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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黑山羊

    妓女和马恩谈及镇上的信仰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马恩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脸上浮现了惆怅的神情,她这么对马恩说:“在我当妓女的第十年,我就觉得这东西不能在守护我了,所以改信了,但这事镇上的人都不知道。”

    “第十年?”马恩有些惊讶,“你现在多少岁?”

    “秘密。”妓女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你可以猜猜,我是多少岁做这行的?如果那时,你是我的第一个客人,那我说不定会哀求你带我离开这个镇子吧。”

    马恩没有去猜测,正视妓女的双眼,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说:“我现在也可以带你离开。”

    他说得很平静,也很坚定。他希望妓女能够跟他们一行人离开,去到大城市后开始新的生活。他在祖国受到过良好的教育,虽然学得不够好,但仍旧会觉得,能够帮助一个人脱离不正当的生活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于情于理,他十分乐意,也有责任去帮助对方。他只能劝诫,而无法去勉强对方,但他还是在一瞬间,就想到了安置这位妓女,并提供一些安居帮助的方法。

    至于两人之间发生的那点事,他既不打算对广田小姐隐瞒,也不认为自己会帮助这位妓女,是因为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反过来说,他扪心自问,对妓女伸出援手,完全是出于自身的责任感和正义感,是一种情绪和理智紧密结合所产生的一致性想法。

    这种情感和责任并没有因为《七转洞玄秘录》让他对周遭事物的感受变得淡漠,就彻底丢失掉。他从来都不打算变成一个冷漠的人,他一直都认为,即便想法发生改变,行为所体现给人的情感也不会丢失——就如同父亲告诉他的那样:做一个好人,并不一定需要打心底有“好人”的想法,而是去做一个“好人”应该做的事情。

    他的祖国曾经为一个平凡英雄树了典型,在做采访的时候,人人都对其人交口称赞,但这些赞扬,是出于他的行为为人们树立了一个好榜样,那些从他的行为中得到帮助的人们,切实地被那些行为打动了。而不是因为大家都有读心术,能够打心底知晓并理解这位平凡英雄内心深处的想法。

    因此,《七转洞玄秘录》的后遗症确实让马恩有些困扰,但这种困扰是私人的,他从来都不觉得,那本诡异的书籍对自己的改变已经到了强行让他去做什么的程度——

    倘若行为上的选择发生了变化,或许那个时候,在心理上也会全然接受这种变化也说不定,但即便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应该可以承受心理上的痛苦,去做那些符合正面向上的价值观,相对正确但自己已经不乐意去做的事情。

    这是第一条防线。

    在往糟糕一点的程度想想,他也完全可以选择死亡。选择死亡是行为选择中最为残酷又最为决绝的底线。

    这是第二条防线。

    也许自己到了那时已经无法坦然接受死亡,但马恩早就熟读过调查员的规范准则,不仅按照规定写好了遗嘱,还签下了免责死亡条款。他当时就写下了自己的想法和心情,并坚持每天阅读和审视自身,一旦自己“无法接受,忍无可忍”的时候,就会激活死亡协议。那时,定然会有祖国的朋友来为自己送行。

    这便是第三条防线。

    倘若自己的改变速度十分剧烈而迅猛,自己完全无法处理,亦或者自己完全无法察觉,那么,最后的应急措施就会被激活。而这个措施即便马恩现在也不清楚,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这方面的记忆,但他却又可以肯定,这是一定会有的。他猜测,可能自己在某时某刻,某个地方,已经做了处理。乃至于,国内既然有发展调查员,那就一定会有相关处理方法的备案。

    当然,如果让马恩选择的话,他更希望自己可以在第二条防线时就自行处理掉。在他看来,“选择死亡”已经是他最后的尊严了。如果第三条和第四条防线被激活,那他肯定就已经是颜面全无。

    马恩的目光让妓女感受到了一种钢铁般的冷漠和坚硬,她十分清楚,那并非是针对自己的,可也难以想象,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是怎样的想法,才能露出这样的表情。镇上的人根本就没有一个像是马恩这样的,这个男人的眼神和语气,都让她觉得,很难拒绝对方的好意。

    然而,她还是拒绝了。

    “不,已经迟了——”她想要这么说,但立刻就被马恩打断了。

    “只要决定去改变,就什么时候都不会迟。”马恩十分认真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产生想法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决定去做也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最难的是产生这一瞬间。你或许认为有什么意识形态或物质生活上的难题在纠缠着你,让你考虑到沉重的代价而无法摆脱,可我要告诉你,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会付出代价,每时每刻都在付出代价。代价是否沉重,不在于你判断出来的价值,而在于你的勇气。”

    “……”妓女不敢和马恩对视,避左右而言它,说:“你不明白的。”

    她的语气有点弱,过去觉得义正词严的说法,仿佛在这个男人的目光面前失去了根基,摇摇欲坠。

    “你根本不了解我,根本不明白现在的生活对我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我用了多大的勇气……”妓女说到后面,只觉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沉默而沉重。就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一样,妓女拽着马恩的手,跑进了另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比马恩见过的其它房间都要简洁许多,同样也很小,小得立足的空间只能够让一个人躺在地上,而且还是通过蜡烛照明的,明明应该钉在墙上的蜡烛台却就这么随意摆在地上,其光线让整个房间格外阴郁。其余空间都被一些古怪的事物占满了。

    马恩随便一瞥,就看到了一幅怪诞的油画,油画的内容看起来像是深夜里的一株大树,这树就像是四棵树纠结在一起,树枝彼此缠绕,延伸,但却并非坚硬的木质,反而如同触须般灵活雀跃——第一眼看似古怪的树木,是故意用艺术手段进行拟化变形,形成一种扭曲又富有深意的观感,但继续看下去,就觉得愈发认不出这是一棵树了,反而是别的某种生物——它的树枝和树根上,都挂满了人的尸体一般的黑影。

    在那深深的夜色中,这东西生动得似乎要跃出纸面来。

    马恩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将油画摘下来,这玩意他也要带走。他在之前完全无法想象,这位安琪儿小姐的家里竟然有这么一大堆古怪的东西,简直就和自己租房的房东的收集癖一样。

    另一边的墙面上,有许多看似毫无意义的凌乱线条的涂鸦,有些部分让人联想到云层的轮廓,有些地方让人联想到滴着粘液的嘴巴,有些地方则让人觉得,会从中跑出许许多多古怪的东西,那是一种蠢蠢欲动的感觉。

    无论是石雕、油画还是涂鸦,都让马恩感到在意,他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正在不安和恐惧,这一切都好似预示着将要发生什么一样。仿佛之前的“猎犬”在这种预兆面前,都不过是个开胃菜而已。

    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他不得不认为,自己就是在恐惧,因为在突然间,他有了一个念头:一旦那可怕的预兆成真,那就真的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必须在发生某些事情前,将其阻止,但问题是,既然连将会发生什么都不清楚,又如何去阻止呢?

    ——还是只能从中耕先生那方面着手吗?至少他的弟弟正是这个被称呼为“cethulhu”的石雕有关。而从此时的感觉来说,石雕、油画和涂鸦,似乎又在某种程度上存在某种的联系。

    这时,妓女已经从房间的唯一一个柜子里翻出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个山羊头面具,大得可以完全套住她的脑袋,形象骇人而神秘,巨大的羊角冲天而起,被涂成了黑色,显得沉重——这个面具在马恩眼中并不陌生,反而说,相当的熟悉,因为看到过的电影、小说和画作里,以及国内外的宗教常识中,这种“黑山羊面具”可谓是最常出现的东西之一,而且,完全是以十分不好的形象出现的。

    它总是意味着骇人听闻的恶性,故作秘密实则愚昧的信仰,残忍狡猾的团体,常常被用来指代邪教。

    这种东西竟然出现在妓女的房间里,这就让马恩更加惊愕了。

    只听到妓女说:“我现在改信了这个,听说这个才是妓女的守护神。”

    马恩有点头痛,他想了半晌,发现自己只能问:“这是什么?”

    “黑山羊尼古拉斯。”妓女说:“我的一位笔友推荐给我的。她知道我是做什么工作,也没什么歧视。这个信仰应该是她编造的,问她具体内容,她根本就没来得及现编还故作神秘,但这玩意看起来也挺有个性的,总比那个石雕怪物好多了。我觉得可以,那位笔友不知怎么的,竟然来过镇上,却在和我见面前就匆匆离开了,只给我留下这东西。”

    “也就是说,你其实也不明白,你现在信仰的是什么?”马恩好半晌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随便祭拜一下?”

    “没祭拜过。”妓女玩弄着手中的黑山羊面具,就好似孩子在玩弄有趣的玩具,“我放在柜子里好久了。”

    她将之戴上,瓮声瓮气地说:“你看,是不是很有趣?”

    蜡烛黯淡的光芒只照亮了黑山羊头的一半,马恩觉得是错觉,他竟然觉得山羊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好似在凝视自己。

    这些接踵而来的怪诞之物,终于让马恩确信了,自己真的在恐惧,那深深的不安就像是化作了梦魇般,突然现身于身后,在用这头黑山羊一样古怪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他的背脊一阵发麻。

    这明明只是一个面具而已,要说它有多么惟妙惟肖也不尽然,它的皮毛和角质都带有非动物组织的质感,可又不是经常见到的金属或塑料的质感,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面具并非用一整只山羊的脑袋制作而成,就连比例都和正常的山羊脑袋不一样,反而充满了诙谐感。然而,正是这种诙谐,当配上黑山羊面具那让人厌弃的故事和造型上的艺术性,就变成了另一种可怕的观感。

    马恩平时所见之事物都变得黯然失色,仿佛他对事物的感性和体悟已经被那来历莫名的《七转洞玄秘录》阉割了一样,但在妓女的家中,当妓女在他面前戴上黑山羊面具,故作欢快,手舞足蹈的时候,马恩只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绝非是人类,而是一个有着女性肉体,妖冶丰满,却有着一个山羊脑袋的恶魔。

    马恩一直以来都相信,即便真的恶魔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曾经接受过的教育也足以让自己保持镇定,用唯物的思想承认它们的存在,并客观去思考它们的存在。而在感性缺失之后,他更觉得自己是理性的,尽管并非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出现情绪的起伏,但是,绝对比过去更有控制力。

    然而,在这个昏暗的混杂着古怪气味的香精蜡烛的房间里,长着一颗黑山羊脑袋的赤身女恶魔正在凝视自己——马恩用力晃动脑袋,要将这可怕又愚蠢的幻觉驱逐出去。他的手在黑伞上紧了紧,又松开,又紧了紧,如此反复,当他意识到自己正下意识做这样的动作时,他只觉得口干舌燥。

    他体内的热感就像是受到了刺激,让他浑身发汗,头晕目眩,仿佛从心灵的深处滋生出一种悸动,而这悸动又在催化一种原始的,受到现代文明唾弃的愚蛮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