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马恩的日常 > 第二百五十七章 热度流失

第二百五十七章 热度流失

    “大灾难”站在暴雨中瑟瑟发抖,暴风雨正急剧带走他的体温,但他止不住身体的颤抖并非是因为寒冷的缘故,他的内心要比身体更加阴寒难受,脑子里也一片混乱。他自出生以来从未如此恐惧,以前总看小说电影里描述人们的恐惧,但那些引发角色恐惧的事物却往往不是那么真切,那些角色的心情隔着荧屏纸张等媒介,从未给他感同身受,甚至觉得有些愚蠢。

    ——这有什么好怕的呢?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呢?明明说出来更好吧?怎么就发抖了呢?好夸张啊。

    其中让角色慌神无措的情节,正是面对一具尸体的时候,而且,往往越是熟悉的人的尸体,就越会让那些看起来很坚强的角色一反常态,仿佛一个个都感情丰富得变成了傻子,亦或者小心思太多而越做越错。

    每当看到这样的情节,“大灾难”就想:换作是自己肯定不一样。虽然肯定会有点激动吧,例如至亲至爱死去的时候,但是,绝对能够在几次呼吸后就冷静下来,安排好后事,理所当然地去报仇亦或者做别的一些“正确”的事情。

    总而言之,盯着一具尸体——无论是不是认识的人——瑟瑟发抖,内心恐惧,难以控制思维和情绪,绝对不是正确的,也不是自己该有的表现。

    然而,现在一个人伫立在这狂乱的暴风雨中,身心冰冷,思绪和情绪都处于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境地,“大灾难”意识到的时候,他不由得怀疑,现在的自己真的是自己吗?想象中的自己和真实的自己,真的差了那么远吗?

    ——可恶!逊毙了!

    “大灾难”颓然跪在地上,双拳砸在水花和泥泞里,可身体上的疼痛完全无法掩过心中的痛苦。在他的面前,女人的尸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过一般,七零八落,破破烂烂,肢体被甩得到处都是,被雨水冲刷的伤口处惨淡发白,血液似乎快要流干了,地上只有一片淡淡的红色,即便是这血红色也快要消失了。

    雷声于天空奔走,霎时间一片亮白,“大灾难”无法呼吸,女人的尸体被咬碎,被肢解,被抛在空中的景象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脑海中重演,让他不得不紧紧按住胸口,仿佛这么挤压心脏才能让那该死的心跳安静下来。

    他在为这位初结识的女性之死而痛苦,也为自己的脆弱感到痛苦,最让他难以忘怀的是,他目睹了一切,明明有机会做点什么……

    ——无论做什么都好,哪怕喊一声也好,可是,什么都没能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当时懵了一下,他觉得头脑发昏的时间很短暂,却在醒来时,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结果,他什么都没能做,只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他十分悔恨自己的无所作为。他一想起自己不久前对众人表现出来的勇敢,就越发感到愧疚和恶心。这份心情是如此的沉重而无处发泄,让他忍不住哭嚎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大灾难跪在地上,蜷曲着身体,哪怕他的理智在告诉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事已至此,不该在此逗留,更别说这么不成样的哭泣了。

    “广田小姐!”

    死者是广田雅美,马恩先生的恋人,尽管礼貌问候过,却在房间里几乎没什么交谈的陌生人。

    “大灾难”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和马恩先生理念不合,分道扬镳,紧赶慢赶,却不得不目睹这样一个悲惨的现场。

    那是在几分钟前,不,或许是十几分钟前——这些历历在目的景象让人感到漫长,但或许实际上,并不是多么迅速的状况。“大灾难”只是觉得突然,他不知道自己在懵懂中,究竟发了多久的呆。

    在“大灾难”的脑海中,那一幕又开始了,在他的思维里,好像有一个不存在的时钟,指针正往回拨。

    倒转,倒转,倒转——

    然后定格。

    仿佛预兆着未来的钟声响起来了,“大灾难”看了一眼旅馆一楼的座钟。座钟放在角落里,环境幽暗迷离,即便电闪雷鸣的时候,也难以看清上边的时刻,只能从听到的钟声判断具体的时间,不过,他的心思也没有放在这上面。

    冷酷的年轻人和马恩先生争论了一番,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他的观点,无论怎么想,出了事情后不先去联络自己人,而且还是可能已然身处险境的恋人,肯定是不正常的吧。越是紧张的时刻,就越是要先确定每个人的安全,这才是理智的行为吧。马恩先生的选择虽然看起来也很理智,但却抓不住重点,事情发生的原因当然是需要调查的,但绝对不是最优先的。

    更何况,这个镇子那么诡异,一旦确定了有秘密,就不可能是问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例如,如何保证那些存在嫌疑的镇民们会说实话呢?年轻人持有外祖父留下来的资料,很清楚这个镇上平凡庸俗的里边,究竟是如何诡谲又险恶。只有一直住在这里的人才能习以为常,从外人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镇子隐藏起来的风俗,有点社会责任感的人都难以容忍。

    “大灾难”相信外祖父说过的一句话: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但是,他同样相信外祖父的调查结果,在外祖父留下的众多资料里,他已经可以预见到这趟聚会旅行的危险,即便如此,他仍旧下定决心过来,就不是会被这点危险吓着的。可其他人呢?他不觉得其他人都做好了准备,他们对这个镇子,对这里发生的事情的印象,还仅仅停留在常识内。

    所以,一切都要靠自己了——“大灾难”怀有这样的想法,他没想过要做英雄,去救下谁。他来到这里,所谓的“参加读者聚会”也不过是借口而已,他是来调查事情的,他想要离死去的外祖父更近一些,去看看外祖父曾经见识过的事情。

    尽管两人之间早已经天人两别,但隔着那一本本资料,“大灾难”仿佛总能感受到外祖父于过去注视过来的目光——在书房,在路上,在房间里,在那每一次回想,阅读和思考的时候……

    倘若外祖父得知自己如今在做的事情,会有怎样的表情呢?“大灾难”这么想过,但总觉得,肯定不是欣慰的,因为,外祖父就后悔于找到真相,说不定还后悔过为什么要记录下来,在那些资料里,总有这样那样的烦躁感,仿佛当时书写时的外祖父随时都会掷笔于地,再也不干了。

    这样的外祖父肯定不希望后代踏上自己的老路吧。

    然而,比起这样的想象,“大灾难”更想要触摸外祖父提到的那些惊心动魄的冒险,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家族传承的“冒险家”。他觉得这很酷,也很有意义,绝对是能够和朋友炫耀,以后结婚生子了,也完全可以跟妻子和孩子讲述的人生。外祖父为自己的冒险留下了遗憾,他则想要弥补这份遗憾,让未来的自己不会抱着同样的心情,写下那样让人痛心的人生记录。

    所以,即便邀请信的到来让他感到惊讶,却又仿佛是一个信号,叫他快去创造属于自己的奇迹。他很确定,自己当时的心情就像是小说里描述的那么激越,兴奋得踱步不止,完全没有犹豫,就将平日里假设自己会出行时准备好的行李带上了。

    那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当然,喜欢马恩先生的小说,欣喜于其本人的到来,对读者聚会抱有一定程度的期待,这也不是谎言。

    只是如今,真正的马恩先生就站在面前,还说了那样不靠谱的话,没有半点情谊,也看不到恋人相处时,身为男人的责任感,那份见到作者本人的激动心情也就消沉下去了。

    相比之下,另一个知名人物,大明星寺花小姐给他的感觉就好很多。

    这般腹诽嘟囔着,“大灾难”十分谨慎地沿着走廊的墙沿向前走,他一点一点回顾外祖父留下的心得体会,其中“谨慎”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尽管没有人具体提到过广田小姐的去向,但他仍旧从一些蛛丝马迹,找到了可能的方向,观察仔细,抽丝剥茧的能力,这是他自持的才干。哪怕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他也觉得自己认真起来,哪怕没有影视小说里的侦探那么夸张,但也绝对是一个能手。

    “大灾难”在找寻的路途中,已经完全投入到目前的状况。他调动起全身心的感触,这些感触似乎比平日里做一些实验性的小游戏时更加敏锐。他似乎可以嗅到、听到、闻到、触摸到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哪怕是肉眼看不见,也能产生一种清晰的直觉。

    他的脑子不断转动,身体很快就变得闷热,额头似乎也渗出了汗渍。

    然后,他听到某种动静。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朝那个方向跑去——这个方向并不是实际确认过的,而宛如是一种本能的指引。

    他一点都不害怕自己会判断错误,他觉得自己这一刻的信心,是如此的充实。他觉得自己跑得很快,但是,那个动静越来越大了,电闪雷鸣和狂风暴雨都无法遮掩自己的肌肤上出现的一粒粒鸡皮疙瘩,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

    还要快一点,加速,加速——

    走廊转了一个弯,呼吸之后又转了一个弯,为了在这个奔跑的速度下过弯,“大灾难”甚至不得不踩在墙壁上,强行扭转方向。他想也不想就这么做了,身体跃起,在半空弯曲,倾斜,又同时以手脚为支撑,就好似野兽一样恢复了平衡。

    做到后,比平时更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反应能力和运动能力要比自己设计测试时更好。至少,测试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这类突发的状况。

    “大灾难”只觉得重力似乎正在削弱,不,应该说,就连重力也在推动自己,而不是生拉硬扯地把自己固定在地上。

    一阵剧烈的碰撞声,好似什么东西被砸坏了,紧接着是更猛烈的风从前方吹来,伴随着一声女人的尖叫。

    很混乱的声音,但也是很明显的动静,“大灾难”盯着越来越近的后门,对自己能够选对方向没有半点疑惑。

    木质的后门很沉重,粗粗一瞥两旁的房间,都是杂货房和存储室,平日里来的人也不多,但却打扫得很干净。在这个时间段,更是只有“大灾难”自己,静谧得连自己得脚步声都听得见。外边传来的声响一下紧接着一下,“大灾难”仅凭这些声音,大致可以想象出一些情况,无论如何,广田小姐就在外边,而且还遇到了危险。

    风从看似很牢固密闭的后门处吹来,似乎是从看不见的缝隙里钻进来的,很急促,凉意也是一丝丝的。不过,就在“大灾难”接近大门的时候,风声猛然增大,吹得这条廊道呼呼作响。这股让人感觉异常而猛烈的风让“大灾难”的速度慢下来,他顶着风,一步步迈过去,坚定地把门来开了。

    呼啸的风雨声夹杂着轰鸣的雷声,就这么劈头盖脸地打在冷酷年轻人的脸上。他的脸一直紧绷着,此时也没有半点放松,在天空乍亮的一刻,他看到了女人披头散发的身影正跌坐于不远处的地上,全身被淋了个通透,泥水不断在她的脚下流淌,完全没有了之前见过的都市丽人的气质,完全就是个被吓坏了的柔弱女性。

    ——绝对是广田小姐。

    “大灾难”只是瞥了一眼,就已经很确定了。

    他没有多想,赶快去往那边将她拉起来才是正理。他正打算这么做,却看到在这个满是泥泞和落叶的庭院里,正有一股小型的龙卷风借助空气的扭曲呈现出来。强烈的风借助媒介,似乎可以看到一条条流动的轨迹。

    然而,真正让“大灾难”止步的不是这个小型却狂暴的龙卷风,而是更远处的某个肉眼看不到的地方——那里有什么东西正跃跃欲试。

    这一刻,“大灾难”刚刚迈出的脚僵硬了,他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因为眼睛根本就没看到,可他全身都竖起汗毛,巨大的压迫感让他在这一瞬间失神了。虽然感觉上是“一瞬间”,但他却觉得自己实际听到了某种声音,而那看不见的威胁感,是真正的危险。

    与之比起来,那团可见的龙卷风似乎也不那么危险了。

    现场有许多地方被洞穿,被撕烂,被撞碎,无论是看起来十分坚硬的岩石雕像,还是看起来不深却十分浑浊的水池,不是在地上翻滚,就是被搅出了一团漩涡。看清了之后,就越发可以感受到深入其中的危险,似乎人体走进去后,就会陷入一个绞肉机里。

    “大灾难”不想承认,但他似乎害怕了。尤其在那怪异的风似乎在拉扯什么办,空气中浮现一只看不出来像是什么东西的轮廓时,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他无法去形容那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其本身便是一种“扭曲”。

    他只能这么想象:它们又瘦又饥,似乎吞噬了太多的邪恶,从而让其自身也变质了。不,或许它们本就是邪恶的,这扭曲的是它们真正的姿态。自己对上这样的东西,绝对没有半点胜算。

    巨大的绝望感和恐惧感从他的内心深处浮现,一种天然居于弱势,难以弥补,至少现在没有办法的无力感也充斥在他的心头。

    那个轮廓越是清晰,那些怪异的“风”越是剧烈,这种无法涉入进去的感觉就越是强烈。他的脚不听使唤,不住颤抖,硬撑着才没有摔在地上,但在另一边,广田小姐的身影更是狼狈不堪,她似乎已经被攻击过了,只是幸存下来,虽然看似两种怪异的事物在较力,暂时将她撇在一旁,但年轻人总觉得这并不靠谱,这位女性随时都会有被波及受伤,乃至于死亡的危险。

    “大灾难”想要做点什么,上去,亦或者喊一声也好,哪怕是喊声,也或许可以适时将那些危险的东西的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然后自己若不是不敌,就应该立刻将它们引开,总之,离那位贫弱的女性越远越好。

    他是这么想的,却又在下一刻,思维一片混乱,身体也没有遵循这种想法,只是木愣地站在原地,仿佛一个无关紧要的透明人。

    他瞪大了眼睛,只看到那股怪异的“风”,亦或者说,是借助风雨泥水和其它杂物显形的气流,硬生生被那个朦胧的轮廓撕开了。四散的风很狂暴,和暴风雨中的狂风有明显区别——这些古怪的“风”就好似逆着风势,钻出墙壁,钻进缝隙,甚至于迎着他的面扑来,却不管不顾地钻进了后门里。

    “大灾难”需要弯下腰,才能站住脚,他下意识抬起手臂挡在脸前,却毫无用处。

    一部分“风”被那朦胧轮廓吸走了,让他不禁联想到“吸食”这种行为。可是,这种想象力并没有让他明确当前的事态,反而更加害怕了。眼前的情况绝对不同寻常,即便是吃下了镇民的毒物,亦或者是之前乔克乔西先生和马恩先生描述虾头人的惊险一幕时,也无法相比。

    这种真真切切的,就发生在面前,毋庸置疑的感觉,简直让人发狂,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条精心筑起的防线也快要决堤了。

    “大灾难”意识到,面对这种超乎常识,人力所不及的情况时,自己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勇敢。

    然后,让他感到后悔的事情,就在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发生了。

    “吸食”了风的朦胧怪物扑向同样狼狈跌倒地上,似乎无法动弹的广田小姐——“大灾难”在此时恍惚了一下,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广田小姐就像是被某种野兽咬住了一般,伴随着撕咬,身体发出可怕的脆裂声,然后在野兽甩动头部和身体的时候,四分五裂,鲜血泼洒,她似乎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了。

    风雨卷着血水,有一些洒在“大灾难”的身上,可他无法动弹,只是不断发抖,连哀嚎声也无法发出来,自己不知何时,紧紧捂住了嘴巴——回过神来的他,只看到自己这不堪懦弱的一幕,以及广田小姐那满地都是的悲惨尸体。

    “大灾难”不知道那朦胧的怪物是何时离开的,自己又是何时走进了现场中,他再清醒一些的时候,只觉得这一切事情的发生过程好似变得不重要了。

    他还活着,而最重要的是结果:广田小姐死了,他则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懦夫,过去自己的设想,完全就是个笑话。

    明明来救人的自己,没有半点伤势,要被救助的人,就这么死了。现在站在这里的自己,就是一个小丑!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嗬嗬——”大灾难回忆着这一幕,不由得抱住脑袋,跪在地上,再次无声哀嚎起来。

    到了最后,他仍旧不得不站起来,木然地收拾起地上的零碎。广田小姐被肢解咬碎的身体,根本就无法拼凑回来,甚至都不清楚什么位置是什么位置,说不定什么部位早就被那朦胧的怪物吞下肚子里了。他这么做,也无法让他的心情更好一些,只是,他仍旧尽力去找了可以找到的碎肉。

    他将这些骨肉堆在一起,在狂风暴雨中,在庭院里挖出了一个凹坑。他跌倒了不止一次,手指没有一根是完好的,就这么狼狈地将广田小姐的骨肉埋在庭院里,埋在那被风雨打得奄奄一息的观赏植物和食用植物下方。他知道自己必须得通知其他人这个噩耗,可是,他该如何说清自己适才遭遇的事情呢?其他人会不会相信呢?

    无论如何,“大灾难”身心疲惫地进入后门,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被人怀疑,被人误解,被人埋怨乃至于怨恨……这些他都心甘情愿领受。因为,这就是他的遗憾,他的错误。

    他那超越外祖父的梦想,在这一刻就已经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