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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四章 若只如初见

    马恩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向灯塔奔驰,他的双脚踩在海水中啪啪作响,湿冷的海水带着大量的泥沙,十分浑浊,钻入鞋子中时,就好似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咬着皮肤。海水在最深的地方也只淹过膝盖,但他感到在这些浑浊的海水中行走,要比在高过半身的泳池水里行走更加困难,这些海水中似乎有一种粘稠的旋转的力量拉扯他的双脚。

    不过,无论这些海水有多么古怪,如今也见怪不怪了。这个镇子的危机正在升级,马恩在之前命悬一线时产生的幻觉让他充满了紧迫感。这些幻觉,这些充满了危险的感受,是那么的朦胧,让人不由得在事后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并没有太多证据可以证明马恩的幻觉是“未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即便幻觉中出现了“cethulhu”之类的发音,也可以视为在生命垂危的时候,脑内的信息产生某种混乱,是生理激素的问题,而非是存在某种预见性。

    哪怕真的存在预见性,这种相对明确的预知未来般的知觉感受,也实在有常识——他从来没有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先知,而他所知晓的所有能够对未来进行预判的人,都需要掌握足够的信息量,对未来的发展有极高的敏感性。他们预测未来,就如同硬派的科幻作家畅想未来一样,是对已知信息的统合利用,而非是“在缺乏相关情报的时候,有一个声音或某种画面凭空直接传递到脑海中”。

    马恩对这个镇子的传统信仰“cethulhu”并不了解,如果存在一个能够利用现有信息去预测未来,并将这个未来预兆传递给其他人的人,那就应该是一个对“cethulhu”非常了解的人,例如这个镇子的长者。

    马恩无法解释自己脑海中呈现的幻觉,无法解释他在即将昏厥之前聆听到噫语,更何况这些幻觉和噫语讲述的都提及了“世界末日”这个巨大的命题。一个人真的可以在缺乏足够信息的前提下,确认世界末日将要来临吗?

    马恩总觉得这种情况比目前在镇上遇到的种种怪诞离奇之事物还要古怪,可当时滋生的强烈的恐惧感在驱赶着他。他在被海水淹没的堤坝上跑着跑着,就仿佛有某种无形无状的东西在身后追着。他既看不到那东西,也感受不到它距离自己还有多远,甚至无法从任何方式去观测它的位置——这只是一种感觉,一种错觉,一种幻觉,一种难以言喻的催命感。

    好似一旦自己的脚步慢下来——也不确定有多慢——就会被那可怕的某种东西或状况追上,发生一些令人后悔莫及的事情。

    马恩原本就打算前往灯塔,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是被这奇怪的错觉幻觉驱赶向灯塔。

    在他的视野里,镇子边上的海岸线已经彻底消失了,潮涨的海水显得十分狂躁,他看到了有一些鱼类从海水中跳出来,在电闪雷鸣中,那鱼儿的模样也不似正常,他只能这么形容这些古怪的鱼类:它们就像是脱离了地球生命的一段进化序列,仍旧保留着远古的形状。

    不久后,不仅仅是鱼类,其它的一些海洋生物也加入了这个“远古生命”的队列。它们的体积往往是巨大的,皮壳粗糙带刺,就好似只有这种暴露在外的全副武装,才能够在食物链的残酷竞争中维持自己的生存。

    马恩觉得镇子那边也应该知晓大海的异变了,但他没有看到那些忙于征战的镇民们有任何反应,他们的目标,那些在天空盘旋的拜亚基,也一如既往的,只讲矛头对准了地面上的部队——可见的灾难并不能减少他们对这场战争的热情,也让人觉得,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个镇子会否在极有可能的海啸中灭亡。

    马恩已经很难揣测双方的想法了,如果他们已经在战争中变得盲目,那么,这个镇子的灭亡也是迟早的事情,结果理应不会让任何一方得利。也因此,马恩十分担心鹫峰紫苑等人。盲目的战争总会让人失去理智,一旦镇子化作毫无理性的炼狱,无论她们藏在镇子的哪个地方,都不会是绝对安全的。

    即便如此,马恩也没有回头。比起大海上的危险,镇上仍旧更加安全。

    他已经抵达了灯塔悬崖的下方,那片多次进出过的小树林同样浸泡在海水中,大多数植物早已经被暴雨打得奄奄一息,马恩怀疑在海潮退去后,还有多少植物能够存活下来。马恩摸了摸树干,轻轻松松就剥下了一块被浸泡得肿胀的烂树皮,这些树木似乎也已经岌岌可危了。

    树林很安静,除了大自然的水声和雷声之外,其它的声音都已经消失了,没有生命的动静,让这片树林充斥着一种阴森诡谲的不详,死气沉沉。马恩看不见脚下的路,只能用黑伞当做手杖,试探着藏在水中的危险。他多次避开了水中植物的缠绕,绊脚的树根、土坑和乱石,渐渐走上了没有被海水淹没的土地。

    即便如此,浑浊的雨水仍旧沿着山道涓涓流淌,形成了多股溪水。马恩已经偏离了上一次过来时的路线,但他确信,自己行进的方向是正确的。这片他从未如此深入过的树林,就好似一大片植物的尸体堆,之前还有一些植物能够给人一种“挣扎求生”的感觉,这里的植物却仿佛已经彻底没了声息。

    马恩原本认为会有人驻守在这里——灯塔的重要性毋庸置疑,镇子不可能放任不理——可他停停走走,却看不到任何人的踪影,一直紧追他而来的那种朦胧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在这里渐渐消失了。就像是那某种东西,“它”,它正在这个树林外徘徊着,对树林的深处充满警惕。

    马恩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能是错的,“它”也许并不存在,那不是一个真正的实体,而只是自己在连番苦战后,神经和精神都无法恢复到正常状态而产生的错觉。他的身体虽然没有明显的创伤,可是,秘药的痛苦仍旧在持续,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这个身体已经破烂不堪了。

    马恩停下脚步,摘下礼帽,他的疲惫和痛楚,让他又不禁想起了几个月前结缘神事件里,诱骗叛徒并将其处理的惊险一战。他觉得,只要自己的精神稍微有点放松,就会立刻在这里昏厥过去。

    他从未如此觉得,这片树林好似在吸收着他的精力,试图让他陷入沉眠中。他翻了翻深红色的礼帽,其实这顶礼帽没有奇怪的地方,可他似乎有点习惯戴着它了,它很少有掉下来的时候,即便掉落也会很快被找到——可这种感觉相比起礼帽本身,就有点儿奇怪了。

    他有点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直接将它当成礼帽了,因为现在看着,觉得这顶帽子其实根本不是礼帽,只是像是礼帽而已。他也一时间,想不起送给他礼帽的那位朋友叫什么了——他觉得只要自己睡一觉,养好精神,就肯定能够想起来,自己只是太过疲倦罢了。

    马恩随手又要把礼帽戴上,重新出发,可他的手臂顿了顿,不知为何,他总觉这种情况有点儿熟悉。秘药的痛苦再一次让他脱离恍惚,他突然就想明白,这种熟悉感来自于何处了:就像是服用秘药一样,自己的行动有一种奇怪的癖性。

    他在不久前就意识到了,自己太过于频繁地使用了秘药,可这顶深红色的帽子,不也频繁地戴在他的头上吗?他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确认这顶帽子还留在头顶上了,就如同没有数过自己的人生里吃了多少片面包。

    马恩的皮肤渐渐泛起了鸡皮疙瘩,一种之前从未留意过的情况,在意识到了之后,便渐渐生出一种异常的恐惧感。他不由得想,自己真的从未在意过这顶帽子吗?

    无论是什么情况,它总是在他的头上,它总是会被他找到,他也总是会下意识确认它是否还在,它一直都没有破损,没有变形。

    这真的是完全正常的情况吗?没有异常,只是几率上的巧合吗?只是自己的幸运吗?

    马恩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但是,他真的需要一直戴着这顶帽子吗?理由只是“因为它是友人赠送的礼物”?反过来说,他真的有必要在意这顶帽子,到了每时每刻都要留意它的程度吗?

    马恩捏紧了深红色的礼帽,猛然将它扔进了树林的阴影中。之后,他仍旧有些依依不舍,可秘药的痛苦又一次打断了如此丰富的感性。他告诉自己,自己必须做了一个了断,就如同戒除秘药的瘾性那般。

    他提着黑伞,继续向悬崖上行去,好几次本能抬起手摸向头顶,又猛然惊醒过来,他这才明白,自己对那顶帽子的癖性已经到了多么严重的程度。

    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惯性,马恩不觉得习惯某种东西的存在是一件坏事,可是,当事情变得奇怪起来的时候,当自己意识到了某种依赖性之后,倘若不去确认,那肯定是有点奇怪的——

    至少,他不觉得自己应该那么在意这顶深红色的帽子。

    马恩好似觉察到了什么,他猛然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树林阴影,那里什么动静都没有,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渐渐的,他听到了可怕的声音,那绝非是之前追逐着他的那个恐怖的“它”,而是深藏在树林里的某种东西钻出来了,他依旧看不见,依旧是一种如幻觉错觉般的知觉。

    马恩后退了几步,那东西似乎有些敏感,他再次听到了声音,那是除了水声、雨声和雷声之外,相当清晰的声音,也是这个死寂的树林里一直不存在的声音——真的存在某种东西,也许是某种动物,也许是别的,可是,他十分肯定,正常的动物绝对不可能让他的心脏跳动如此急促,还滋生出恐惧来。

    在追寻怪诞离奇的事物中,唯一不会缺少的就是“错觉”,他又一次产生了既视感,那就像是在国内的时候,为了追寻怪诞离奇之事物而一次次产生的错觉。

    在这一瞬间,马恩回忆起了自己找到那本《七转洞玄秘录》时的感觉,回忆起了自己决定离开国内,最后一次打开儿时的宝箱,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淳淳情感。在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不再冷静——过去的时光所蕴藏的情感,就好似从树叶掉落的雨滴,叮咚作响。

    那鲜活的情感,带着对生活的真实感,还充斥着一种奇妙的接续感,令时光就好似跳过了抵达日岛后的几个月间,和如今的他重新连接在一起。马恩对自己抵达日岛后的最初几天,还有深刻的印象,可之后那段紧张又危险的记忆,似乎不那么真切了。

    ——自己真的战胜了那个可怕的结缘神吗?

    马恩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这个念头。而他的记忆告诉他,结缘神仍旧在那里,就在自己的噩梦中,而噩梦如影随形。

    马恩紧了紧深红色的领带,不再去理会那潜伏在树林阴影中的东西——无论它是什么,无论它是否真的存在于那里——他如今看到的这个世界,就如同还在国内时,也如同刚到日岛时,那般的鲜明,那般的生动,让他明白,自己不应该在这里停下脚步。

    因为,可能存在某种巨大的灾难,即将摧毁这个美丽的世界。

    他追逐着怪诞离奇之事物,难道仅仅只是兴趣吗?难道儿时的梦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就不会被附带上更多的意义吗?还是说,只有梦想的意义一如当初,才算是纯粹而美好?

    马恩平静地笑了笑,他挥舞着黑伞,将从后脚跟缠上来的某种藏在泥土中的东西扎断——它或许是不存在的,但是,他不需要确认它是否真的存在。追逐怪诞离奇之事物,最不缺少的就是错觉,它的存在可能是错觉,而“它不存在”也可能是错觉。这正是追逐怪诞离奇之事物搜所要面对的危险,一切不确定性,都将在自己的选择中确定。

    马恩的身体很痛,精神很疲倦,但又觉得,自己的状态是进入这个小镇以来,从未有过的好。

    他在国内的时候,一边执行任务,一边寻找怪诞离奇之事物,总是要冒着生命危险,有时受了伤还百忙一场,那时不也是痛苦而疲倦的吗?既视感是如此强烈,让这片树林中充斥着的腐烂咸涩的气味,都有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马恩觉得自己不是在陌生的土地上行走,那些熟悉的感觉拥抱着他,带给他一种奇妙的安定感。

    马恩又用力将黑伞戳下,紧接着向一旁挥去,他没能清楚看到那东西,但黑伞碰到它了,触感是如此的真实。他的目光追不上那东西,只觉得有什么从眼角一晃而过,树林里奇怪的动静在增加,淅淅索索,就好似大量的动物正从冬眠中苏醒。

    马恩不想理会它们,他之前对这情况有点儿恐惧,可现在,他知道,带来这种恐惧感的并不是它们,而是整个环境所暗示的某种状况,让他觉得自己处于一个危险的陷阱中。

    马恩一步比一步快,一步比一步大,飞奔着将身后的东西全都落在后边,他好几次觉得它们扑上来了,也没有转头,只是凭感觉挥动黑伞,只有几次有明显的触感,之后,黑伞只是挥动空气——它们不是空气,它们只是跟不上了。

    马恩再次停下脚步的时候,路边的植被已经变得稀疏,尽管山石仍旧湿漉漉的,却很少看见积水了。雨水浇在地上,将泥土冲走,留下光滑的石面,景状枯燥,可正因为这里好似除了石头之外,什么都没有,才人再一次获得了安全感。

    马恩没有再感到那些东西的存在,他由始至终都没正面确认过它们是否存在,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去确认,他现在要追逐的,不是它们。

    灯塔的巨大轮廓拦在马恩的眼前,构成平台和台阶的巨大石块已经有好几处破损,在马恩的印象中,这栋建筑虽然年代久远,饱经风霜,却一直有人打理,绝对没有这么残败的感觉。雨水冲掉了许多痕迹,让他无法直接确认,究竟是自己的记忆有误,还是这里真的爆发过一场猛烈的冲突。

    这一次,没有人前来驱赶了。马恩登上台阶,首先将几经折腾后变得皱巴巴的衣服理顺,将外套上的泥水抹去后,重新系紧了深红色的领带,用湿漉漉的手掌摸过还在滴水的头发,将之向后梳去。

    这才推了一下灯塔的大门。

    大门关得很紧,就好似从里边上锁了,马恩尝试着叫了几次门,也听不到里边的回应。于是,他拄着黑伞,抬起脚,猛然踹在大门上。

    ——嘣!

    门扇挣脱了门框,向里边扑去。

    雷声大作,门外的人影就好似从光的大门中迈步而出,踏入阴暗之中,只有胸前的深红色是如此的显眼,就如同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