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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四章 无死角的声音

    吉他手为什么从不说话?在马恩见到他的第一面时,这个男人的嘴巴就从未张开过。马恩当然看得出来,他的嘴巴可不是用胶水粘合,用针线缝死了,他的嘴部肌肉完全没有僵化的征兆。哪怕是哑巴也有张嘴的时候,而这个男人哪怕在情绪激动,内心煎熬的时候,也仍旧紧抿着嘴巴。定然有一种强烈的意志让他压制了张口的本能。

    在那诡异离奇的事物中,任何强烈的压迫和反常的举动,其背后都意味着莫名的危险。马恩在祖国找寻诡异离奇之事物的时候,就已经在不断考虑种种可能,警惕其中可能存在的危险。

    遇到键盘手的时候,姑且算是缺乏情报而不得不以身犯险。如今面对吉他手这么明显的细节征兆,他可不会再忽略过去。

    ——目标情绪相对稳定,不具备主观上的敌意。

    ——恶意来自于未知的能力。

    ——危及性命的可能性相对较低。

    尽管吉他手一张嘴,就让马恩感受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却又有一些念头在马恩的脑海中闪过。顷刻间,他便从伞面撕下一层薄膜,如帷幕般在身前挥开。

    吉他手只觉得眼前一暗,原本还有些夜光照入的前方,彻底被一片黑幕笼罩,那个固执地如茅坑里的石头的年轻人已然消失,但他只是平静地继续张开嘴巴。过去那么多年,他遇到过的敌人也不少了,但是,从未有人能够在这一招下躲开过。消失的身影,不管是障眼法也好,还是别的什么奇怪能力也罢,都不可能在他开口之后毫发无伤。

    一种奇特而急促的波动以吉他手的身体为中心向四周荡漾开来,在他张嘴的一刻,马恩就已经向侧旁闪开了十多米远,即便如此,他仍旧可以清晰感受到这股波动的扩散有多快。这股带着恶意的波动,在空气中掀起可见的涟漪,在马恩刚抬起伞挡在胸前的时候,就已经掠过了他的身体。

    一瞬间,马恩只觉得体表的肌肤汗毛,体内的脏器、神经与骨骼都在战栗,霎时间,战栗变成了震动,并在短短的一个眨眼的时间里,震动的幅度就打到了猛击的程度,就好似有无数只手伸进自己体内,抓住自己的大脑、肝脏、心脏、神经、肌肉和骨骼用力摇晃。肌肤外也好似有有一条条锉刀用力抛磨,拉扯。

    顿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便从体内外炸开来,那不仅仅是神经上的痛楚、反胃与恶心,更像是所有曾经体验过的和从未体验过的,让人感到不好过的感觉增强了几十倍般膨胀。他的视野模糊,五官失常,知觉错乱,天地好似融化了般,掀起波浪,脑袋更是昏昏沉沉,身体就好似麻痹了一样,无法动弹。

    在复杂而交融的痛苦中,他似乎听到了某种轻微的旋律,那声音好似从心中浮现,但却有让他直觉感受到,那不是自己的声音,但又有一种恍惚的错觉,仿佛这旋律的节奏和音符,是从自己脑海中那不断盘绕的旋律中崩出来的。

    这轻微的旋律似灵光一闪,又似轻风过耳,然后,他的一切感觉都好似消亡了,所有的感官都被封闭在一个黑暗而狭窄的箱子里,就连那些痛苦都荡然无存。

    旋律,变成了不知是否存在的幻觉,只剩下“吱——”的一声。

    吉他手闭上了嘴巴,张开嘴巴总是比任何动作都更快。从过去的某一天起,他便知道了自己的声音充满了破坏力,而这正是他太过深入“旋律”的证明。他认为,这是对自己的诅咒,然而,他不得不将这诅咒当做武器。身为音乐人,他再也无法正常地演奏乐曲,歌唱生命,他的音乐会让人陷入地狱。

    吉他手每一次使用这力量,都会打心底感到一种发自灵魂的悲哀与痛苦,对他而言,这样的生活已经是比死亡更大的苦痛。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最痛苦的时候,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痛苦,不同人的痛苦来自于不同的事物,他已经用自己的痛苦证明了这一点。

    他见过因为饥饿而痛苦致死的人,见过因为爱情而痛苦致死的人,见到过因为生活压力而痛苦致死的人,见到过因为绝症而痛苦致死的人,见到过为了钱财权力而痛苦致死的人。对他而言,声音带来的痛苦,不再这些人所感受到的痛苦之下。

    他之所以还活着,只是因为,他答应过那些曾经陪伴在身边的人,绝对不会因为这种痛苦而选择自我了断。他发过誓,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继续走下去,一直到“旋律”的最深处,看看那究竟是怎样的地狱。

    他也见到过,有许多人有着同样的坚持,只是,他们没有他的运气,都死在了半途。他从不知道,自己将会在何时何地,也失去这份运气,在那未知的终点之前倒下。

    ——但肯定不是现在。

    吉他手紧抿着嘴巴,将那如生理反应般迸发出来的声音硬生生压了回去,他不能咳嗽,不能打嗝,不能让这个身体本能地发出声音,哪怕那是正常人都会不自觉会发出的声音。他现在已经可以做到了,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变得不同寻常。

    当他强行压制住声音的时候,他的身体虽然还在那里,淡淡的夜光从楼外照入,在他的身下映出淡漠的影子,但是,那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周边那没有生命的水泥死物,成为了这楼层里毫无出奇的一部分。

    覆盖眼前的黑幕陡然撕碎成条布,纷纷飞落,重新映入吉他手眼帘的景状中,当然不存在马恩的身影。但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在哪个位置,“声音”已经告诉他了。

    吉他手的身体如同生锈般,一格格转去那方向,只见那片隐藏在阴暗中的深红色,仿佛失去了光泽,僵立在清冷的夜色中。

    马恩手持黑伞,一动不动。

    他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在狭窄得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仿佛只剩下了灵魂,他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但在下一刻,一股凉意与热感从一无所有的黑暗中涓涓淌出,那便是他唯一的知觉。交替循环的凉意与热感,比任何时候都要分明,仿佛在黑暗而贫瘠的土地中,开辟出一条条错综的河溪。

    在这黑暗而贫瘠的土地中,已经并非一无所有,哪怕狭窄得令人窒息,却又有一样东西隐现,如幻梦般,有如一株植物,凉意与热感的河溪以其为交汇。马恩在恍惚中,似乎听到了雷声,似乎感受到了点点的凉意。

    好似下雨了。

    好似有光从上空闪过。

    马恩下意识向上抬起——他不知道自己抬起了什么,也许是眼睛?下一刻,他看到了阴沉的乌云,看到了紫红色的电蛇在云中窜过,那深深的熟悉感,就好似烙印在灵魂里一般。

    ——雨水。

    并非大雨磅礴,而只是靡靡细雨。雨水是如此的真实,飘在脸上,满是湿意。

    ——二十四节气,雨水。

    马恩下意识闪过这个念头,但在有意追逐而去的时候,那朦胧的想法便骤然断裂,无法继续发想下去。因为,一种更强烈也更清晰的意识如火花一样,他的脑海绽放。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了,而这认知和由这认知产生的各种念头,在顷刻间就占满了他的思维。

    然后,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自身的触感与存在感。

    他转头四顾,果然是熟悉的风景。如同背景般伫立着的远山与林木,声音只在自己意识到的时候骤然响起,继而滚滚的雷音和细密的雨声,填补了知觉的空白。可以看到山腰上的建筑一角,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如游龙般缠山绕行,那诡异又朦胧的,难以听清,也不知其究竟何意的祈祷声隐约可闻。

    这是结缘神的噩梦,哪怕在结缘神事件过去了那么久,也从未在他的梦中彻底消失。他知道这个噩梦里有什么。他知道,那整齐有序,绕山而行,手持火炬的队伍是何等的古怪,那并非人的形状,而在它们所在的地方,又有着何等古怪惊悚的景状。

    他更知道,在这支祭祀队伍前往的地方,有一扇门,越过那扇门,就是现实与幻梦的交界,存在一个无比可怕的,无可名状的怪物——结缘神。

    在一年前,他用《七转洞玄秘录》封印了这个怪物,将其阻挡在似梦似真的“门”后。正因如此,那本同样古怪的书籍同样在那个祭祀地。

    如此一来,在这个结缘神的噩梦里,其实存在两种难以言喻,又惊人可怖的怪诞离奇之事物。

    马恩从未打算,将《七转洞玄秘录》重新拿出来,他只会远远地感受它们的存在,确认这个封印没有被触动。马恩一直都认为,自己没能彻底脱离这个结缘神噩梦,并非是一件坏事。自己能够继续呆在这里,就意味着,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可以确保这个封印不会松动。

    从这个意义来说,马恩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守秘人。也正如在结缘神事件里,那位邻居朋友自称的那样。

    马恩有时会想,是自己接过了那位邻居朋友的火炬,继承了他的责任。

    在阴暗的天色下,在冰凉的细雨中,马恩检查了自己的身体,没有明显的伤势。他当然记得自己进入这个噩梦之前,是处于怎样的状态,而在那无知无觉的黑暗之前,那份复杂的好似撕裂了身体的痛苦,却好似隔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变得不那么真切了。

    他同样记得,吉他手张开嘴巴时,呈现在眼前的异状。

    ——声音,旋律……

    马恩将黑伞插在地上,盘腿坐在泥水中,回想当时交手的细节。这段短暂的经历明显分成了三个不同的部分:被击中时,陷入黑暗中,以及来到结缘神噩梦里。他认真地思考,对比,分辨,寻找其中的特征与关联,进一步判断自己的状态,研究这次交手的得失。

    他从不为这短暂的失利而产生心理上的波动。他不想失败,但失败已经是事实,他也不会排斥失败——至少,他不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失败了,也不认为自己已经死亡。

    吉他手,乃至于如他所自称的“深陷旋律之人”,已经在马恩面前揭开了新的牌面。对马恩而言,这次失败同样是一种收获。

    ——不过,这些家伙真厉害呀。

    马恩不觉得吉他手出了全力,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他也没办法抵抗那样的攻击。那个男人就算失去了吉他,就算身体素质和搏斗技巧全面落于下风,但仍旧有一个强力的杀手锏。若要形容,正是一招鲜,吃遍天。

    往更严重的方向想一想,或许他的声音,能够直接撕碎自己的身体吧?马恩不确定,自己的身体伤势如何。在结缘神噩梦里的自身状态,很多时候都不等同于现实中的状态。

    午夜回响和结缘神的噩梦也有着相当大的区别。

    ——那种攻击大概是无死角的,只能硬抗了吗?

    ——如果只是精神方面的攻击,秘药应该是有效的,但是,被击中的结果,应该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失常。那种身体上的痛苦,并不是一种错觉。

    ——也许有办法,但是……

    马恩十分肯定,吉他手的攻击与他所说的“深入旋律”有关,自己也应该可以通过“深入旋律”找到相应的办法。可是,吉他手的警告,也肯定不是玩笑,“远方之音”是未知之事物,深入那诡异的旋律,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还有别的办法,马恩也不想那么做。只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想要了解相关的事态,并保证自身安全,没有别的办法。

    ——国内拥有让人脱离午夜回响的办法。

    ——然而,知道越多,越是深入旋律,就会在午夜回响中越陷越深。

    ——可若是一无所知的话,我又能做什么呢?

    马恩平静地抹去脸上的雨水,从黑伞中取出一粒秘药,塞进了口中。

    既然他还没有死在这里,计划就要继续执行下去,这本就是自己身为调查员的责任。

    痛苦瞬间淹没了他,然后,他将再次于现实中醒来。