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压扁了将近一半的面包车拖着残破的身躯在街道上奔驰，破碎的玻璃、铁皮和螺丝在震动中坠落，豆大的雨滴吹打进车厢里，冰冷的风好似刀子一样让人面皮生疼。车内三人不得不缩在湿漉而冰凉的座椅里。
鹫峰紫苑一脸担忧的脸色看向车后方，但那里已经不见马恩和“猎犬”的踪影了。她用手搓了搓手臂，在激烈的战斗中没什么感觉，但一平静下来，那股阴冷刺骨的滋味就愈发让她觉得凄凉。
广田小姐也抱着双臂，从身下椅面上挑出一颗颗碎玻璃，幸好这些玻璃都是特制的，即便碎裂了也不会出现尖锐的缺口，她只是被咯得有点疼。她的情绪也已经在这冰冷的暴雨天中冷却下来了，脸色浮现一丝疲倦。
鹫峰紫苑盯着广田小姐的脸看了一阵，尽管在危险中，这位看似有点儿呆呆的都市丽人表现得非比寻常的勇敢，完全超乎她的预料，但事后的柔弱又变回了她熟悉的样子。鹫峰紫苑无法想象，马恩的脱队会给这位女性带来多大的打击。明眼人都知道，独自一人面对那种匪夷所思的怪物，究竟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鹫峰紫苑也完全想不通，为何那个年轻同事就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简直是太逞能了。当然，马恩在这次危机中表现出来的正面态度和临危不乱的能力，也是难以在寻常人之中见到的——哪怕是知识渊博的老师，他的行为也未免太出格了，让鹫峰紫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才好。
“放心吧，马恩老师不会有事的。”鹫峰紫苑这么安慰广田小姐，但是空口说这句话，就她自己也觉得苍白，于是顿了顿后，又说：“马恩老师不是冲动的人，而且他挺能打的，不是吗？他可是懂真功夫的高手……广田小姐，他真的懂功夫吗？电影里拍的那种？”
“不，不知道。”广田小姐笑了笑，只是这个笑容在鹫峰紫苑看起来有些虚弱，有点勉强。
“你很冷吗？”鹫峰紫苑主动岔开话题问道。
“有，有点儿。”广田小姐皱了皱眉头，说：“我不喜欢这样的天气。”
“啊，我也不喜欢。”鹫峰紫苑强打起精神说：“不过，我们还是挺幸运的吧，碰到那样的怪物都死不了。”
“……说的也是呢。”广田小姐点点头，“等回去了，我们一起去拜拜神吧，我知道有一个神明是掌管幸运的，很灵验哟。”
“好啊。”鹫峰紫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她并不怎么在意这事儿，对神明之事也怀着暧昧的态度，要说信不信，也就是当个普普通通的礼节罢了，尽管她自家就经营有神社，自己也当过巫女，这些年来一直在做民俗研究的工作。
她见识过许多看起来很奇特的事情，但是明明白白地遭遇到真正意义上的怪物，也还是第一次。这次体验非比寻常，她一边安慰着广田小姐，内心里也仍旧未能将思绪和情绪彻底整理过来。
恐惧、混乱、担忧和无措，这些情感都被掩埋在危机四伏的紧张感里了。她停止说话，静静躺在湿漉漉的座椅上，不由得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即便是不安，但在广田小姐的面前，她认为自己必须要表现出坚强的样子才行。
惨淡的安静在车内弥漫了一刻钟左右，鹫峰紫苑率先打破这份让人抑郁的气氛，朝驾驶室喊道：
“清醒点了吗？中耕先生。”
“啊，我没事儿。”中耕大友用低沉的声音回答，他的脸颊和秃顶不知何时被划破了，不断血渍渗出来，他用手擦了一把满脸的雨水，淡淡的血色就在他那张丑陋的脸上晕开了，“抱歉，看来我还是太狂妄了。”
鹫峰紫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提议和“猎犬”开战的人是他，尽管马恩也赞同了，但是，真正做决定的仍旧是他本人。不能说，当时做出其它的选择，下场就会比现在好，但可以肯定的是，如今众人的结果真的很苦涩。战斗起来的时候，就如同酒精上头一样，什么都不顾了，等到平静下来时，才能意识到这场战斗究竟给自己等人带来了什么——不管最初的理由是否成立，但如今的结果肯定不如预期那般良好。
心爱的车子被糟蹋成这副模样，还不得不抛下朋友，不管是用什么理由脱离了战场，都给人一种逃兵的挫败感。这种感觉不仅仅是鹫峰紫苑有，中耕大友也有，甚至于更加沉重。
沉默了一会，中耕大友突然强调到：“先说好了，我可没有后悔，如果还有第二次，我还是会那么选择。”
鹫峰紫苑翻了个白眼，在心里说：都已经是既成事实了，还说“如果”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也从未想过这两个男人会后悔，无论是态度强硬的中耕大友还是表面看起来十分温和的马恩，都散发出很清晰的倔犟感。
“马恩先生不会有事的，他可是懂真功夫的人。”中耕大友说了和鹫峰紫苑一模一样的话。
——真是没有新意，你是复读机吗？
鹫峰紫苑不由得心中腹诽道。
“我们很快就能到我叔叔那边了。”中耕大友絮絮叨叨地说，“他一定有办法对付猎犬，如果再做一些准备……我算过了，哪怕以现在的车速，来回也不会超过一个小时，马恩先生肯定能够撑过一个小时。到时候我们里应外合，就能干掉那头‘猎犬’了。”
鹫峰紫苑一点都不相信中耕大友的话，无论对方说了什么，在她听来都如同在推脱责任。不过，她倒也能够理解。更何况，如今除了想想之外，并不存在更好的办法。如果这么做可以释放中耕大友心中的压力，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那些‘风’……”鹫峰紫苑想了想，要说那是“以前的镇民”还真是难以启齿，那些家伙完全没有“人”的模样，最后，她还是决定忽略过去，“它们会回来吗？”
“也许，还不能放松警惕，不过现在‘猎犬’被马恩先生拖住了，等我们进入郊外，那些家伙说不定还会卷土重来。”中耕大友慎重地说。
“那些家伙真的是人类？”鹫峰紫苑再次问到。
“没错，他们和我们一样，是在这个镇子出生的。”中耕大友说。
“可他们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鹫峰紫苑很是不解。
“嗯——”中耕大友沉吟了片刻，还是解释道：“他们的血统和一般人不一样，这个问题有点复杂，简单点说：你知道返祖现象吧？我的叔叔说过，这个镇上的人们都继承了远古的血脉，而且因为一些难以启齿的原因，返祖的可能性要比外边高许多。”
“返祖？难以启齿的原因？”前者对鹫峰紫苑而言很好理解，但是后者未免有些疑惑，但对方都说是难以启齿了……果然还是要追问一下。
“现在的情况，也管不了是不是难以启齿了。”她用力地说：“我们可是被你们的本地斗争波及了，镇上还死了人，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是轻易就能平息的事态。我们可是受害者，怎样也都应该有点知情权吧？”顿了顿，她激将道：“你知道什么是知情权吗？”
“你这女人真可恶！我是笨，却不是白痴！”中耕大友有些恼怒，但更多是羞恼，而不是真正的生气。认真说来，这次的事件竟然把自己新交的朋友牵扯到如此危险的境况中，让他有些愧疚赧然。他还清楚记得自己向马恩保证过，只要他不主动卷入其中，就一定能够安安稳稳地离开。
一阵沉默让车内的气氛变得尴尬。
鹫峰紫苑也没有催促，但她对自己的问题已经十拿九稳了，经过这么一遭，她也算是看清楚中耕大友的性格了——和他丑陋的外表相比，却是个正直的家伙。好半晌，中耕大友果然如她所料地解释道：“若不是出身在镇子上，在镇子里居住了很久的人，是很难知道那些事情的。游客总是把目光放在美丽的自然风光和接人待物的礼节上，所有的好印象都是旅馆里的服务带来的错觉。旅馆就是我们镇子的门面，知道吗？”
“可以想象。”鹫峰紫苑语气一转，反而劝导：“其实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有藏污纳垢的情况嘛。”
“不，你不明白！”中耕大友的声音大了一些，显得很严肃，“这里和其他地方的藏污纳垢不一样。如果只是贪婪腐败，又有什么好难以启齿的？可是，这个镇子……虽然这里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我很爱它，但是……”
他说得很艰难，仍旧无法进入正题。
顿了顿，他反而说起了自己的叔叔：“其实，我本来也对这些懵懵懂懂，是我的叔叔出了外边，见过大世面后，才回来跟我说的，那时我才知道镇上和外边的世界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我很感激叔叔对我的教育，不过……他的教育也让我和镇上许多人的想法不太一样，所以，有时也让我感到痛苦。”
鹫峰紫苑只是静静听着。一旁显得疲倦的广田小姐也不知何时竖起耳朵来。
“我们本地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六千八百万年前。”中耕大友这么理所当然地一说，顿时让鹫峰紫苑呛了一口气。
“喂，日岛民族历史可只有两千多年哟。”鹫峰紫苑忍不住提醒到。
“对对，日岛民族历史只有两千多年，但我们本地的历史有六千八百万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中耕大友不耐烦地说：“那什么鬼天皇可真是恬不知耻，自称这座岛的主人，神明之子，却才只有两千多年的历史。现代日岛人的祖先是后来才出现在日岛的，我们才是日岛的原住民。”
“好吧好吧，你继续说。”鹫峰紫苑被这义正词严的“六千八百万年”说得一点都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争执了，反正她在游历日岛做民俗研究的时候，也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世界观和历史观，因此也深有感触，在这方面和当地人计较可是得不偿失的。
“哼。”中耕大友哼了一声，才继续说到：“总之，这里保存了不少旧时的习俗，也很难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总之，大家都很尊重这些习俗，为自己的悠久历史而自豪，但是，也有不好的方面就是了。你也知道，很早很早以前，人们是如何在荒芜的大地上生存的，条件那么艰难，有许多勉为其难将就的习惯，如此看来就是恶癖一样。”
“也就是说，都有点野蛮？”鹫峰紫苑试着说。
“如果只是野蛮就好了。”中耕大友叹息一声，说：“在我们这里，举例来说，近亲通婚和违背人伦在我们这里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在外边就不一样了吧，即便有人那么做，也要蒙受道德谴责吧？镇上的许多情况，仍旧保留着旧时的认知，但更糟糕的是，很多人都对过去的事情很感兴趣，想方设法还原出来……总之，为了尽可能靠近过去，做了许多不应该做的事情。”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鹫峰紫苑并没有被中耕大友的描述吓倒，因为只是说说的话，其实世界各地都有怀旧的风潮，只是这个镇子上更激进一些，当然，这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她十分清楚，中耕大友尽量用了中性的词语进行描述，显得十分理性，也就不会那么容易带动他人的情绪。
“六千八百万年前……人类存在了吗？”中耕大友反问：“没有吧，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人种还没有吧？”
——何止是现代人种，连人科都没有呢。
鹫峰紫苑在心里说。
“可我们的血统就是从那时候传下来的，这是多么的荒诞——但是，大家都很高兴哟，觉得这是非比寻常的荣耀。”中耕大友用一种荒谬的语气苦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