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领事馆前停下来，马恩和御手洗教授下了车，就看到武官穿着衬衫，提着一黑色塑料袋从建筑中走出来。武官远远看到马恩，扬手打了个招呼，向侧旁指了指，便转向另一边走去。马恩扫了一眼领事馆周边，从人来人往中找出了几个有点可疑的身影。尽管这些人的打扮和行为大体与普通路人差不多，不过，就算不去计算细节处的破绽，马恩也能嗅到其职业的气息。
——便衣警察吗？
就算是警察，也不是个个都能够扮演好路人角色的。普通人或许分辨不出来，那只是普通人根本就不需要在意而已。反过来说，只要在意的话——例如普通的犯罪份子——也能够勉勉强强识别出来。
基本上，警察便衣执勤大多数是根据各人的经验和天赋临场发挥而已，就算有针对性的训练，也只是一些基础知识。
马恩的目光没有在这些可疑的身影上停留，略微一扫，就落回领事馆中。这个时候，他已经确认了，也许是警察，也许是线人，但肯定没有专业的军人和情报工作者。尽管这些人会将马恩的行踪上报，随便提一下御手洗教授，如果警察聪明的话，说不定会联想到今早发布会发生的状况吧。不过，他们能做的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有领事馆作保，这些警察就算有充分的证据，也得花点时间走外交手续才能抓人。没有充分证据，只有怀疑的话，在抓人之前就会陷入无限循环的扯皮中。更何况，马恩可没有给这些人留下半点可以当作证据的手尾。
“领事馆，我可不喜欢到这里来。”御手洗教授将手搭在额头上，叹息着说，“明明领事馆的土地，都是所在国的土地，但不管是在什么地方，走进领事馆，就像是进入了异国他乡一样。”
“所谓治内法权，就是这么回事。”马恩正了正帽子，笑着回答道：“进去吧，教授，我带你去见张领事。”
御手洗教授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领事馆已经被别有用心的人包围起来了。不过，对张领事和武官这些久经考验的大人物而言，这种程度的监视简直就像是孩子的戏耍一样吧。马恩很难将这种程度的包围圈放在心上，不过，如果文京区的事态进一步恶化，那就真要提心吊胆了。被蛊惑起来的群众可是不理会领事馆在国际政治上的意义有多大，冲击领事馆的情况放在国际上可是屡见不鲜。
正确及时地预估事态的严重性，提前将人员撤离，可是很考验心脏和经验的责任。
尽管有考虑过更加恶劣的境况，但马恩仍旧十分信任张领事和武官们的能力和经验。毕竟，无论是在经济还是军事上，日岛在红党亚太战略区的位置，以及所扮演的角色都十分重要，为了维持岛链不被破坏，派遣过来的工作人员都绝对有一身本事。
马恩和门岗打了个招呼，领着御手洗教授进了建筑中，路过边堂的时候，两人从侧窗看到了一个菜园：竹篾编织成的篱笆爬满了藤本植物，好几个打着赤膊的工作人员在刚才远远打了招呼的武官的带领下，正干得热火朝天。
松土、施肥和浇水一个都不落下，还养了多种牲畜：两头羊、五头猪、一大群鸡鸭。不时还跑过几只田园菜狗，倒是不知道，几只肥猫和鸟儿算不算在内。
领事馆占地面积比马恩最初感觉到的还要大，建筑后是一大片竹林，还有池塘，哪怕现在被开垦出一片菜园，也仍旧没有改变自然野生的趣味。
正在忙着农活的诸人，脸上都挂满了显而易见的喜悦，没什么人嫌弃肮脏劳累，反倒是看到这个场景的御手洗教授露出惊诧的表情。
“你们在领事馆种地？”
“有什么不对吗？”马恩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当然不对，这是领事馆吧？不是农场。”御手洗教授有些接受不了的样子，“这可是处理国际事务的前线，是一国在他国的脸面，怎么可以这么不务正业？这简直是，简直是——不知所谓。”
“安心啦，安心啦。”马恩开怀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该做的事情还是会做的，大家心里有数。而且，你从正门进来，不也看到了光鲜亮丽的花园吗？一般来人不走这边，他们看不到这些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可从来都没见过哪个国家的领事馆会做这种事，这可是面子问题！领事馆可是代表了一国的风度，难道你们就不介意被别人说成是一国家的泥腿子吗？”御手洗教授一脸坚持的表情，说：“如果我国领事馆在国外是这样粗俗的表现，我肯定会抗议。”
“粗俗？”马恩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一下御手洗教授。
虽然只是被看了一眼，但教授却觉得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不过，马恩很快就露出亲切温和的笑容，让教授觉得刚才的感觉似乎只是一种错觉。
“抱歉了，国情不同。”马恩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走吧走吧，我们就别理会这些粗俗的泥腿子了。”
“啊，哦，嗯——”御手洗教授被推着向前走，却还是不自禁连连转头看向窗外的菜地，“马恩，他们这样真的不要紧吗？我真的可以信任这些人吗？”
“没问题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至少，你也得相信我吧？”马恩说。
“我是相信你，马恩先生，可是——”
“我打包票，他们是老手中的老手，如果他们不行，就没人行了。”
两人就这么推推搡搡地走远了，直到看不到菜地时，御手洗教授又说到：“马恩，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也在这里种过地？”
“……让你失望了，我算是外人，被领事馆收留而已，还没资格在这里种地。”
“资格什么的，你在开玩笑吗？”御手洗教授有些不悦，但看到马恩的那副认真表情，就没能理直气壮地说下去。
“你见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教授。”
“呃，不，只是，你……”
“我只在国内种过地。”马恩没奈何地叹了口气，解释道：“在我的祖国，如果一个政府官员从来都没有下过乡帮忙农活，只能说明他一辈子都升不上去。”
“下放？”御手洗教授似乎还是理解不了，“那不是发配吗？离开政治中心的话，政治生涯就完蛋了。”
“好吧，我就简单说说。”马恩叹了口气，没想到御手洗教授在这方面竟然挺缠人，“无法从乡间僻壤爬上来的人，是没有力量的人，这样说你总该可以理解了吧？”
御手洗教授愣了愣，他突然间就能理解了。
“可这也太难了，不是自讨苦吃吗……”
马恩打断了他的话：“不难怎么显得你有本事？不难怎么显得你比别人更有手段？你真以为有资本的人就几个？日岛就是几家人轮流做庄吗？这个世界天才那么多，有资本的人随处抓都一大把，在我的祖国，你总得表现出他人不及的地方。无论是野心、人脉、心智、手段还是别的什么。”
御手洗教授愣愣盯着马恩，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也是很努力地往上爬了，但在国内，也不过是在邮局做一个小小的主任而已。”马恩的目光让御手洗教授全身都在颤抖，“知道吗？我在祖国里，就只是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笨蛋而已。”
“这，这和种地没关系吧。”
马恩从鼻孔发出一声嗤笑，看向御手洗教授的目光有些怜悯。
“别纠结了，教授。反正你也不会去种地。”
“你这是什么眼神？”御手洗教授像是受了刺激，气势汹汹地说：“别小看我，我以前也是住在乡下，每天都要帮家里干农活的。插秧，养殖，畜牧，什么都做得来。我年轻的时候还下过工地打工，什么苦活累活没做过？”
“是是。”马恩倒也不怀疑，不过，既然御手洗教授无法领悟言下之意，他也不打算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好在闲扯之间，张领事的办公室已经出现在视野中了。
“到了。”马恩这么一说，御手洗教授的脑袋一清，从纠结的思考中摆脱出来。
马恩敲了敲门，办公室里传来张领事的声音：“请进。”
马恩领着御手洗教授走进去，只见张领事又和上一次见面一样，一脸和蔼殷勤地从办公桌后转出来。
“张领事，这位是御手洗教授，他是知情者。”马恩就这么一提，张领事立刻主动向御手洗教授伸出手，御手洗教授则是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握了上去。
在握手的时候，御手洗教授只觉得从对面传来的力量恳切而有力，一下子就打消了自己心头的不安。
“教授，很高兴可以见到您。”张领事充满了热情地说：“马恩提起过您的事情，他真是受到您的照顾了。”
马恩一听就知道，张领事已经看过自己放在房间里的报告了。
“啊，不，是马恩先生帮了我许多。”御手洗教授连忙说：“这次要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大家是朋友嘛，无论是哪里人，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都是一家亲。”张领事一边说着，松开了御手洗教授的手，又转到一边去倒茶，“来，喝茶喝茶，这可是上好的龙泉特供，在日岛没得卖，备在这里，就是用来招待好朋友的。”
御手洗教授虽然觉得其中肯定有一些客套之处，但还是觉得心头暖洋洋的。他原本以为来到这种地方，会接受一番冰冷的盘查，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么热情的招待。
马恩站在一旁没动，等到张领事和御手洗教授两人都坐下了，才说到：“张领事，教授是重要的关系人，我想让他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张领事笑眯眯地点头，说：“若是别人，可没这好事，不过，既然是你小马说了，那肯定要帮忙。”之后，又转向御手洗教授，对他说到：“教授您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就当是自己家里一样，不用拘束。”
“那……真是感激不尽。”御手洗教授还是惊讶地看了马恩一眼，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先前提到过的“有交情”，竟然是这么的有交情，这位张领事真是太好说话了。
他略微沉吟一下，打算主动提出保护家人朋友的请求，但在那之前，就被马恩抢先道：“抱歉了，张领事，还有一些不情之请。我有点担心教授的家人朋友的安全，能不能帮忙转移一下？”
“哦？”张领事沉吟了片刻，看向御手洗教授，表情有些严肃起来，说：“教授，让您住在领事馆，虽然有点不合规矩，但特殊情况特别处理，倒是没关系。但是，我们只是领事馆，有些地方是不能越线的，总不可能让那么多人都住进领事馆吧？”
“啊，不是不是。”御手洗教授连忙说：“我希望他们可以离开东京地区。”
张领事笑起来，说：“这事没必要领事馆做吧？”
“私下里，也希望能够派一些人去保护。”马恩在一旁十分直白地说：“毕竟，谁都无法保证，那些邪教懂得适可而止，他们可是不分青红皂白，说杀全家就杀全家的。”
“小马！说话注意点分寸！”张领事皱起眉头，满脸不悦，重重地说：“什么叫做杀全家？啊？哪有这么说话的？”
御手洗教授的脸色变了又变，满脸的紧张和担忧。
张领事又劝到：“别听小马胡扯，教授您的家人朋友不会有事的。”
“张领事，我还是很担心，如果实在没办法的话，能不能让他们去大陆？就当是出国旅游了。”御手洗教授说：“我希望他们可以尽快离开。”
“哦，那也行，我开张条子，他们今天就能坐飞机入境。”张领事轻松地回答到。
“那真是谢谢您了。”御手洗教授大喜过望，连忙说，“那我就可以安心工作了，还请张领事给一个单独的安静一点的房间。”这时，他又不禁确认到：“张领事，松左卫门的事情……”
“很遗憾，松左卫门先生确实已经死了，今早，警局已经召开了发布会。”张领事一脸沉痛地说：“其实，在我个人看来，就算松左卫门先生真的身份存疑，也不应该就这样被杀掉，简直是目无法纪！”
“唉——”御手洗教授深深叹了一口气，“可惜文京区的官员人浮于事，否则也事不至此。不知道贵方有没有一些方法……能够劝一下那些人？那些人里也有红党成员，只要他们可以下定决心的话……”
张领事直接打断了御手洗教授的话，温和而强硬地拒绝了：“这是贵国的内部政治，我国不宜掺和。”
“这样啊……”御手洗教授似乎料到是这样的回答，紧锁着眉头，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过，您既然有心，还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具体的情况，也只有您和小马了解。”张领事劝慰道：“如果您打算做一些发言，我可以转交上去，您是日岛的国民，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但以我个人建议，暂时还是不要公开发言比较好。”
御手洗教授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目前也只有这么办了。真是太感谢您了，张领事。”
“那我立刻为您安排房间。”张领事站起身，对御手洗教授说：“抱歉，虽然还想和您多谈一会，但事务繁忙，还请见谅。”
“不，不，是我叨饶了。”御手洗教授连忙站起来，满怀感激地说。
张领事回到桌前，打了一通电话，立刻有一位正装打扮的女秘书走进来，御手洗教授正打算和马恩一起离开，却听到张领事说：“小马，你留下来一下。”
马恩对御手洗教授歉意地笑了笑，没有言语。
御手洗教授点点头，和女秘书先行离开了。
办公室里安静了片刻，张领事处理了一些文件，马恩坐在沙发上翻阅了一阵党治杂志。
“小马，事情有些不妙。”张领事没有抬头，说：“我们还是低估了松左卫门的影响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马恩没有露出半点退怯的表情，平静地说。
“……你的朋友对松左卫门的处理太粗暴，太简单，完全没有考虑到后继的连锁反应。”张领事说：“难道你也没想过吗？你应该阻止他的。”
“不，我想过了。”马恩回答到。
“是吗？”张领事抬起头来，对马恩说：“一枪爆头，这么粗暴简单的方法，为什么现在才做？那位朋友随时都可以对那颗脑袋来一枪。”
马恩翻阅杂志的手顿了顿，才说：“这也是我感到疑惑的地方。我记得很清楚，当初答应他的时候，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个不需要理由，随时都可以执行的计划。或许有什么地方，是我和他都遗漏了。”
“……你还清醒吧？小马。现在可是关键时候。”张领事放下笔，认真地问到。
“没问题的，张领事。”马恩平静地回答到：“我能解决。”
“希望如此。”
“我希望领事馆帮我个忙。”马恩放下手中的杂志，认真地看向张领事。
“什么？”
“我需要知道被警方收缴的那批军火的来历，以及上岛公介的资料。”马恩目光凝重地说：“那不是随便可以弄到的货，对吧？我的朋友在和谁交易？”
张领事抬起头来，看向马恩，说：“你认为，是其他人开的枪？”
“毕竟，我也没看到开枪的人，不是吗？”马恩这么回答到。
“也许是日岛政府的人开的枪。这很重要吗？反正松左卫门都死了。”
“当然，对我来说，是谁开的枪很重要。”马恩十分认真地回答道：“这是很重要的疑点。”
“如果是日岛政府的人，我不保证可以给你确定的话。”张领事说。
“没关系，现在我觉得，也不是日岛政府的人开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