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恩离开警局后，没有立刻返回领事馆，而是在周边的商业街转了一圈。他仍旧可以感受到无形的监视感，也时而可以看到新兴的非法宗教组织进行传销，这个城市的繁华与喧嚣一如既往，在高楼上俯瞰，来来往往的人群犹如时钟般走在他们自有的路线上，伴随着红绿灯的转换，沿着四通八达的街道流转。然而，在马恩的感觉中，总有一股不和谐的杂音。
马恩不想这么形容，但现在这个形容就是他最真切的感觉。汽车喇叭的鸣笛声，人们的话语声，发动机的响声，店里传来的音乐，电子广告牌发出的声音，鞋跟踏在地面上的声音，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无穷无尽的声音在过去本是自然而和谐的，就是这个社会正常运转时会发出的响声，嘈杂但又精确，灵活中隐藏着机械化，宛如一曲永不休止的宏大交响曲，可是，如今这些杂音的存在却让这首曲子变得有些刺耳。
前几个月，他没听到这些杂音，之后，他偶尔可以听到，如今，这些杂音变得更加清晰了。他觉得自己被这不详的预兆越卷越深，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是定时炸弹的倒计时。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紧得厉害，就如同普通人前往充斥阴森传闻的鬼屋，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仿佛要将心脏扯出来。
马恩皱了皱眉头，将自己注意力从这些声音中转移，他的脑袋就像是被压路机碾过一样，有些昏沉。
接下来一段时间，马恩去了桂正和先生的安习馆。他已经好一阵没有出入学校了，桂正和先生当然也明白这其中的身不由己，已经将本应由他负责的事务转交给其他人。马恩有些愧疚，自己明明是来当老师的，却没有做到教书育人的职责。
马恩进入校园时没有走正门，没有惊动任何人，他不是来履行职责的，仅仅是私下观察校园内部风气。桂正和先生三番五次提到过松左卫门对教育的看重，当然不可能是无的放矢。不仅仅是桂正和先生担心这起风波会波及无辜的师生，马恩也有同样的忧心。
昨晚发生的暴动看起来有一定的针对范围，但马恩十分清楚，那只是表面上的掩饰，在松左卫门的意图中，有很大可能会将混乱蔓延到学校中。不仅仅是这所新建立的学校，遍布整个文京区的小学、中学、大学、专科学校全都可能会在某个时间发生暴乱。
目前为止，都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结缘神的力量只会涉及成年人。婴幼儿、孩童、青少年……这些都是很敏感的年龄段。而被操纵驱使的人们，到死都只会是人类的表征。如果松左卫门足够狠，他完全可以将这个年龄段当成盾牌。
安习馆接收的学生大部分已经抵达法律上成年的年龄，但是，在马恩的考虑中，这个年龄段更容易受到影响。
马恩在学校里走了一圈，无法从路过师生的表现中找出任何不妥，这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然而，当他再次于董事长办公室里见到桂正和先生时，却听到了让人感到不安的消息。
“这次可能要坏事了，马恩先生。”桂正和先生已经没有上一次见面时的从容，他的脸上尽显疲色，明显积压着巨大的忧虑。
“发生了什么事？我刚刚在学校里逛了一圈，没有发现太大的问题。”马恩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香烟，递给桂正和先生一根。
桂正和先生接过香烟，没有立刻回答，眼神飘忽不定，一直盯着窗外的树木枝桠。好一阵，只能听到空调的运转声，似乎受不了这种压抑的安静，他站起身，打开旁边的窗户，响亮的知了叫声一下子就灌满了室内。在热风中，窗边的风铃磕磕碰碰。
桂正和点燃香烟，深吸一口，明亮起来的火光顿时烧掉了三分之一的烟卷。
“在外面当然看不到。这段时间，你没怎么在学校，所以也感觉不到。”桂正和先生深沉地说：“学生正在串联。”
“可以具体说明一下吗？”马恩皱了皱眉头，他没有怀疑桂正和先生的话，哪怕对方也给不出具体的证据。桂正和先生是教育界的大人物，资深的办学者，在学校运营上有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感觉。哪怕他下一句的回答是“感觉”，马恩也不会优先怀疑这个“感觉”。
“最先发现的是一个留校书写教案的老师。”桂正先生说：“那天他很晚才走，大概是晚上九点左右。你知道，没有学生可以在这个时间点还留在学校里。但是，他离开前做最后一次巡查，却发现学生会活动室还亮着灯。”
“真吓人，这不是鬼故事吧？”马恩故意打岔到。
桂正和先生笑了一下，却是皮笑肉不笑，说：“如果是鬼故事倒还好，他进去后，发现十多个学生在写标语，这些学生不仅仅是学生会的成员，也同样有各个活动部的领头羊，是学生内部最有号召力的一群人。你知道他们在写什么标语吗？全都是声讨政府，支持松左卫门的标语。”
马恩没什么表情，尽管这不是他希望听到的事情，却又不怎么出乎意料。
“那个老师大吃一惊，训斥了这些学生，却没想到，这些平日里那么知书达理的模范学生异常暴躁，高喊标语口号，反过来围殴了这名老师，还将他捆起来，迫使他跪地求饶。”桂正和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这名老师的身心都严重受创，至今还呆在医院里做复建。”
马恩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问到：“那些学生事后是怎样的反应？”
“他们觉得理所当然，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桂正和先生说：“我将他们停学了，但他们仍旧会在私下和其他学生联系，晚上出没于部室中，和他们一起活动的学生正不断增加，现在差不多有一百人了吧。”
“其他学校呢？”马恩又问到。
“一样，学生开始闹事，目前还能压住，但继续下去，迟早要完蛋。”桂正和先生转头看向马恩，说：“你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们就像是被洗脑了一样，无论怎么教育都听不进去，他们认为自己完全正确，不接受其它任何说法。”
“说又说不听，手段稍微激烈一点，他们就会以更激烈的手段报复回来。”桂正和先生摇摇头，“你说该怎么办？”
“不能将这部分学生和其他学生隔离吗？”马恩问。
“你的智商也降低了吗？马恩先生。怎么隔离？手脚和嘴巴都在他们身上。”桂正和先生无可奈何地说：“我只能管理学校内部，学生放学后要做什么，我们只能劝导，难道还能把他们关进笼子里吗？”
“非常时期，以言定罪如何？把闹事的学生拘留起来，或者扔进精神病院，进行高强度的体力劳动，等风波过去了，他们的脑子就会清醒了。”马恩认为这就是最好的做法，“他们也不是有意如此的，只是被蛊惑而已。只有极少人可以在身体极度疲劳的情况下继续搞妖蛾子，我不觉得这些学生可以。”
“马恩先生……”桂正和先生深深看了马恩一眼，他倒不觉得这个年轻人是在开玩笑，“你的想法太危险了，你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那就换一个形式。我已经和警方达成合作协议，我们可以搞一个校方和警方合作的思想法律教育和学业特别辅导夏令营，让这些学生参与进去，短时间内隔离起来，只要理由正当，家长不可能找上门来。而且，我们也不是在伤害他们，而是在保护他们，不是吗？”马恩十分平静地说：“我们可以许诺，只要参与这一个月的夏令营活动，就可以在毕业评语上加一些好话。除此之外，优秀者可以直接得到工作推荐。”
“这些话可不是一个教育工作者应该说的。”桂正和先生的脸色不太好，“你知道文京区里有多少学校，串联起来的学生又有多少吗？这么大的工作量，谁负责？”
“我想，在非常时期，政府会乐意让这些学生以这种方式离开东京地区，有一个算一个。”马恩说：“看起来很多，但只要分散到全国各地，其实也没多少。”
“不要说了！马恩先生，我们不可能接受这种做法。”桂正和先生严厉地斥责道，“你到底把学生当作什么了？”
“当作需要保护的人。”马恩面不改色地与之对视，“让人疲劳总比让人疯狂更好。”
“够了，马恩先生，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桂正和先生的表情垮下来，“让我想想，再让我想想，一定有别的办法——”
“……桂正和先生，我刚从警局出来，见了昨晚发动暴乱的犯人。”马恩站起身，对这个深陷烦恼中的大教育家说，“他们现在就像是一个毫无神志的傀儡，不仅仅是丢了脑子，连精神都没了。如果不想学生落得同样的下场，最好快点行动起来。时间可是不等人的。”
“你估计，我们还有多久时间？”桂正和先生问到。
“最多半个月。”马恩沉重地回答道：“我会尽量争取，在学生被彻底卷入进来前，就把问题的根源解决掉。但是，您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桂正和先生。我是人，不是神，不是尽全力就能做好每一件事的。”
“如果你没能做好，你就要背负责任了，马恩先生。”桂正和先生闭上了眼睛，“我希望下个学期还能见到你。”
“我尽量。”马恩笑了笑，站起身走向门口，顿了顿，又问到，“上岛公介和您联系过了吗？”
“没有，我倒是希望他能联络我。”桂正和先生回答道。
“那我就先告辞了。祝您接下来顺利。”马恩微微行礼，拉开门走出校董办公室，只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桂正和先生的忧烦可不是什么好消息，马恩觉得时间更加紧迫了，可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是要稳住，他十分清楚，在大脑袋和御手洗教授的工作完成前，自己一点胜算都没有。所有的准备都需要时间，如今和松左卫门争分夺秒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那些新旧朋友们。
因此，最焦虑的人，不应该是自己。同样，马恩也不希望这些朋友太过于焦虑而错失了某些细节，最终导致全局崩盘。
——加油吧。
马恩只能在心中默默祝福他们。
离开学校后，马恩又在三丁木公园转了一圈，确认了聚集在公园裂缝周边的人数。仅仅是一个晚上，这些宛如发了失心疯般的人又增加了，但政府方面似乎也做出了应对，许多小摊贩挤在这群人的周边，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员也增加了。
只是，现场愈发显得怪异。这些聚集起来的人们，根本就不主动购买饮水和食物，已经有部分人中暑晕倒，被陆续抬出来。也许是宣传人员下了工夫，孩子、婴幼儿和孕妇被优先处理了，这些人不怎么主动，但也没有太多抗拒。看起来秩序已经被稳定下来，可马恩怎么看，都觉得诡异。他不愿意往坏处想，但却总觉得，这种松弛下来的境况只是暂时的。
而且，无论被拉出了多少人，仍旧有更多的人挤入人群中。警方的阻止没有任何用处，也暂时没有关闭三丁木公园的迹象。或许是考虑到舆论和形象的关系，弥漫着一股拖延妥协的味道。
马恩有些失望，日岛政府明明已经反应过来了，行动上却不够强硬。他觉得，自己的提议十有八九会被搁置。
他不可能为日岛政府收拾乱摊子，只能祈祷这个乱摊子不会变得一塌糊涂。
当马恩回到领事馆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还没来得及冲澡吃晚饭，张领事就拿来了关于上岛公介此人的调查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