩拔出伞剑,一次次将突入近侧的怪物斩杀,但视野可及的范围内,这些怪物的数量不见稀少,在高高升起的无形的内在之眼的注视下,它们几乎充斥着了每一个可以前进的方向——上方、下方、四面八方,它们从空中俯冲下来,从地下钻出来,从前后左右扑上来,终于就连哀嚎着的巨大怪物也变成了它们的猎物,奇形怪状的尖牙利爪撕扯着它的身体。

    马恩开始觉得,无论是自己也好,机车也好,巨大的怪物也好,都已经渐渐沦落为它们的食物。这些从阴影中钻出的怪物单个并不强大,但它们的数量太多了,多到让人感到恐惧和绝望。马恩的动作再快,判断再精准,也双拳难敌十爪,他每一次因为过度的痛苦而陷入恍惚,再度清醒过来时,自己总是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下一秒就要被怪物撕咬。

    雄壮刚硬的机车不知何时已经伤痕累累,铆钉和螺栓被咬掉了,钢皮被撕烂了,内部零件和管线裸露在外,不是断裂、耷拉就是闪烁着火花,在哗然的雨声和轰鸣的雷声面前,它的咆哮也正在变得虚弱无力。就如同一只疲劳的老狼,拖着即将崩溃的身体,向着未知的前方蹒跚奔走。

    马恩每一次恍惚,都好似遗失了一段时光,他已经无法计算骇入仪式还有多长时间才会将自己拖离这个噩梦了。似乎就在下一刻,可是,下一刻仿佛永远都不会到来。

    马恩开始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倦,痛苦也无法让自己从这种疲倦中振奋起来,自己之所以还能挥动伞剑,似乎只是惯性作用而已。

    暴雨冲刷着他的身体,他身上的血污不知何时早已被洗得干净,原本工工整整的衣装也只剩下一片褴褛,深红色的领带和礼帽不知何时,也已经被撕开了巨大的口子,只是挂在他的颈部和头顶而已。

    当马恩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模样时,机车已经停下来了,他环顾四周,没有一丝可以逃离的空隙,看得见的怪物和看不见的怪物挤满了天地之间,它们在大地上奔驰,在天空飞翔,紫红色的闪电照亮眼前的世界时,马恩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的怪物冲撞在一起,彼此厮杀起来。

    可即便它们开始自相残杀,也无法让人感到半点突围的希望,它们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被机车拖拽的巨大怪物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变成了一滩烂泥,有一大滩淤泥般的痕迹围绕在它四周,它的个头只剩下原来的一半,减少的部分似乎是被这些阴影怪物分食了。这个原本邪恶又强大的怪物,如今也只是懦弱得蜷缩成一团,时不时抽搐一下,显得痛苦又绝望。

    于此时,马恩反而得到了空闲,怪物没有再涌上来,反而钟情于自相残杀,仿佛杀死彼此,就是它们的游戏,而它们做这样的游戏,只不过是用玩闹的方式决定猎物的归属而已。

    或许这些怪物已经确定了,被围起的猎物已经无法逃脱。

    马恩加了几次油门,但机车再也无法咆哮起来,时不时有零件从金属的内脏中脱落,闪烁的火花显得毫无生气。它就像是一头彻底死去了的金属怪兽,只是剩下骨架屹立在大地上。

    在怪物们自相残杀的欢腾中,马恩沉默着,提着伞剑,下了机车。

    他试图让机车变回黑伞的一部分,然而,机车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就像是黑伞的这一部分也已经死亡了。

    马恩压了一下深红色的帽子,松开手的时候,帽子便裂成几瓣,垂落下来。紫红色的电蛇在云层中游走,释放出的光,让大地上的阴影更加浓郁。雨水从马恩的发梢滴落,他感到又痛又冷,就像是回到了童年,浸泡在那难以习惯的冷湖中。

    一只像是蛤蟆却又长满了树瘤的怪物从马恩背后扑上来,马恩的身体自然而然的动起来,旋转,劈刺,双方擦肩而过,在雷光乍现中,怪物的身形如阴影般淡去,只剩下马恩持剑站在原地,身体和巨大怪物之间仍旧缠绕着飞旋的锯链。

    马恩抬起目光,却已经看不到建筑的轮廓了,天空中到处都是飞翔的怪物,黑压压一片,仿佛一直蔓延到雷光阵阵的乌云中。

    他没有想太多,只有一件事让他挂心:邻居朋友到底怎样了呢?胜利了吗?失败了吗?

    然而,这个想法也在片刻后就断绝了,他将伞剑横在胸前,凝视着前方不怀好意的丑陋怪物们,他渐渐可以感受到,这些怪物正在结束嬉闹,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恶意愈加集中且浓重。

    他再次听到了,被烈风送来的,来自远方的赞美和祈祷:“撒呀、苏嘎、喀拉……”

    ——会死在这里吗?

    马恩平静地想着,之前那沸腾的情绪,早已经在痛苦的折磨中,点滴都不剩了。

    马恩深深体会到,痛苦榨干了自己身上诸多无形的东西,把这些东西当作燃油一样被烧尽了,如今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干瘪的躯壳而已。他疲惫得连抬起剑都觉得费力,更不确定接下来的战斗,自己还能活上几分钟,亦或者几秒钟……

    即便如此,他也未曾后悔,如今留在眼前的,不过是自己必须去承载的后果而已。

    在答应邻居朋友的时候,他就料想到了眼前的这一幕。

    马恩想要微笑一下,但他感觉不到脸部的肌肉在动,于是,他勉强用手指按在嘴角上——没有任何触感,仿佛手指也好,脸部也好,神经都坏死了——他只是想象着自己微笑的样子,手指向上推了推嘴角。

    “真难看。”他对自己说,他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下一刻,天下地上,前后左右的怪物们蜂拥扑上。马恩迈着蹒跚的脚步,挺着伞剑迎头而上。

    雨水从剑身飞溅起来,在这最后的一刻,时间就像是慢了好几倍。

    他看到了剑尖错开怪物的爪牙,向它那凸起的眼珠子刺去,他还“看”到了身后的怪物距离自己的背心只剩下不到一厘米的距离,头顶上方的怪物伸出长喙和力爪,左右两旁的怪物跃至半空,而自己的脚下又有荆棘般的植物盘绕而起。

    他知道,即便自己刺中眼前的怪物,也将会被怪物们撕碎。

    眼前的这只怪物,将是自己可以杀死的最后一头怪物——不,准确来说,自己完全没有杀死它们,在这个噩梦里,它们是不死的。

    而自己,将在某种意义上死去……

    可就在这缓慢的时间里,这些景象却一点点变得模糊。天地之间,肉眼所见的一切,都如同被漩涡吸入了一样,搅拌着,扭曲着,渐渐淡去。

    马恩的剑没有刺中怪物,也没有被怪物的爪牙贯穿。

    他只是消失了。

    在最后关头,骇入仪式终于发挥了期待中的效用。

    马恩的意识变得模糊,可下一刻,就被新一轮的痛苦唤醒。他猛然睁开眼睛,身体剧烈抽搐,他听到了身旁有人在惊叫,又有人跑上来,按住自己的身体,但他看不清,听不清。

    马恩正在清醒过来,可是,身体的剧烈反应不给他任何去看清身边情况的机会。

    马恩无法控制身体的激烈反应,也没有因此产生过多的情绪,他知道这是必然的反应,自己服用了两颗禁药,哪怕噩梦结束了,现实里也肯定不好过。

    痛苦比噩梦中更加直接,抽搐也比噩梦中更加真实,在噩梦中感到真实的一切,一旦回到现实,就有了微妙的差异。

    马恩的身体扭曲着,抽搐着,就如同垂死的鱼一样弹起,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但仍旧看不清任何东西。所有可见的都是模糊的轮廓,所有可以听到的,都宛如隔着池水传来的浑浊声响。除此之外,他还可以感到,人们七手八脚按住他的身体,用束带紧紧将他捆绑起来。

    这些人的出现,也同样没有超出马恩的预料,只是,他无法分辨,第一时间赶到松左卫门宅邸的,如今在压制自己的,到底是邪教人员,还是政府人员。

    但很快,身周的声音便出现了争吵的迹象,有人用更加粗鲁的动作,将马恩的双手举起来,铐住在冰冷的物体上。

    马恩感到这个人揪住了自己的衣领,似乎在愤怒地说些什么。

    他反而因此轻松下来,这些动作就给他一个清晰的感觉,抓住自己的不是邪教人员,而是正常人。

    他甚至可以料想到,对方的愤怒是因为松左卫门在现实的死亡——这个死亡可不光彩,也绝对谈不上正常,必须要有人承担罪责。

    如果邻居朋友可以获胜,这都是小事。

    但倘若输掉了,就必须开始自己的计划了。马恩任由身体被那人摇晃,在那难以听清的愤怒叫骂中,平静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