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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六章 蠕虫之梦

    巨大的“蠕虫”甩动肥胖的身躯,硬皮的皱褶和脓包上抖落一片片碎屑,这些碎屑被风雨打湿后,一部分迅速融化,另一部分则迅速发黑,变得坚硬,变得壮大,在短短的几秒内就长成了拳头大的卵状物。“蠕虫”庞大的身躯摆动的时候,风势变得更大了,这些卵状物随风而行,大部分向马恩吹去。

    鱼头怪物不仅在追逐马恩,这条巨大的“蠕虫”也同样是它们的敌人。最初的冲击将它们吹飞,但它们很快就爬起来,站稳了身体,一如之前杀死其它数条小型的“蠕虫”般,开始对巨大“蠕虫”进行围捕。它们的速度没有马恩那么快,却比马恩更接近“蠕虫”,因此,那些飞舞的卵状物最先接触的也是它们。

    马恩紧闭着眼睛,无法睁开,也同样遏止内在之眼,不让它从脑子里钻出来。即便如此,关于这一幕的景象,仍旧在他的脑海中呈现出来——他看不到实物,无法与自己脑海中的画面进行对比,无从肯定,这究竟是自己那混乱的想象,还是从痛苦中滋生的幻觉,亦或者真有其事。此时此刻,他即便克制自己,也无法让自己的脑袋平静下来,即便闭上眼睛,在眼皮子底下仍旧有鲜艳的色彩,而这种色彩截然不同于正常人闭上眼睛时,仍旧可以感受到某些光在无形的流动,在程度上远超平常的感受。

    这色彩是斑斓的,浑浊的,因为过于鲜艳,反而有一种“剧毒”的感觉,甚至于引起了大脑和身体的不适,让人感到晕眩和作呕。正是秘药带来的难以描述的痛苦,才让马恩不至于深陷在这可怕的迷幻的色彩中。

    凉意和暖意已经感觉不到了,只有那阴阳鱼的幻觉,徐徐在身体中转动——马恩觉得,这是基于祖国的传统文化信仰而产生的幻觉,他试图借助秘药的痛苦来维持摇摇欲坠的身体,让自己能够与超乎想象的怪物进行对抗,而这个阴阳鱼正是祖国的传统文化信仰中,同时能够代表“神秘”、“宏大”、“统一”、“调和”与“强大”的符号。

    阴阳鱼所代表的意义并非是单一的,更是倾向于一种宏观上的运动,它本身就是一个意图覆盖一切道理的系统理念,从最初的理念上就具备“大一统”的含义。在这个意义上,它和所有追求的“大一统”的科学理论是相似的。在马恩的祖国,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阴阳鱼的理论,就如同在现代科学的精美殿堂中,没有一个科学家能够找到真正的大一统理论。

    甚至于,它不仅仅是基础性的认知观念,也是基础性的哲学观念。如此涵盖一切,包罗万象的特点,正是马恩的祖国文化中,最让人心折的一部分。在几乎所有国人的意识中,它往往是开始,也是结束,是万事万物与一切道理的起始和终点。也许在更广阔的想象中,会存在比这个符号更强大的东西,但这些想象根本无法掩盖这个符号的光芒,也往往是基于这个符号进行扩展的。

    所以,马恩一直都觉得,无论暖意还是凉意,它们的纠缠、流动、滋生和膨胀,乃至于构成如今的阴阳鱼,这一切所能感受到的,都仅仅是表象,而并非是实质性的东西。这一切都是在异常的痛苦中,由自身认知和潜意识所产生的幻觉。

    所有的幻觉以一种极度复杂的形式纠缠在一起,顺应这个身体的基因,主观意识,以及烙印在基因中的亘古流传的信息,以阴阳的方式呈现出来。

    即便如此,无论马恩“看”到的是不是幻觉,他都只能遵循这个幻觉采取行动。他在巨大“蠕虫”的卵状物吹来的第一时间,就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危机感。而在他之前触碰了这些卵状物的鱼头怪物,很快就发生了异常的反应。

    这些卵状物吸附在它们的皮肤和鳞甲上,接触面迅速变得平滑,就好似并非外来之物,而是从它们的肌肤和鳞甲上长出来的异常组织。这些鱼头怪物起初没有太明显的变化,可在几个呼吸后,它们那丑恶却极为强壮的身体,却好似被抽干了体液和脂肪般,渐渐变得干瘪。它们却仿佛没有任何知觉般,仍旧挥着利爪向巨大“蠕虫”冲去,顷刻间,它们那已经变得干瘪的身体就开始瓦解了。

    如同漆面涂层从木头上剥离一般,一层层的碎屑从鱼头怪物的身体脱落,从稍微软一些的表皮,到坚硬的鳞甲,进而是强壮的肌肉,当这些构成身体的外部组织被粉碎后,内脏和骨骼都暴露在空气中——这是出现在马恩脑海中的一个念头,但事实也相差无几。

    所有沾染了卵状物的鱼头怪物都跌倒在地上,它们的内脏从残破的皮囊中滑出来,却同样在极短的时间里瓦解了。它们的骨架留在原地,但也没能坚持太久,那些卵状物同样能够寄生在骨头上,抽干了其中包含的养分,只剩下一地的碎渣。

    鱼头怪物并非每一个都被卵状物缠上。这些卵状物的数量众多,却又个头明显,它们本身似乎没有运动能力,仅仅是随风而动,而偏偏它们的外壳在鱼头怪物面前,就如同一张薄薄的纸张,随手就能撕开。这些鱼头怪物能够轻易摧毁这些卵状物,而且,这些怪物可不管什么同类情谊,若是躲不开的,就会将身边的同伴扯过到身前当作盾牌。

    鱼头怪物本就处于下风,它们的野蛮内斗,对同伴毫无怜悯之心的残忍,终究是受到了报应。这些鱼头怪物在触碰到巨大“蠕虫”之前,就死掉了三分之二,剩下的鱼头怪物即便爬上了巨大“蠕虫”的身体,也仍旧要承受来自这头“蠕虫”的攻击——“蠕虫”没有特意去做什么,它仅仅是自顾自地爬行着,其身体的自然反应就足以加速这些鱼头怪物们的死亡。马恩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这头格外巨大的“蠕虫”,本身并不具备强烈的敌意,从它身上感受到的恶意与恐惧,完全是从自我意识中滋生出来的。

    它只是呆在那里,漫无目的地移动,所有的攻击都是自然而然的生理反应。可是,它是如此的异常,与身边的生命环境格格不入,由此带来了可怕的灾难。

    鱼头怪物依靠数量的优势,凭借自己的尖牙利爪就可以杀死那些小型的“蠕虫”,可在这头巨大的“蠕虫”面前,曾经能够割破硬皮的武器,完全失去了作用。无论它们如何抓挠啃咬,都只能破坏掉这头“蠕虫”表皮的杂质,而这些杂质一旦被破坏,所带来的恶性变化,却又是它们无法承受的。

    在马恩抵达之前,攻击这头“蠕虫”的鱼头怪物已然十不存一。鱼头怪物们似乎也并非毫无智慧,无惧一切,马恩在秘药带来的痛苦中,尤为清晰地感受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惧,似乎可以感觉到这些鱼头怪物心中的怯懦和退缩。它们面对这仿佛不可战胜的敌人,也同样产生了绝望。这些情绪仿佛也是一种色彩,斑驳而明亮,夹杂在风雨中,向马恩这边吹拂。

    从这一刻起,马恩感知中的世界,从未有过的绚丽多姿,即便是在肉眼能够视物,且没有被《七转洞玄秘录》影响的时候,他所注视过的景象,也没有如今这般丰富生动。那毫无情趣的,苍白又淡然无味的日常,如同泡影一样,被这充满了光彩的暴风雨吹过,纷纷破裂。

    马恩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悸动,甚至不由得产生了一个念头:这才是世界的真实,是生命的真理,美丽得让人难以承受,无法呼吸。

    他甚至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理解了祖国的谚语:

    ——朝闻道,夕可死。

    然而,不可思议的痛苦还在继续,即便是如此美丽的景象,如此悸动人心的情感,也无法化解这份从肉体到精神的剧痛。痛苦让马恩产生了一种“从天堂坠落到现实”的空虚感,然而,痛苦本身就在填满这种空虚感。

    这份痛苦是如此的现实,让那迷乱纷繁的色彩都黯然失色。所有来自于这斑斓世界的真理,在这份痛苦面前也仍旧显得虚幻。

    这痛苦无可救药,在生命结束之前,仿佛具备一种永恒性。它似乎在宣告着,它将贯穿生命的长度,衡量生命的重量。而无论生命有多么漫长,是以何种姿态存在,它都将是其中无可回避的一部分。无论是何种情绪,哪怕是恐惧和绝望,都无法掩盖它的存在感。它,就是真理,比任何真实都更加真实。

    马恩在无以伦比的痛苦中飞跃起来,卵状物沾到他的身上,立刻如有生命般抽搐起来,有的融化,有的冻结,有的燃烧,它们都在挣扎中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它们的所有动态都似乎在述说,自己是何等的痛苦——却没有人知道,它是何种生命,亦或者是不是生命。

    马恩睁不开眼睛,却觉得那无形无状却若有实质的痛苦在卵状物中传染。在他看不见的前方,随风雨摇摆不定的卵状物让开了一条道路,纷纷错过马恩的身旁,向他的身后奔跑。追逐马恩的鱼头怪物迎上这些卵状物,不一会就步入了前方同类的后尘。

    卵状物在痛苦中死亡,鱼头怪物在痛苦中死亡,与之相比,狂热的镇民们的毫无意义的死亡,仿佛也变成了善行。马恩也在痛苦,他还没有死亡,而在他的前方,那个庞然大物似有所觉,扭动身体,扬起前端,裂开巨口,涡轮装的利齿向这个渺小的人类咬来。

    在冥冥的直觉中,天空仿佛塌下来了,巨大的斑斓的混乱的色块从上方压下来。马恩嗅到了死亡的味道,聆听到了残酷的钟声,恐惧和绝望如风暴般席卷而来,而他的内心,就如同在大海风暴中的一叶小舟,被汹涌的海浪抛起来,被强劲的暴风雨吹得翻滚。

    深红色的礼帽被风吹走了,马恩没有再去抓住它,它就像是挣脱了束缚,自由地飞舞着。马恩似乎可以看到这飘舞的深红色,用力将一大堆早已准备好的玻璃罐向它扔去,在最后,他将手中的黑伞也投掷出去。

    如标枪般飞驰的黑伞击碎了玻璃罐,擦过深红色的礼帽,钉入巨大“蠕虫”的硬皮中。“蠕虫”似乎对这第一次的伤害太过敏感,足以搅碎高楼大厦的口器偏了一下,发出尖锐的让耳膜破裂的声音。马恩的双耳流血,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但他看到了,同样鲜明的“雾气”钻入了斑斓的“色块”中。那是从玻璃罐里溢出的液体和气体,泼洒在巨大“蠕虫”那森然可怖的口腔里。

    那是用杂菜辅以其它配方熬煮出来的东西。

    ——味道如何?

    马恩在心中问到,但他不需要答案。

    伫立在大地上的人影,念诵着他自己听不到,也无人可以听懂的咒文,在如有回音的呢喃中,压住扭曲五芒星的项链,令其嵌入羊皮卷的空白中。然后,一如几个月前,他感受到了熟悉的波动。

    ——骇入开始!

    五彩斑斓的世界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无色无光的黑暗,他觉得自己就好似面条一样,不断拉长,穿过一扇扇门,又被一股雄浑的力量抓住,塞进了一个看不见的小孔中。

    当马恩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梦境世界。

    闷雷声在乌黑的积云上疾走,闪电将天空照耀成紫红色。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味道,但仔细闻闻,却实际又没有什么味道。

    空气似乎也是假的,其实并不存在,因为呼吸的时候完全没有空气进入鼻腔肺腑的感觉。

    同样,没有风,也没有声音。

    所有眼前能够看到的一切,都一动不动,就宛如画在布景上,又像是一个个逼真的模型。可是,当意识从这些布景上挪开时,它们似乎又活了起来,随风摇摆。

    马恩从草坪上爬起来。

    噩梦环境特有的光从空中洒落,哪怕乌云盖顶,沉沉厚厚,也无法挡住这些似乎可以看见一条条明显轮廓的光华——像是极光,如同布条一样向远方蜿蜒,却是血色的。

    他看了看手边,黑伞就扎在地面上,他扶了扶头顶,深红色的礼帽也还在。在他的左手边,是一片茂盛的树林,而远方有蔓延的火光在移动,他似乎能够听到随风而来的呢喃的祈祷声。他抬起头,看向右手边,在一片烧焦的山腰上,露出半截建筑物的轮廓。他是如此的熟悉这栋建筑,哪怕从来都没有在里边有过美好记忆,但是,痛苦的记忆也是极为深刻的。

    无论是那如长蛇般游动的火光,还是高耸在山上的建筑,都不是他想去的地方。他确实有些好奇,那栋建筑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而那些一字长蛇的火光的终点,是否仍旧是那荒凉的献祭之地。那些古怪的灰袍人是否还一如既往地歌颂结缘神,并向其祈祷。以及自己留在这个梦境中,绊住了结缘神的《七转洞玄秘录》又是怎样的状况。

    然而,他深深警惕着,告诫自己不能去那些地方,尤其是结缘神的献祭之地。而且,他再次回到这个梦境里,可不是来怀旧的。

    马恩拔出黑伞,用力一抖,伞面就如没有损坏时打开了。天空细雨靡靡,可他的衣服却是干燥的,这些雨丝就好似一种幻觉。他撑起伞,沿着直觉的方向前进。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述说,或许,那并不是真正的声音,但马恩知道,巨大的“蠕虫”就在那里。

    只有在这个梦境里,他才有战胜巨大“蠕虫”的机会。因为,这不仅仅是巨大“蠕虫”的梦,更是结缘神的梦,是那无可名状的怪物的信徒们的梦,也同时是他自己的梦。梦里什么都有,包括死亡和痛苦。

    每一次进入这个梦境里,马恩都能发现一些变化,这些变化谈不上好或不好,从未脱离过噩梦的感觉。但这些变化了的事物往往是脆弱的,真正坚固强大的东西反而总是老样子。当他看到一株株没有被焚烧的大树,以及林间长出的树苗,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几个月前的邻居朋友。他甚至觉得,他就在它们之中——但或许,他如今只是平静地沐浴在这噩梦的雨水和养份中,沉沉地酣睡着。

    穿过树林的时候,他没有遭遇任何怪物的狙击,哪怕他觉得,它们就躲在某一处的树荫下,某一个角落的阴影中,它们到处都是,无所不在。这种感觉是深刻的,却没有几个月前那么清晰,它们变得十分自然,就如同树林中总是遍布着各式各样的虫子——随眼一看,有时能找到,有时不能,但仔细找找,就会发现它们就在它们应该呆着的地方。

    巨大“蠕虫”的梦是荒凉的,和结缘神的献祭之地相似,当马恩走出树林的时候,就已经踏上这片贫瘠荒凉的沙石地了。没有任何标记能够证明,这就是巨大“蠕虫”的梦,可马恩内心的声音就是这么告诉他的,而他也莫名地相信这个声音——这让他有时会觉得,其实自己并不如自己认为的那么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