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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一章 大海的子民

    一如秃头中年人中耕大友所言,这些镇民似乎很喜欢暴风雨,巨大的雷声和炸亮的闪电都会让他们愈加兴奋,马恩还听到好些人朝窗外指指点点,尽管听不懂他们的方言,却能够切身体会到他们那种“诗兴大发”的情绪。在完成了磋商和仲裁后,宴会上的火药味顿时少了许多,这些镇民终于可以全身心投入到宴会中了。

    他们吃吃喝喝,大声喧嚷,这股热闹的劲头就连暴风雨带来的寒冷海风也无法冷却。马恩等人的房间刻意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而这些人则恨不得将朝向风浪的那面墙凿开似的,能够通风的地方全都打开了,风搅和着雨水泼进来,连雨檐都挡不住,靠窗的地方已经变得湿漉漉的,人也一样。

    不少镇民为占到这些潮湿的位置生了口角,还有人用更壮实的身体硬生生将他人挤到一边,仿佛拥抱这夜幕中的暴风雨般大大张开双臂,发出低沉又浑糊的笑声。切割铅色云层的电光向旅馆这边疾走,扭曲的电光连接远方的天和海,这骇人的景象映在他们那凸瞪起来的眼珠子里,炯炯发亮。

    马恩用眼角斜瞥这般如群魔乱舞的光景,他察觉到,这些都喜欢暴风雨的镇民们其实在具体的喜好上还是有区分的,大约是这般:秃头壮实,凸眼厚唇的镇民更喜欢冰冷的雨丝;而蓬头污面,如流浪汉一样的镇民则更中意冰冷的海风;当然,也有一些镇民两者都喜欢,但绝对没有两者都厌恶的。

    见到马恩十分在意窗边的样子,中耕大友便说:“别在意,大家都习惯了,毕竟都是靠大海吃饭,大家在遇到这种天气的时候都会格外精神。马恩先生是有文化的人,应该听说过,过去的海员都十分崇拜大海的神明,并将恶劣的天气当成是信仰的一种体现,说是畏怯的人终将被大海吞噬……其实,我们这里也是这样的。”

    “我听说,是因为恐惧才产生了信仰。出海的人畏惧恶劣的天气,被大自然的狂暴所震撼,又无法凭人力解决,所以只能从精神上给自己一个交代。”马恩故意这么说到。

    不过,中耕大友倒是没怎么反驳,只是淡淡微笑着,这么说到:

    “对超越常识,无法抵抗的伟力感到恐惧,进而俯首称臣,不是很正常吗?面对无法理解,又无法抵抗的东西,精神胜利法又有什么意义呢?是否会从物质上被摧毁,决定权并不在于自己啊。”

    “大海和风暴在现代已经不是无法理解,超越常识的东西了,反而是一种常识,与其怀抱陈旧的信仰,不如用现代知识来武装自己。中耕先生,一艘能够扛过暴风雨的船只,镇上应该还是能买得起的吧?”马恩一点都不客气地反问。

    “关键不在于大海,而在于大海深处隐藏的秘密。”中耕大友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述说着:“我承认现代科学对人类的帮助和提升是巨大的,也不反对人们对大海的研究已经有所成就的现况。只是,现今的人们仍旧没能彻底知晓海洋的一切秘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人们当然可以相信,在遥远的未来,科学可以让人知晓一切,但对镇上的大家而言,体验这大海的恐怖,可不是未来的事情,而就是今天、明天、后天,是当下的每一天。镇上确实可以买更好的船,但大家恐惧的不是表面上的风暴,而是大海那难以预测的危险啊。”

    “难以预测的危险……具体来说是什么?”马恩追问到。

    “谁能说得具体呢?”中耕大友看着马恩较真的表情,不由得笑起来,就如同看待一个倔犟的孩子,“你也听说过大海上莫名其妙的死亡故事吧?人们往往将之渲染,当成是虚构的故事,但对我们这些靠海吃饭的人来说,这些死亡可不是故事——当然,它仍旧莫名其妙。

    你想要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这么多年,可不仅仅你想要知道,从过去到现在,有不少人行动起来了。这些人有的活着回来了,他们会说故事全是虚构的,但在我看来,活着回来的人只是没有碰到那些可怕的秘密罢了。真正碰到的,都不会说话了。”

    中耕大友做了一个下沉的手势,就好似那些人都“沉入了海底”。沉闷的雷声压过他的声音,马恩只看到他的嘴皮子在动,却听不清他还说了些什么。闪电在一瞬间让房间发白透亮,让他那凸起的眼珠子好似玻璃一样散发出诡异的光泽,这目光仿佛拥有某种奇异的穿透力,能够深入人的心底。

    电闪雷鸣过去后,依稀听到中耕大友怀抱着某种情绪的声音:

    “……无论事后如何追根究底,也都只是根据现有的知识去猜度罢了,除非你真的遇见了,否则,你又如何知道它是怎样的一种样子呢?没有遇见的人,永远无法知晓它的真实,所谓的认知,也不过是一个看似严密,实则错漏巨大的筛子。不是从来都没有人遇见过,也不是从来都没有人尝试过,只是……秘密直到今天仍旧是秘密,这就足够说明事实了。不过,也许你说的对,不应该畏惧它。”

    中耕大友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宛如自言自语般说着:“……而应该成为它的一部分。”

    中耕大友的精神明显很不对劲,马恩有些担心,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一根香烟塞到他的嘴巴里。

    “不说这些恼人的话题了。来,抽根烟,我跟你说,这烟可是特供品,外边没得卖!”马恩一般大声说着,一边掏出打火机,殷勤地点燃了。

    然后,马恩也给自己来了一根,在酒水里沾了沾过滤嘴。

    “这场暴风雨一般多久才会结束?”马恩有些苦恼的样子,给香烟点火,“我还有工作,假期就只有两天一夜,赶不回去就惨了。”

    “啊,这可说不准。”中耕大友一脸苦笑地说:“不过,既然是天公不作美,想必学校那边也会谅解的吧。你看,每逢台风地震,学校也要放假的。”

    马恩闻言,心中一沉。结缘神事件才过去几个月,他可不想屡屡请假旷工,桂正和先生或许知晓其中的隐秘,不会太在意,但他自己却过意不去——哪有一天到晚出事的老师?调查员不过是副职罢了,平时可是没工资的。他现在的生活费全靠当老师赚取,桂正和先生通情达理,但自己可不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否则就是自己不够通情达理了。

    “来,喝酒喝酒,别想这些糟心事了。”中耕大友回过神来,歉意地看了马恩一眼,殷勤地将马恩的杯子倒满酒,塞到他手中,说:“天气确实不好,但你们也不用担心。你们尽管在这里住下,我等会去知会一下前台,就说你和你的朋友们的消费都由我们包了。”

    “这……这样好吗?”马恩有些迟疑地说。

    “没什么不好的,在这个镇上,长者是最有面子的人。马恩先生既然敬了酒,那就是朋友,当然要宾至如归,确保大家快快乐乐地参加庆典,安安全全地回家。”中耕大友不以为意地说。

    顿了顿,他又仿佛暗示着什么般说:“那么恶劣的天气,你们就别往外跑了,虽然有点闷,但还是留在房间里比较安全,等庆典开始了,好好享受一下,也不枉此行……许多外乡人总是看不起乡下,胡搞瞎搞,,不尊重主人。在这里生活的都是粗人,那样没眼力劲可是要出事的。”

    “……说的也是。”马恩笑了笑,没有反驳,“你们这次聚会,不商谈一下庆典的事情吗?”

    “时间还有的是,本地的矛盾不先解决,大家都没心思去准备什么庆典。”中耕大友说:“现在有了章程,倒是一件好事。对了,如果马恩先生看到了行踪可疑,举止奇怪的人,能顺便通知我们一声,那就再好不过了。”

    “啊,您是说那些返乡的游子?”马恩暗示着说到。

    “对对,返乡的游子——”中耕大友一拍大腿,敬佩地说:“不愧是当老师的,文化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没问题。”马恩爽快地回答了,没有推辞,“但我应该怎么通知呢?要冒着大雨跑出去?”

    “不需要,就跟前台说一声好了,旅馆方面会有人通知我们的。”中耕大友说。

    ——果然如此。

    “但是,镇上也有人支持那些返乡的游子,旅馆里不会有人告密吗?”马恩这么说。

    “告什么密?”中耕大友的表情一瘪,没什么好气地说:“又不是什么地下工作,这次聚会就是为了定下一个章程,统合大家的意见,避免误解。我们肯定是没什么恶意的,就想要重新就当年的事情对质一下,不过……”他有点儿犹豫,“如果是对方不怀好意,那就不好说了。总之,既然聚会已经做了决定,大家都会遵守,旅馆也一样。”

    “不会出事吧?”马恩再次确认了一下。

    “就算会出事,挑事的也不会是我们。”中耕大友斩钉截铁地说:“当年的事情,到底是谁的错,大家心底都明白,唯一有争议的只是当年的处置方式而已。或许有些人同情那些被驱逐出镇的人,但也只是觉得处罚过火了一些,而不是觉得那些人没有错,是无辜的。马恩先生,也许你对我们有什么误解。确实,我们都是一些粗人,相貌也挺让人害怕,但我们不是没有信仰没有秩序的疯子。这是我们的镇子,我们希望所有人在这里能够遵循这里的秩序,和平相处。交谈才是我们的第一选择,而不是暴力和敌视。”

    “这样子……好,这样子挺好。”马恩顺着他的口风说:“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打杀杀。有什么冲突,大家先坐下来探讨一下嘛,对不对?有什么是说不清的呢?真说不清了再想别的办法。”

    “……马恩先生,您真是个好人呐。”中耕大友欣慰地说:“如果大家都像您这样通情达理,过去镇上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情了。”

    “这么说来,中耕先生也是倾向于过去的责罚太重?”马恩试探着问道。

    “是的,长者的想法都有点顽固,手段也不懂得变通。你知道的,老人家都是这样,跟不上时代了嘛,总是拿着过去的经验说事。”中耕大友像是有点酒上头般说着,但即刻就醒悟过来,干笑着压低声音说:“不过,也不全都是这样,俗话也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一辈的大多数经验还是很有用的,只是现代的思想日新月异,就显得他们有些守旧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谁的错,也不应该硬是将错误怪罪给谁。”

    “哦哦——”马恩点点头,“说得真好,中耕先生,你我真是一见如故啊。”

    “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这次的交流能够有个好结果,过去的缺憾大概是弥补不了,但至少别再让新的遗憾和仇恨产生了。”中耕大友拍着胸膛说:“我敢说,我比谁都爱这个镇子,爱着这个镇子的大家。”

    “没错,中耕先生的热情和谦和,我已经充分体会到了。”马恩迎合着说:“那么,这杯酒就预祝您的事情顺顺利利,大家平平安安。”

    “干杯!”中耕大友开怀地举起杯子,和马恩的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让人心跳加速的轰雷声。闪电的光芒照耀在两人的脸上,让两人的笑容都有些怪异。之后,雷声落去,两人的脸又退缩回阴影中了。

    马恩和中耕大友结了一份友情,但其实除了中耕大友之外,再没有镇民凑近来和两人交流。尽管如此,两人都是一副尽兴的模样,又过了半个小时,马恩才起身告辞。

    “我该回朋友那边了。”马恩说,“我会把好消息告诉他们,就说省了一笔花销,大家都会很高兴吧。”

    “也好,我等会也有一些事情。”中耕大友没有挽留。他说有事,看起来是真的。

    “需要向长者说一声吗?”马恩问。

    “没关系,长者的性格比较孤僻,他们都不太喜欢理会人。敬酒还行,告辞就算了。”中耕大友随意地挥挥手,这么说到。

    如此,马恩就跟中耕大友一人告辞,安静地出了房间。房间里的热闹还能听闻,但隔了一扇门,却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了。

    马恩压了压帽檐,面色渐渐变得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