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恩的面前是一堵墙，身边是一棵大树和一排花坛，身后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更远处不时有人影晃过。门在侧前方，两名警员手持报话机，神情严肃地交流着，他们的目光没有放过任何可以看到的地方，移动范围不超过门外五米。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意识到入侵者已经存在。
不仅仅是近在咫尺的马恩，还有用肉眼无法看到的怪东西。
逐渐强烈起来的日光，让空气变得闷热，马恩站在阴影中，全身正装没有让他的身体留下半点汗渍，也没有足以让这些警员察觉到的存在感。
通常显得醒目的深红色在这个时候仿佛也不过是普通的背景颜色的一部分。
马恩没有正眼去看这两名看门人，但在他的脑海中，这两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节奏的变化，在移动范围内的每一次转身、路线和步长，就如同用精密仪器实时测量一般。内在之眼悬浮在半空，宛如幻觉一样的全景甚至包括了他自身的轮廓和位置。
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这一切，就如同浸泡在水中。
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无论是人还是植物，只要是拥有一定规模的运动物体，在这无形的“水”中游动，就必然会掀起波澜，留下痕迹，变得迟钝缓慢。甚至于，连人的呼吸声都是漫长而沉重的，然后，心跳声也传来了。
噗通，噗通，噗通——
马恩在这脑内的幻觉中，甚至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对方“注意力”的范围。
他十分清楚，普通人无法对视野中的每一样事物都投以同样的注意力，人的视野范围是有限的，而人能够明确意识到的视野内之事物更是寥寥无几。哪怕是训练有素的警员，能够保持更高强度和更大范围的注意力，对事物状态变化比普通人更加敏感，也同样难以将视野内的每一样事物都放在心中。
这份“注意力”，由五官、实战经验、训练出来的神经反应和天赋的身体本能构成，如今就如同“探照灯”一样，收束在一定的角度和范围内，在马恩的脑海中晃动。
走过去，走回来，突然转身，但是，“探照灯”却不会和转身同步，有时会慢一些，有时会快一些，有时甚至会是不同的角度。脸部和身体面朝的方向，并不总是注意力集中的方向。因为，构成“注意力”的那些因素中，只有“眼睛”是不得不向着正面的方向。
如何判断一个人的“注意力”在什么地方，哪怕对邮局里的老手而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在关键的时候，哪怕十次有九次的正确，剩下的一次错误了，那么，这错误的一次，就有可能导致让人感到懊悔的后果——在仅有一次的失误中丢掉性命，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情况了。
只有真正的王牌才能始终在前线活动，如马恩这样的小干部，在前线和后方轮换执勤才是正常。然而，即便是王牌，也无法保证自己完全不会出现失误。
正因为有经验，看到过太多让人遗憾的实例，所以，马恩一直都在告诫自己，绝对不要因为对手的身份不同就放松警惕。
内在之眼配合自身的经验和意识，是他如今最有力的侦察手段。
尽管对“内在之眼”这样只能去猜测其原理，却找不到实证的能力，始终让人有所芥蒂。但不得不说，真的很好用，简直就像是随身携带着一套精密的军事设备。
在马恩的脑海中，内在之眼产生的幻觉场景中，“注意力”这一难以判断的综合素质，以一种更直观而形象的方式勾勒出来了。
只要自己不处于“探照灯”的照明范围内，那么，哪怕他贴在人们的背后，人们也难以意识到他的存在。
听起来似乎很美妙，但事实上，马恩完全不觉得这是什么超值的东西。
目前为止，马恩对自身的特殊有所了解，但又不会认为特殊到什么地方。正因为，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内在之眼，都没有在性能和性价比上表现出，远超他的见识的地方。
它们能够做到的事情，在马恩运输过的物品中，至少有一万种可以达到同样功能，乃至于做得更好的仪器、设备、方案和理论，而且，这些由人构思创造出来的东西都是可以在实战中携带并使用的。无论是针对单人，还是针对群体，无论是攻坚还是渗透，想要做到眼下这种事情，只需要更换一下设备就好。
强大的身体素质和奇妙的内在之眼，优点更多在于可以让他避开武装审批流程，减少十公斤的携带品而已。
只有这点用处，就要背上一些莫名其妙的危险，可以说是得不偿失。
只是，时至今日，这也不是马恩说不要就不要，想不用就不用的情况了。它们毕竟和人造设备不同，拥有让人感到不寒而栗的强制性——这些能力无视个人意愿，强制执行，效果也不以使用者的意愿为主导，而自有一套奇特的规律，而使用者只能够适应这套规律，无法改变这套规律。
没有主动权，也没有选择权，这正是马恩最为反感这些能力的地方。
要改变现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哪怕是大脑袋利用先进的地外文明技术，也无法将其原理摸清楚，只能肯定：只要人类科学不断进步，终究有一天能够破解。
是的，马恩也毫不怀疑，这是只要人类还活着，还不断发展进步，就一定可以解释的东西。
但是，需要多久时间？
马恩知道，在最坏的结果下，自己所剩下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
——性价比简直比祖国的假冒伪劣商品还要低。
马恩在心中微微叹息，轻巧地从阴影中走出来。在内在之眼的全景幻觉中，他看到自己也仿佛在“水中行走”般缓慢，自己同样留下了和对面两个警员一样的痕迹与涟漪，只是，自己的“探照灯”式注意力范围，比对方大上几倍，将两人彻底包括在自中。
在自己这个“探照灯”的照明下，两个警员简直没有任何一个举动谈得上“隐秘”。
在这片沉闷的“水”中，三道流淌的“痕迹”相互绕行，分从三个端点扩散的涟漪产生交汇，引导着这三条“痕迹”不断变动。
只是，无论如何变动，始终有一条深红色的“痕迹”绕着曲线，总是在交汇之前就擦边而过。
和谐又奇妙的轨迹运动终于来到一个静止的瞬间。
两个警员背对而立，马恩就站在两人的中间，而两人恍惚不觉，就仿佛站在那里的深红色身影，只是一个虚幻的幽灵。
在警员的“探照灯”转过来前，他们的脖子已经开始转动，但只转了一丝，就被钳子一样的手掐住。
连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间都没有。两个警员反射性张嘴，吐出舌头，双眼翻白，发出“嗬嗬”的喘气声，脑海中一片空白。下一秒，他们的身体就瘫软下来，只靠抓住他们脖子的那根手臂支撑着，才没有跌倒。
外表看起来，他们就像是被这双手悬吊在半空中。
马恩轻轻放下两人的身体，重新拿起挂在腰间的黑伞。他没有杀这两人，没有这个必要，他也不是杀人狂，反正，这两人即便醒来了，对自己如何昏迷的，也完全说不清楚。
两人看守的后门被反锁了，这很正常。正因为这两人在这里，所以马恩根本不用花费力气就确认了目标位置。
马恩感应到了无形的监视，隐藏在空气中的无形怪物是从高层窗户钻进去的，但没有全都进去。就在马恩将守门人放倒的同时，里边的东西恰好在门口弄出动静，这个声音不大，似乎是金属物品摔下来的声音，但足以让站在门口的普通人能够清晰听到，门内的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马恩的内在之眼穿透墙壁，在他的脑海中勾勒出门后场景的构造，数个轮廓和“探照灯”正从两条通道快速行来。
马恩稍稍用力扭动门把，金属把手就好似软泥一样彻底扭曲了，发出轻微的咿呀声。
在那些轮廓靠近的同时，马恩已经打开一条门缝，钻进去，又反手将门掩上。他的另一只手轻轻震动黑伞，便有东西从伞尖射出，无论是敞亮的窗户还是灯头，全都被一片模糊的，如同水雾般的黑色淹没。这片黑色沿着地板、天花板和墙壁迅速向前蔓延，转眼间，廊道被黑暗吞没了。
在马恩的脑内幻觉中，那些轮廓停顿下来，有些踌躇不定，他们的“探照灯”虽然没有消失，但却黯淡下来，范围也变得更小了。
“怎么回事？”
“有人进来了？”
“不管怎样，先报告吧。”
在细碎的人声中，黑暗中的深红色一晃，就来到三条走廊的交接处。
当黑暗中的人声开始商量妥当，手臂有了新的动作时，所有人都猛然间意识到了，黑暗中有别的某种东西——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就如同凄厉的警报在尖叫，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住了，手掌距离报话机只有不到一厘米，但他们的下一个动作不是拔出枪，就是抬起枪口。
他们即便看不到，那种强烈的感觉仍旧让他们对准了同一个目标，左边的瞄准右边，右边的瞄准左边，没有人说话，他们迅速眨动眼睛，只觉得一个隐约的深红色从黑暗中浮现。
那是一个悬浮的圆形，以及一条竖直的条状物，但他们仍旧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只能咽下口水。
他们看到了，一个更大的轮廓，就隐藏在这模糊的深红色之后。
像是一个人。
他们腰间的报话机发出“滋滋”的响声。
有一个声音疑惑又焦急地问：“你们那边怎么回事？我这里完全看不到了。”
但是，谁都没有回答。
“谁——？”黑暗的廊道中，一个艰涩的声音响起。
他的话音刚落，报话机也没了催促的声音。在复归的寂静中，发出声音的人只看到前方的深红色模糊了一下，似乎分裂了——他觉得这是黑暗导致的错觉，但是，那种强烈的存在感一下子就消失了，让他感到十分难受，就仿佛脑子卡壳了一样。
不仅仅是这人，其他人的手也不由得僵了一下，连扳机都无法扣下。在他们回过神来，想要再次瞄准的时候，他们听到了急促的破风声和细腻的机械声，下一瞬间，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再下一瞬间，连眨眼都来不及，麻痹和疼痛顿时席卷了他们的身体。
这一刻，他们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和同伴的身体正在黑暗中发光，所有人都在抽搐。
——怎么？
他们看到了，并意识到了，缠绕在手腕上的金属绳索，以及从绳索蔓延到全身的电弧。
手枪掉在地上，陆续发出“啪嗒”的声响。
他们能看见彼此，却看不见攻击者，无论是深红色还是深红色背后的轮廓，就像是自己的幻觉一样。然而，他们知道，那绝对不是幻觉。
“可恶……”有人发出轻微的声音后，众人纷纷栽倒地上。
在最后一个人失去知觉前，他隐约看到擦得锃亮的皮鞋和深色的裤筒，从自己的眼前晃过。他想抓住，但手才吃力地抬起一线，就被一股坚硬而温柔的力量顶住了。
“睡吧。”他听到清冷又温柔的声音这么说，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他们腰间的报话机也完全没有了动静。
深红色的轮廓渐渐浮现出人形，在向前延展的黑暗与寂静中轻飘而去，一晃眼又没了踪影。
马恩不需要有人告诉目标所在的位置，他在追踪那隐藏于空气中的无形监视者，一个就在自己身边，一个在更前方。当他可以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它们的时候，脑海中的幻觉就好似有一个准星将之锁定。
双方行走在不同的路线上，但是，它逃不掉，也没有逃，必然会在目标处相遇——马恩的直觉是这么告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