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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九章 黎明之前的交错

    淤泥包裹着救生舱在大海中漂流,它如同风滚草一样滚动着,弹跳着,时而撞上岩石,又被一阵涡旋的急流吸入深处。淤泥就是这艘船的舵,也是桨,同时也是外部和内部联结的缓冲装甲,时而也会充当发动机和喷射装置。它不断渗透整个救生舱,构成了一张如同生物体内的血管神经网络,去巩固救生舱内部供以人类生存的环境系统。

    尽管在外部看来,救生舱的经历可谓是惊心动魄,可在救生舱里的众人却甚少感觉到太过强烈,以至于产生生理不适的负担。即便如此,救生舱里的气氛也不能说有多活跃。

    化名“大灾难”的年轻人马克乔恩醒来之后,就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他很难接受自己被丢下船的事实,可是,心中的这股闷气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发泄。他也试图去影响救生舱里的淤泥,可他很快就明白了,这里的淤泥已经不是“无人永生”的本体,而只是它留下的构造物而已——就如同他过去用“无人永生”制造的那些自动化机械一样。

    无法沟通“无人永生”的话,这些构造体永远只会按照固有程序保持运作,然而,马克乔恩已经无法沟通“无人永生”了。

    “马恩先生把它带走了,现在已经离开很远了吧。”南岸乙姬这么回答。

    马克乔恩先是一阵愕然,随即又觉得不可思议,要说生气,倒也不是没有,却没有前者那般强烈。“无人永生”跟了他这么多年,他几乎都以为自己和它永远都不会分开,永远都是一体的,听了南岸乙姬的话,他心中的愤懑就好像是被人抢走了自己珍视的东西,可是,当他冷静下来,也不禁想起这个可能是自己一直都在回避的事实——“无人永生”不是谁的东西,它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的意识,它是独立的智慧的生命,在他成长的时间里,它陪伴着他一起学习,一起尝试,从某种角度而言,这不也是一种成长吗?

    马克乔恩发现自己只是对“无人永生”的存在太过于习以为常了。明白了这一点后,马克乔恩的心情就开始变得复杂。身为天才,他都不明白该如何描述自己此时的想法和情感,那就像是在腌菜坛子里泡了二十多年的酸甜苦辣,一股脑全都涌上了心头。

    他甚至还有点儿鼻酸,眼睛发红,可是,要说这个涩然的情感是出于一种“背叛的痛苦”,亦或者是“被抛弃的心酸”,却又绝对并非如此。他自己明白,自己并不是在难过,或许真的有一些难过,可是,其它的情绪却占据百分之九十的比例。

    最终,他只得出一个结论:

    ——啊,无人永生它……真的离开了。

    他觉得心里好似被掏空了一大块,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这场尚未终结的冒险似乎也变得无聊起来。甚至于,他对于马恩如何带走无人永生的好奇,也没有最初那么强烈了。

    马克乔恩张开手脚,呈“大字”躺在地板上,双眼出神,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呐,大灾难,我可是把‘大灾难’这个名字给‘无人永生’了,以后你见到它,可不准拿回来哟。你从今以后,就只是马克乔恩了,别给自己起那么奇奇怪怪的名字。”南岸乙姬在一旁碎碎叨叨地嘀咕着,“无人永生的名字多么不详呀,真不知道你到底觉得那名字哪里好。”

    “嗯——”马克乔恩慵懒地应声着,顿了顿,才说:“那是它自己起的名字。无论是‘无人永生’还是‘大灾难’,都是它起的。对了,好像从外祖父那里继承过来的‘jojo’这个名字,也是从它那里得到的。”

    南岸乙姬瞪大了眼睛,惊叹道:“那岂不是很厉害?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我总觉得它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嗯,无人永生……大灾难……jojo……”马克乔恩听到南岸乙姬的惊叹,不知为何,那被掏空般的内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股的清泉,他舒展着肢体,那些复杂的情绪最终好似融进了记忆中的那片广袤的晴空,渐渐变得清澈起来。“是啊,它很厉害,大灾难是最厉害的。它告诉过我,我和它在一起,就是大灾难,现在,它自己就是大灾难了。”

    “马恩先生他们没问题吗?”南岸乙姬又问。

    “一定没问题的,因为大灾难在那里。它既然愿意跟马恩先生离开,而马恩先生也愿意带它走,就一定是因为,那里才是它应该登上的舞台吧。”躺在地上的马克乔恩将手臂搁在额头上,惆怅地说:“真想一起去呀,可恶的马恩先生,竟然用那么卑鄙的手段!”

    “我说,大灾难,还是马克乔恩?你是才刚刚认识马恩吗?”乔克乔西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让大家都很是惊喜。

    “乔克乔西先生!你没事吧?”南岸乙姬连忙问到。

    “没事,马恩那家伙,手段就是这么卑鄙。所以我都说了,我才不会当他的朋友!”乔克乔西碎碎念着,“有难不同当,算是什么朋友?”这个成熟的男人将帽子摘下来,卷起放进口袋里,拼命用手挠着头皮,脸上尽是烦恼又无奈的表情。

    “乔克乔西先生……”南岸乙姬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对方,这个成熟男人一直是队伍里的顶梁柱,他真的需要一个尚未成年的女高中生的劝解吗?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劝解什么,乔克乔西先生看起来对很多事情都不在意,但她敏锐地感觉到,他其实是一个事事上心的温柔男性。她的那些生涩的安慰言语,他大概全都是知道的吧?

    “乔克乔西先生,我们现在怎么办?”马克乔恩说:“无人永生已经不在我这边了,我做不了任何事情。”

    “混蛋!”乔克乔西生气地翻身坐起,走到这个年轻人身边,轻轻踢了他一脚,“你这副没干劲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都意气风发的吗?什么叫你做不了任何事情?你不是自诩天才吗?你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大灾难’。”

    “南岸已经把‘大灾难’这个名字还给‘无人永生’了,现在我不是‘大灾难’了,而且,本来就是我和‘无人永生’在一起时,才会用‘大灾难’这个名字。”年轻人在地上滚了滚,一股哀愁的口吻说:“现在我已经不是大灾难了,我是马克乔恩。”

    “我管你是马克乔恩还是什么东西。”乔克乔西揪住年轻人的领口,用力将他拉了起来,凑在面前,严厉地说:“我以为你已经足够出色了,但现在看来,你还是磨炼得不够。等这次事件完结后,你最好跟我走一趟,重新打磨一下。”

    “啊——?”马克乔恩惊愕地看着乔克乔西,好半晌才意会过来:“你的意思是,乔克乔西先生,你要收我做弟子?真的吗?”

    “……你是天才,不是吗?”乔克乔西松开了他的领子,顺便为他拉直了领子和衣衫,“你可是我和马恩都看好的人,我也需要一个继承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是你呢?”

    “可是我……无人永生不在……”年轻人有点结巴。

    “和无人永生没有关系。”乔克乔西认真地看着他说:“我要是人,是天才,而不是怪物,我要的是马克乔恩,而不是‘大灾难’。回答我吧,马克乔恩,你可要想好了,跟着我可是要吃大苦头的,因为我是一个流浪者,一个冒险家。”

    “没关系,因为我要成为世界闻名的大侦探!”马克乔恩用力点了点头,“不管是流浪也好,冒险也好,什么苦都没关系,这是我和‘无人永生’的约定。而且,既然要成为那样的大侦探,就不能停留在一处,需要更多的经验和见闻,需要去处理世界各地的事件。我本来就已经准备好了,解决完镇子的事情后,就进行世界环游。”

    “马克乔恩!你真要离开日岛?”南岸乙姬听明白了两人的话,不由得地确认到。她当然吃惊,可是,一想到这些天来,这个年轻人的表现,也就不觉得这个决定有多意外了。对方和自己这个尚未成年,连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什么都还没确定,在就业和继续上大学之间徘徊的女高中生相比,可是要成熟多了。

    “没错。”马克乔恩毫不犹豫地回答,又反问到:“南岸,你呢?等回去后,不久就要毕业了吧?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南岸乙姬闻言便沉默下来,马克乔恩看清楚了她犹豫的表情,便说:“如果还没有目标的话,为什么不考虑一下京大呢。就算不是京大,也想想其它的大学吧。”

    “我有点想去打工……”南岸乙姬轻声说:“我一直浑浑噩噩地学习,成绩虽然还不错,但也就那样罢了。我想,一边工作的话,就能够找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吧。”

    “错了,南岸。”马克乔恩断言到:“其它国家是怎样,我不清楚,但在日岛,只有在大学里,你才会有足够多的时间和机会,去仔细想想自己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也才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学习。我不知道你的未来是怎样,你也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可是,如果你不离开日岛,也不去大学的话,身为女性的你,未来一定会很狭窄。”

    顿了顿,他又说:“当然,如果你认为自己的未来,就是在那狭窄的范畴里,那我也不会劝你什么,可是,你不是还不确定吗?就算是要给自己更多的选择机会,你也要上大学,南岸。”

    南岸乙姬听了马克乔恩的这番话,脑海中豁然一片开朗,她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想起了还留在镇上的女人们,这些天的经历一幕幕呈现。她终于确定了,自己也有一颗跃跃欲动的心,她想要去看看这个广阔的世界,而不是留在日岛的某一个城县里,即便不离开日岛,她也想要去东京。

    她不知道自己今后还会遇到多少如读书会里的众人一般的好人,可是,她希望自己成为那种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自己有能力提供帮助的人——只有自己的能力越大,才能肩负起更大的责任。

    “嗯,我会去念大学!”南岸乙姬掷地有声地回答道,她那惶惶不安的眼神中,浮现出坚定的神色,“虽然不一定考得上京大,但是,我一定会去的。虽然我还是不清楚,自己的未来在哪里,自己又能做到什么,但是,哪怕只是念书,我也会努力的!”

    “好样的,南岸。”乔克乔西欣慰地看着这个如同浴火重生般的女高中生,“你现在的表情,真应该让马克乔恩学学。”

    “乔克乔西先生,我也是有目标,很努力的人呀!”马克乔恩抗议起来。

    南岸乙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看着窗外那深邃的大海,她现在只想着,让这一切都平平安安地结束,然后,大家的人生都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就如同野火过后,春天里重新从泥土里长出的原上草。她现在,很是期待那个充满了希望的崭新人生。

    ——马恩先生,中耕先生,还有“大灾难”,你们一定要加油呀。加油战胜敌人,加油活着回来。

    乔克乔西看向井上姐弟俩,他刚睁开眼睛,就看到这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自顾自说着话儿,那旁若无人的热情,就好似要将这些年积累起来的思念,一朝里宣泄出来。他多少也可以理解,不过,看着井上司机那不成人样的身躯,以及仍旧没有完全从石碑碎块里解脱出来的井上姐姐,这两人的相处就好似恐怖片里上演的情节一样。

    乔克乔西有些为难,因为,他根本想不到,这两人今后该如何在外面的世界里生存,这两人的状况脱离常识太远了。

    井上司机似乎意识到了乔克乔西的注视,恰时转过视线,两人彼此对视了一阵,乔克乔西就看到这个非人样的怪物摇摇头,发出低沉的声音。他虽然听不懂,但却又好似能够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

    ——原来如此,是早就有了打算吗?也对,这个世界那么大,总不会让生命毫无容身之所的。

    ——哪怕是过上隐居的生活,也是这两人梦寐以求的吧?

    乔克乔西想起了,井上司机为了找到自己的姐姐,付出了多少努力。在他剩下的人生里,即便再有磨难,这个身体里充满了坚强毅力的男人,也一定会用自己的方法跨过去的。

    于是,他朝两人点点头,不再打扰这对姐弟的两人世界了。

    众人又漂流了一阵,在乔克乔西醒来后,救生舱里的气氛总算是活跃起来了。他们这些被困在救生舱里的人,能做的事情就只有等待而已。他们已经不需要再肩负起更多的责任了,他们的旅程即将抵达终点。

    不一会,看着窗外的马克乔恩似乎发现了什么,表情有些激动,指着窗外对众人说:“快看,那是什么?美人鱼?”

    众人的兴趣全被他勾起来了,乔克乔西倒是有几分担心,“美人鱼”向来是只存在于故事传说中的生物,一旦传说照进现实,总会发生一些古怪的事情,有时更是灾难,就如同这次。他紧盯着马克乔恩指着的方向,很快就找到了年轻人说的东西。

    那是一个瘦长的身影,在海水中摇曳着,身边还浮动着两个更小更模糊的身影。乔克乔西不确定自己等人所处的位置在大海多深的地方,可是,这三个身影似乎完全没受到影响的样子,泳姿自由自在。

    不仅仅是救生舱里的众人发现了它们,它们似乎也意识到了救生舱的存在,轻盈地打了个转,就朝众人这边游来。这下,南岸乙姬也有些紧张了,紧抓住马克乔恩的衣摆。

    “不要怕,南岸。”年轻人的眼神锐利起来,他不知道,在这样的深海里,自己还能做什么,他无法联系“无人永生”,却十分清楚,这个救生舱已经被那些淤泥给渗透了。“无人永生”虽然已经离开,但留在这里的部分,绝对是它有意识留下来,保护自己众人的。

    即便这些古怪的海洋生物是带着恶意而来,也绝对无法轻易伤害众人。

    等到那一大两小的古怪生物靠近了,众人才发现,马克乔恩所说的“人鱼”真有那么回事,只不过,那不是“美人鱼”。对方并不美,有着人类五官的轮廓,但却趋近于井上司机的模样,完全不符合众人的审美。

    它的身体修长,上半身是人形的模样,但长有一些明显的鳞片。手臂很长,长着蹼。下半身看似鱼类,却又明显不是正常的鱼尾。但无论如何,它的样子很符合海洋生物的形象。称之为“人鱼”也不为过。

    众人直觉感到,它是从镇子那边游过来的,而且,那些熟悉的特征,正是他们在镇上的这些天,逐渐认知到的。

    大的人鱼是这个丑陋的模样,两个小的人鱼倒是显得更有人味,模样也没有那么怪物化的扭曲。众人甚至可以依稀分出,这两条小人鱼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它们的眼神有着野蛮,但也有着好奇和纯真。

    “这是……”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场遭遇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下一刻,粗重的声音就在众人身后响了起来。中耕大友的弟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大家伙发出咆哮般的声音,猛然冲到窗口前,拼命捶着窗口。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过的井上姐姐,发出了清脆而清晰的日岛语:“是你家的人,次郎,她们来接你了。”

    她仿佛就是为了让众人听清一样说着。大家伙安静下来,死死盯住了马克乔恩,似乎在确认什么,之后又看向铺满舱内的淤泥形成的独特结构。他对马克乔恩和乔克乔西咆哮了一声。

    “让他出去吧,他急疯了。”井上姐姐说。

    读书会三人才刚刚从井上姐姐竟然能说话,而且还是那么标准清晰的日岛语这一状况中回过神来,突然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它们是……”南岸乙姬不可思议地看着窗外一大两小的人鱼,“它们是中耕大友先生的妻子和孩子?”

    相比起救生舱内众人的震惊,外边的三只人鱼倒显得平静而悠闲,静静地随着救生舱一起漂浮着。不一会,大只的人鱼那丑陋的面容好似融化了一样,再凝固的时候,已经露出了众人熟悉的脸。

    正是中耕大友的妹妹兼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