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下班的时候，马恩整理好报告，提起黑伞，戴上礼帽，向桂正和先生的办公室走去。在楼梯半途时，一个人影急匆匆从跑下来，差点就跟他撞了个满怀。马恩恰时让开，那人影一个急刹车，用力抓住扶手才没有跌到。
来人正是马恩的同事兼好友鹫峰紫苑，双方打了个照面，女人一阵意外后，便是满脸恼怒。她还来不及出声，马恩就笑意盈盈地抢先说：“鹫峰老师，这么匆忙是有什么紧要事情吗？”
“马恩老师！”鹫峰老师的咬牙切齿地说：“你对那个不要脸的老头子说了什么？肯定是你在他面前搬弄我的是非了吧？”
“你在说什么？”马恩一头雾水，很是诧异，“桂正和先生怎么会跟我谈论你的事情呢？你难道不知道，我现在正被他不待见吗？”
“好你个马恩，现在还跟我装蒜！”鹫峰老师的高跟鞋踩得啪啪响，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马恩面前，揪住了他的领带，“那老东西一直都没管过我的事情，要不是有人唆使，怎会突然就抓住我不放？我又不是他家的人，他也好意思介入我的个人私事！”
“……鹫峰老师，有话慢慢说，你说来说去，我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呢。”马恩平心静气地抓住鹫峰老师的手，想要让她放开领带，但这个女人正是血气上涌，一双恶狠狠的眼神就好似在看待阶级敌人一般，那只手纹丝不动。马恩主动放弃了，诚恳地迎向女人的目光，说：“你看，我才刚刚过来，你就冲上来了，还给我扣了个大帽子。你说我唆使桂正和先生？这不是挺奇怪吗？我就一个守仓库的，桂正和先生则是大思想家，大教育家，本事比我大了不知多少，你觉得我真能唆使他？”
鹫峰紫苑对这番话嗤之以鼻，根本就不去多想，她还认定了，自己的怀疑根本就不需要去找理由，就算被说是心有成见，她也绝对不会后退一步——她十分肯定，倘若自己心中对马恩这家伙有所成见，那也是应该的，有道理的。她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了解还不够多，但过去的交情已经让她十分明白了，当这个男人说话的时候，若内容并非是人命关天，那多半都是戏言。
这和他的态度无关，和他表露的情感无关，也和他的话有多少真实性无关。这是一个在危急时值得信赖，在重要的判断上值得信任，但在日常里却需要多多注意的大骗子。平日里，朋友之间开玩笑确实无伤大雅，可这一次的情况，虽然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也谈不上十分重要，却让她觉得严重触犯了自己的私隐——从个人角度来说，让她感到十分糟心。
“你别拿这种话来蒙我。”鹫峰老师义正辞严地说：“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你就那么不想让我和寺花去参加婚礼吗？我们可是朋友，不仅仅是你的朋友，也是广田小姐的朋友，你想绝交吗？如果真有这个想法，就应该亲口说出来，不该用这么龌龊的小人行径。”
“绝交？你到底在说什么呀，鹫峰老师。”马恩可是没说谎。
无论桂正和先生做了什么，都不是他唆使的。他没有怀着恶意，用逼迫和诱骗的手段，去让这么一位大教育家，自己的顶头上司，对自己在日岛仅有几个女性朋友之一做任何龌龊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很肯定，无论桂正和先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是他主动的，是从自己的意志出发的，是其自身的决定。”马恩的语气严肃起来，“如果他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会站在你这边。现在，能够告诉我，他到底对你做了些什么？”
马恩这般严肃的表情和口吻突然让鹫峰老师觉得气氛有点不对，愣了一下，才明白双方的对话内容似乎有点微妙的歧义。她的手劲不由得一松，羞恼地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那老头子还真能对我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吗？我——”
她顿了顿，只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好似会引发误会，不由得抓狂地哇哇叫起来：“你这混蛋，你就是想说我无理取闹吗？”
“不是我说的，你看——”马恩耸耸肩，无奈地说：“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对我发了一通脾气，我也认了，你说了桂正和先生的坏话，我也可以当做听不见。毕竟，我们是朋友嘛。既然是朋友，你就该对我说说情况呀。”
鹫峰老师张口结舌，她本来一肚子气，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有理，可这个男人才用了几句话，就让情况变得好似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自己的错。她觉得自己平日里言语犀利，角度刁钻，直言不讳，男人也好，女人也好，都要退避三舍，可在这个男人面前，却好似把锥子扔进了湖水中，只听一声响，就沉入湖底不见了动静。
她憋着一股气，怎么都撒不下去了。这位马恩老师颠倒黑白的技术炉火纯青，她还想要面子呢。
女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脑子总算冷静下来了。
“理事长先生打我家里电话了，说什么要介绍几个男人给我，也不知道家里发了什么疯，竟然答应了。他们都多少年不管我的事情了，现在还来插手？”鹫峰老师愤愤地说：“我一听就觉得不对，那个老东西可不会随意掺和他人的家事，就因为如此，我才来这所学校当老师的。马恩老师，你肯定对他说了些什么，这所学校里能够唆使他的，我想来想去，就只有你了。我和寺花可是从小玩到大的，我们两家也是世交，我对这个老家伙的性情一清二楚，对这所学校的情况也了如指掌。你给我老实交代——”
看到这个好朋友还要鼓鼓噪噪地说个没完，马恩连忙打断了她的说话：“你可别乱说，鹫峰老师。桂正和先生又不是偏听偏信之人，怎么会轻易被人说动，随意干涉他人的家务事呢？既然你知道桂正和先生是怎样的人，就更不能诽谤他了。他可是意志坚定之人，是成功人士，做事自有判断。别说我这么一个守仓库的边缘人物了，学校里有哪个能对他指手画脚，唆使逼迫？尤其我还是一个外人，他的家事，你的家事，哪有我说话的份？”
“别人我不知道，但是，我很确定，在这所学校里，能够影响那个老家伙的人，除了他的夫人和寺花本人之外，就只有你了。”鹫峰老师断定地说：“夫人和寺花是那老家伙的亲人，如果是夫人说了什么，我也就认了，寺花是怎样的人，我更加了解，绝对不会多嘴多舌。啊，这么说来，在中午的时候，她跟我说了，有点麻烦事情，可能没办法参加你的婚礼——肯定是你这个家伙搞得鬼，这就是证据！”
“这算什么证据？”马恩笑起来，温和地说：“人都有三急，寺花又不是什么不食烟火的天上仙女，平日里有些事情要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你既然是她的好朋友，就应该知道，她一点都不安分，说不定在捣鼓些什么呢，桂正和先生能够时常敲打一下，也是为她好。这本就是她的生活，又怎能怪在我头上呢？”
“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明明早就说好了，要参加婚礼，结果一转眼，寺花有麻烦了，我也有麻烦了，全都没办法参加你和广田小姐的婚礼了。”鹫峰紫苑越说就越觉得不对劲，“你这家伙，该不会也对南岸做了些什么吧？虽然我觉得，她现在根本没空理会这些事情。”
“这个世界上的巧合多的是。”马恩宽慰而认真地回答道：“我是要结婚了，这确实是一件人生大事，你们有心祝福，我是很开心的。可是，比较起来，你和寺花的事情不是更紧要吗？寺花的情况暂且不提，她还是个学生，可是，鹫峰老师，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说桂正和先生和你家里通过气了，要介绍一些年轻俊杰给你？这是好事哇！”
现在，轮到马恩义正辞严了：“我和广田小姐的交往已经尘埃落定，婚礼不过是为至今为止的感情写下注脚罢了，之后还有很多路要走，可我们至少上路了。可你呢？鹫峰老师，不仅仅是桂正和先生，我、广田小姐，乃至于寺花和南岸，都在为你担心呀。”
马恩根本不给鹫峰老师说话的机会。伴随他那严肃而正经的论调，他的身上也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压迫感，让鹫峰紫苑不禁一窒。他上前一步，她就后退一步。
“鹫峰老师，虽然你对自己的人生大事有很多看法，有诸多严格的要求。可是，这世界上的男人这么多，符合你标准的好男人也肯定很多。如果你不去认识的话，只会白白错过姻缘，那该是多么让人惋惜呀。”马恩认真地说：“桂正和先生是你家的世交，视你为亲密的后辈，绝对不会乱来。他要为你介绍的年轻俊杰，也一定有他的优点所在，你怎能只因为那是长辈的介绍，就直接否定掉那些年轻人呢？哪怕去看一下也好，给他们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不是吗？就算有什么不满，也得亲自确认一下，给一个准信的答复，这正是你们日岛人一直都尊重的礼节，对不对？”
一连几句反问，让鹫峰紫苑有口难言，她差一点就忘了自己是为什么和马恩吵起来的了。
“我当然会去，但这和我们在说的事情无关。马恩老师，你别巧言令色，转移话题。”鹫峰紫苑狼狈地挽了一下发梢，说：“要不是你说了点什么，那老家伙绝对不会这么做。他知道的，我最讨厌这种应酬了。”
“这么说就没道理了。桂正和先生哪怕知道你讨厌，但是，他身为你的长辈，好心好意为你着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嘛。”马恩轻飘飘地说：“你看，都是有道理的，都是好事。虽然对你来说，一时间很难接受，但生活就是这样，久不久就得来点刺激，否则你也会觉得无聊吧？”
“无聊个屁！我才不想要这刺激！”鹫峰紫苑气馁地跺了一下脚，转身走向楼梯下方，恶狠狠地放话道：“总之，你给我记住了，别以为狡辩能行得通。”
“你无理取闹，你没有证据。”马恩朝楼下喊道。
“没有证据，难道我还不会分析吗？”鹫峰紫苑转过身，竖起大拇指在脖子下划了一下，“你以为我会跟你讲证据吗？蠢蛋马恩！”
说罢，人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马恩的脸色平静下来，也没什么焦躁，他一点都不在意这位好朋友的秋后算账。虽然桂正和先生的处理不怎么理想，但以马恩对鹫峰老师的了解，她还是会退让的。如此一来，寺花小姐和鹫峰老师不能参与婚礼的事情就已经确定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还剩南岸，不过，南岸就简单多了。
马恩这么想着，施施然走进了桂正和先生的办公室。鹫峰老师恼极而出，办公室门都没关上。马恩推开门，就看到这位老派绅士正一脸苦笑地翻动桌上的报告，但他的眼神飘忽，明显没关注报告里的内容。不用多用力猜，都能让人联想到，他正为什么事情而苦恼。
“桂正和先生，鹫峰老师可是真的生气了。”马恩笑着说。
老派绅士抬起头，板着脸，什么话都不说。
“我刚才为您说了很多好话呢。”马恩一点都不忌讳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僵硬，一如既往地恭谨说话：“您看，我还马不停蹄地为您带来了一个好项目。这是我的计划报告书。”
马恩放下黑伞，双手拿着报告，躬行递出。但他的手停留在空中半天，桂正和也没拿过那两份报告。两人就这样，一人鞠躬，一人恶视，彼此僵持了好半晌，桂正和先生这才赌气般，将报告抽了过去。
“我可是为了你，把紫苑给惹火了，她刚才还威胁说要退出学校呢。她就是太特立独行了，她家里才对她有那么大的意见。”桂正和先生这么说着，表情也渐渐软化下来，叹了一口气，说：“紫苑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她的终身大事，我们这些老人都在焦急呀。你看，她都快三十了，还眼高于顶，什么男人都不放在眼中。”
“所以，其实就算没我的事情，桂正和先生也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她见一见那些年轻俊才吧？”马恩恭维道：“您真是用心良苦呀。”
“混蛋家伙！”桂正和先生抓起钢笔就扔了过来，却被马恩快如闪电般夹住在双指间，“要不是你，这事情也不会闹得那么僵硬。不就是见一见年轻人嘛，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准备充分，她还能翻天不成？”
“话严重了，桂正和先生。”马恩笔直地坐在椅子里，随手将钢笔插在自己的前胸口袋上，温和地笑着，说：“就算匆忙，也是好心。鹫峰老师刀子嘴豆腐心，不会怪罪您的，她可是很尊重您的，否则也不会来这所学校任职了。”
桂正和先生撇撇嘴，戴上老派的圆框眼镜，认真看起报告来。不一会，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而兴奋，他抬起视线，和马恩的眼神对了一下，但心中还是觉得堵。尽管他觉得这份报告没什么问题，也看得出来，两份报告各有针对性，其中的用意甚至被马恩在其中一份里挑明了，真可以说是，坦坦荡荡，也没有什么下作的手段。就以报告本身而言，他是很满意的。可是——
他总觉得时机不对。
上午发生的事情，中午发生的事情，下午发生的事情……然后是现在的项目报告，这么多麻烦与巧合接踵而来，不得不让他怀疑，眼前这个年轻人别有心思。
“马恩老师，你这是大棒和胡萝卜一起上啊。”桂正和先生深深地说。
“不，我只是就事论事。”马恩认真地回答道：“有一些麻烦是避免不了的，但是，我们应该认真做的事情，不应该因为有麻烦就中断。也不应该顾忌猜疑，放不下面子。桂正和先生也是实干家，是大教育家，是毅力中人，肯定明白这个道理。项目就是项目，没有别的意思，我早在还是正式教师的时候，就已经思考过了，直到现在才整理出来。我认为，这个项目是有价值的，但它不是补偿，而是因为，我爱着这所学校，我爱着可爱的学生们，我身为学校的教职工，希望能够对学校，对学生，对社会做出贡献。这也是我身为社会人应尽的责任。”
“社会人——”桂正和先生点点头，说：“你这番话，倒是有点职员该有的样子了。放在别的公司，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在大陆也有这么一句话：做一行爱一行。在我们日岛，职业就是使命，就应该要有清晰的头脑和坚强的责任感。”
顿了顿，他十分肯定地说：“这个项目，我会全力推动。技术方面的工作，就拜托您多加指导了，马恩先生。您现在是学校里，对计算机技术最有发言权的人。”
“这是我的荣幸，桂正和先生。”马恩微笑着：“我还有一些懂行朋友，资金方面好说话，这个项目从筹备到推进，您都不需要担心。这种利国利民的大事，我们一定会下大力气来抓。桂正和先生一心为国，为教育与科研付出的心血有目共睹，真乃社会楷模。鄙人虽才疏学浅，也愿效犬马之劳。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愿本校能早日跻身日岛教育的前列，为新时代世界教育的常青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