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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本地人2

    男员工明显不把房间里的动静当一回事,餐盘端得稳稳当当。马恩退到一边,他便拉开房门,对里边的镇民大声说:“你们这也太失礼了!有客人在外边呢!”

    他的呵斥虽然响亮,却不严厉,更像是对家人喊话,而不是以工作态度责怪众人。房间里边顿时又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方言,马恩看着男员工的脸渐渐涨红起来,也跟着用那难听的方言说了几句——尽管听不懂,但想来是骂人的话。

    马恩想,这家旅馆还真是对镇上人毫无忌惮。不过,这里本就相当于镇营会所,大家出了门,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些镇民常来这边聚会,彼此之间的情分自然超过了所谓的“熟客”。而且,这位男员工说不定就是其中一位镇民的儿子呢。

    房间里有人走到门边,从男员工手中接过餐盘。空出双手的男员工将门完全拉开了,入口宽度足以让四人并行,里边的空间也比马恩等人居住的房间大上几倍,一看就知道是专门用来做多人聚会的,不过以宽敞程度而言,马恩觉得很少会有这么多外地人聚在一起的情况,所以,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个大堂一样的房间就是专门为了镇上人准备的吧。

    马恩环顾一周,估摸着约有数十人,围着好几张长桌并起来的特大长桌,席地而坐。各个牛高马大,怪模怪状,一副豪放又粗俗的作态。大多数人吃喝正欢,没空理会门前的来客,让人有种被忽略的感觉。不过,马恩眼尖注意到,在自己环顾的时候,许多人的视线都对上了,尽管很快就挪开,就像是注意力没放在这边一样,但马恩仍旧敏锐感觉到了其中的些微的刻意感——身为“邮局”的前员工,如果连这点观察能力都没有,又怎能称得上是专业人士呢?

    虽然这种刻意让马恩觉得,这些镇民并没有旅馆员工说的那么热情,但马恩也不在意众人的态度。尽管阻止了读者聚会里的其他人到这里来,但他个人还是比较适应这种环境的。倒是男员工有些尴尬,抱歉地对马恩说:“其实大家还是很好客的,只是平日里不怎么跟外人打交道,礼节方面做得不是很好,请客人多多担待。”

    “没事没事,毕竟我也是来蹭吃的。如果大家太热情了,我也会不好意思。”马恩连忙说。

    “那么,没事的话,在下还有工作,就先告辞了。”男员工毕恭毕敬地行礼,躬身告退。

    马恩走进房里,随手将门关上。先前他一眼就看到了倒碎在地上的花瓶,仅从纹理来看,很是精美,应该不是普通的货色,但在这边却是无人问津,刚才的男员工肯定也看见了,也不闻不问,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马恩当即就没有出声,在热烈的酒会气氛中,安安静静地宛如幽灵一样走到角落里,挨着一名镇民坐下。这个位置本来也有人,但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不过,等那人回来再说吧。

    坐在旁边的镇民正划着酒令,眼睛紧盯着对方,显得很紧张,没时间理会旁人的样子。马恩自己取了酒杯,用冷酒洗了洗,又用纸巾擦了擦,自斟了一杯。这些人身上都带着腥味和汗味,让人觉得邋遢,不过,对马恩来说,也就这么回事。他冷眼看着众人,一一判断这些人的身份,大部分是渔民,地位高的和地位低的并不明显,不过,也有寥寥数人的气质不太合群,虽然他们也说着同样的方言,但神情和动作却相对矜持。

    当然,比起真正矜持的人,例如大教育家桂正和先生,粗俗感仍旧扑面而来。在马恩在意的是,他们的相对矜持并不是邯郸学步,故作如此,而是平时就有这样的习惯——他们的穿着水平似乎能够代表他们的文化水平。

    马恩抽了抽鼻子,嗅到了和腥味汗味不同的味道,不是香气,但却是一种整洁的味道。

    而且,这几个人在众人之中的威望也显得很高,尽管说话次数不多,但每一次都会让高涨的气氛稍稍回落一些,其他镇民虽然不忿,也没有抗拒下去的意思。

    大家吃着喝着,也不在意桌上来了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哪怕这个年轻人的穿着打扮放在这边的人群中,相当惹眼。洁白的衬衫,深色的外套,深红色的领带和深红色的帽子,还拿着不知道是雨伞还是手杖的玩意,吃喝的样子又十分文雅,安静得与酒会的气氛格格不入,一副绅士的做派。

    不过,也有人看了这边几眼,显然对这样的年轻人竟然可以安然自得地在这里呆着,既不主动开口,也没有离去地意思,感到有些诧异。

    不过,他们不是话事人。马恩看得出来,这些镇民看似形骸浪浪,但其实有着森严的等级态度,只要领头人没说话,谁都不会先开口。

    ——所以,这些人拥有一定程度的组织性……是本地的工会组织吗?看样子挺保守的。

    马恩心中默默想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因为听不懂方言,就只能从观察到的情况来猜度了。

    这些镇民,或者说渔民,身材都很壮实有力,肌肉高高隆起,不是健身房里锻炼出来的样子货,而是繁重劳动的结果,当让马恩意外的是,古铜色的肌肤并不粗糙,似乎汗液很多,显得油亮光滑,就好似电影形象中的壮汉抹了橄榄油的样子,但他们可是“原生态”的。尽管大多数人的外形看起来矮胖,但其实身高通通超过亚洲人的平均水准,只是太过壮实了,没有一丝肌肉,也显得横向发展。相较之下,马恩的个头也不差,但却身材修长,放在这群人中略显得文弱。

    马恩不确定这些人的力量有多大,但肯定也超过普通人的水准,但是看他们使用筷子的水准,却相当高超灵巧,喝冷酒时也是用小杯,用两根手指捏着,稳稳当当。他们有手指动作的时候,很舒展,也很柔软。马恩相信,他们做细活也不差,甚至比大多数普通人更擅长。

    ——有力量,有灵巧的手艺活,所以,在镇上基本上是自给自足吗?

    也正如之前的男员工说的那样,这些人的年纪大多超过了三十岁,更多是在四十岁往上,年龄的增长也让他们的相貌看起来不怎么样。要说丑陋也可以,不过,更多是一股凶悍之气,放在外边当保安肯定能够吓到许多人。

    看起来年纪越大的人,就越是丑陋,这种丑陋并不是老态,若硬要形容的话,就是骨头和五官长歪了一般。他们的脸上没什么皱纹,但却仍旧可以清晰觉察到年龄的差距。

    宽大的嘴唇,凸瞪的眼球,瞳孔无光,就像是死鱼眼一样。塌鼻,招风耳。大多数是光头,头颅的整体形状就像是从两侧压扁了一样,前后显得长,脸颊却显瘦,即便如此,个头仍旧很大,匹配那副壮硕的身躯毫无不妥之处。

    不过,这里的人也不完全都是这副模样,也有几个长相更贴近普通人,并且都是头发浓密的,身上也没那么油腻。虽然同样让人觉得丑陋,但更多是因为他们不修边幅。这部分人的毛发虽然浓密,却又不加打理的样子,乱糟糟的,看上去比起渔夫更像是流浪汉。而且,从身材来说,虽然也很强壮,但比起宽唇死鱼眼的光头男,却又没那么大的压迫感。

    酒会上的争吵,大多数是毛发浓密的人和没有毛发的人之间的争执。马恩不知道他们在争什么,但和预想中的床头吵架床尾和不太一样,他们的神态都很认真,很愤怒,眼神就像是看仇人一样,只是努力克制着。马恩开始觉得,他们之间的积怨远比在外边听到的要多许多。

    要不是有老成持重的上位者时不时用威严镇压这些心怀怨愤的家伙们,这个如同火药桶一般的聚会早就被引爆了。即便如此,也仍旧有几个人鼻青脸肿,尽管他们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马恩觉得他们真的是不以为意,不拿这疼痛当一回事——但却会在那几个矜持的身居高位者的目光中低下头来。

    这一幕幕不怎么友善的场面,让马恩不由得联想起黑帮聚会的画面,他觉得自己大可以不用将这些人想得太好。这些明显拥有组织性,并严格区分地位的人们,就算不作奸犯科,也绝对不会友善到哪里去。倘若平日里有人觉得他们友善,那无非是他们身上并没有这些人需要的东西罢了——马恩承认,这种想法其实挺主观的,不过,他的经验和直觉都在如此述说,他也就默默记在心底。

    大约二十分钟后,这些说难听方言的本地人似乎在上位者的裁定下,达成了什么协议,尽管还有几个人脸上露出不忿之色,但仍旧没有继续吵闹下去。他们之中有几个人回到酒席上,有几个人去了房间里头,又有几个人直接出了房间。

    马恩想了想,还是没有用内在之眼去窥视这些人的动向。这个时候,那些相比起大多数镇民更显矜持一些的上位者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这种目光不具备太过强烈的压迫感和侵略性,甚至可以用“温醇质朴”来形容,之前这些人的粗俗、鲁莽、好斗的性格给人带来的压力,很快就在这目光带来的感觉中如雪消融了。

    民风质朴,友善好客,这就是被他们打量时,马恩第一次时间产生的错觉——他的理性十分肯定,这就是一种错觉。

    如果一开始接待来客的就是这些矜持的上位者,肯定能够抓住来客们的内心善意,不过,之前的争吵让这个机会化为泡影。当然,过去了这么久,参与这次聚会的外人宾客就也马恩一个而已。

    对方几人仔细地打量了一阵,才有一个老年人——他的脸丑陋得就像是把人的脑袋硬生生用面部手术改了鱼头的模样,让人觉得其他稍微年轻一点,不那么丑陋的家伙们,到了他这个年纪,也会变得如此,这是一种很强烈的相貌上的趋同感——用手指点了点马恩,又向其他人招了招手。

    马恩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其他人会过意来,立刻就有一位双目凸瞪,厚唇小耳,面颊凹陷的中年人来到马恩身边,举起手里的杯子说:“不好意思,之前忙着镇上的议事,对客人您有些怠慢了。之前听旅馆这边的人说,其他的客人都没打算来参加我们的聚会,所以我们也一直没有注意到。”

    他说的不是方言,而是字正腔圆的播音员口音。

    马恩连忙拿起自己的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语带友善地说:“没关系,我也是才刚到一会。我的同伴都是些有怪癖的人,虽然一起出来,却又不太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所以,我只能一个人出来转转了。”

    说罢,他和对方一起将杯中水酒喝尽,才又问道:“刚才看你们的议事,你们全都是某个工会的成员吗?”

    “工会?哦,工会是有的,渔业工会之类。不过,这次聚餐不是工会名义发起的,参与者也不全都有工会身份。”这位中年人一脸憨状地摸了摸光亮的脑勺,解释道:“您应该听说过了吧,再过几天就是镇上的节庆日,我们是来商量庆典的准备工作,协调大家的时间,顺便解决一些旧怨。我们这个镇子很小的,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少不了会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产生冲突。”

    “民事仲裁吗?你们这里习惯让德高望重的人做仲裁,而不是交给警方?”马恩这么问到,一脸的好奇。

    “哈哈——这个镇子太小了,政府机关的员工也多是镇上人,警局里就几个毛头小子,还是在大家眼皮子底下穿开裆裤长大的,他们来做仲裁,谁都不服呀。”中年人爽朗地笑了几声,如此说到。按照常理来说,马恩也能理解这种情况,即便在祖国的乡下,年轻人想要做好行政工作,也往往需要村老的支持。

    “所以说,镇上的政府机构基本不管民事吗?”马恩很直白地确认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